說她與“夢境植入”朝夕相處並不為過;遑論她對生化人工廠中,生產線上大群生化人同時執行夢境植入的景象如此熟悉了。也因此,會做這樣一個基本上再現生化人夢境植入過程的“無臉人之夢”並不令人意外。


    與真實場景相較,“無臉人之夢”與“夢境植入”最大的差異,應是來自“無臉”與“不規則搐跳”這兩部分。首先,於實存之生化人製程中,及至“夢境植入”階段,生化人形體已生長完備,五官四肢軀體俱足;不可能處於無臉狀態。再者,盡管夢境植入時確有劇烈眼球運動,但亦僅限於眼球部位,不可能有軀體大幅搐跳之現象。


    然而夢畢竟是難以索解的。關於這兩點差異,我或可如此解釋:肢體的大規模痙攣,暗示的可能是夢境植入之慘烈。那終究是一種從根本上形塑人之認知、人之自我的方法;如降靈或附魔般強行侵奪人之固有心智的“另一個人生”。其間所經曆之情緒翻騰與精神巨變極可能是未經夢境植入之人難以想象的。我傾向於認為,夢境中肢體的痛苦扭曲可能象征了cassandra對研發“弗洛伊德之夢”的焦慮不安。


    而“無臉”的意義或許就更加隱晦歧異了。這部分可能有數種說法都能成立;但我自己傾向於認為,那象征著某種“人之未完成”。人的自我由何而來?什麽因素決定了人在某一瞬刻裏自我呈現的形貌?人的自我,有哪些部分是恆定固著的,又有哪些成分是流動不居的?我認為,cassandra的潛意識可能在向她自己暗示著人多變的、難以捉摸的形貌。


    或許那正是長期浸淫於“夢境植入”研究領域的cassandra自己的看法。


    至於夢中所出現的,唯一有臉(且正是有著k的臉)的生化人軀體——疑似為你的軀體——又代表了何種意義?k,“無臉人之夢”是“創始者弗洛伊德”執行期間cassandra所做的夢。之前,於成功盜取人類夢境植入之秘,以及後續研發自製“弗洛伊德之夢”的過程裏,由於實驗對象已然標定,你的形貌當然不是秘密。我的看法是,“弗洛伊德之夢”裏當然有某些部分直接與你的自我認同有關;而這些部分多半參照古典時代法國精神分析學者雅克·拉康所提出的“鏡像階段”理論所建構。於“鏡像階段”理論中,人的具體形貌在自我建構的過程中扮演重要角色;而cassandra與之朝夕相處。是以,你的麵容的出現,我傾向於簡單將之理解為cassandra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以上是我對“無臉人之夢”的個人看法。但無論如何,我的個人看法是否正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cassandra的這個夢確實暗示了夢境植入之過程與其中部分重要元素。k,簡言之,我之所以將“無臉人之夢”置入eurydice家中,同樣是為了向你暗示答案所在。萬一你無法經由我設計的路徑追查到此份文字記錄,那麽我也必須確保你擁有足夠線索,能將可能的真相推導出來。


    k,相信你現在也很清楚,何以會有第三個“初生之夢”的存在了。是的,那是個更明確的征象。如果“無臉人之夢”隻是個關於夢境植入的暗示;那麽第三個“初生之夢”,幾乎可說是明確向你宣告你與夢境植入之間的關係了。


    k,你應該已經知曉,你的初生記憶極可能不是真的。那是借由一個巧妙偽造的夢境所製作的贗品。這沒有問題。問題在於,在“夢境植入”中,那究竟是怎麽做的?


    很遺憾,k,我不確知詳情。關於這點,cassandra不但在生前未曾告知我,遺囑中也隻字未提。但她畢竟將這“初生之夢”的素材留給了我。這第三個夢境正是我以她留下的這些素材所製作的。


    你必定已經注意到它可被略分為兩部分。第一部 分大致上是一位父親與孩童的對話。這段夢境的特色是以空鏡為主,並未直接呈現父親與孩童二人的視覺形象。換言之,這段夢境的主體不是影像,而是畫外音。


    而第二部 分,便是“初生記憶”的主體了。


    k,何以cassandra將這些素材交給了我?她要我如何運用這些素材?


    這部分,至今我全無頭緒。我想最大的可能性是,她想借由這些遺留的素材給我暗示;而此一暗示是關於“弗洛伊德之夢”的。


    那正關乎於你。如我之前所說,若是這世上真有“第三種人”之存在,若是cassandra確實借由“弗洛伊德之夢”成功創造了“第三種人”,那麽我們必須探問的是,這“第三種人”的本質究竟是什麽?那與人類(第一種人)以及現存大量產製的生化人(第二種人)有何差別?這些秘密都是我所不知道的。也因此,在第三個夢境中,我將cassandra留下的素材(第一部 分與第二部分)剪接在一起——換言之,此一夢境雖則經過我的剪接處理,但自始至終就隻有一次剪接——組合成為“初生之夢”。我將夢境原原本本傳遞予你,希望未來你能代我解開這個謎團。


    三個夢境。k,我派人侵入eurydice住處,將三隻水瓢蟲藏置於水生植物盆栽底部。在這三個夢境中,我等於是將cassandra所留下的關於“夢境植入”的線索初步移轉給你了。


    這是以eurydice住處為中心的布局。此外,我同時進行一個以新月旅社為中心的布局。在cassandra留下的線索中,尚包含了一名為“無限哀愁:eros引退·最終迴”的a片影碟。k,此刻你應當已然看過這片影碟,劇情中有av女優eros在教堂祈禱,尋求心靈慰藉的片段。k,此刻這份文字記錄已然接近尾聲,我必須說明我接續的行動計劃。在我結束撰寫工作之後,我會找來一本《聖經》,拆散其紙頁,將我所撰寫的這份文字記錄打印成張,插入適當頁次間,重新膠裝黏合。而後,我將以這本《聖經》為道具,拍攝數個鏡頭,並將之剪接進影片中。我將試著調整那幾個畫麵的亮度與分辨率,力求看來與影片的其他部分有所不同。也因此,如果我能夠順利完成此事,那麽當你仔細檢閱該段影片,你將發現,在幾個特定鏡頭中,翻閱《聖經》的手並不是eros的手。


    k,我想你必然感到疑惑。你當然知道《無限哀愁:eros引退·最終迴》中的av女優eros正是曾涉入“維特根斯坦項目”,並與第七封印情報員g?del相戀的eros。你必然也不會忘記,事實上女優eros幾乎就是導致“維特根斯坦項目”全麵瓦解的唯一理由。然而,如若我分析無誤,我猜測你必然對eros的這部作品一無所知。


    《無限哀愁》究竟從何而來?


    k,這是另一段故事了。我必須告訴你,當我取得《無限哀愁》這部eros的最後作品時,我同樣為此驚駭無比。於此,我無法向你揭示《無限哀愁》的相關情報,因為即使是我自己亦無法精準確認它的來源。關於這部作品,我所知甚少;我隻能說,我取得它的複雜過程充滿了巧合與機運;時間有限,詳情我在此無法討論。總之,幾經思索,我想我或可如此推斷——這部作品極可能暗示了“背叛者拉康二組”之存在!


    是的。我如此推演:首先,《無限哀愁》並非由我籌製;而它由cassandra籌製的幾率亦等於零。畢竟cassandra早在2199年便已過世,其時生化人女優eros甚至尚未產製出廠,不可能進行a片拍攝。再者,除了某些極尋常的性愛鏡頭外,《無限哀愁》中同時有著極特殊的片段:一則突兀的,關於“鏡像階段”的討論——由eros(已被確認為一位與生解有關的女優)出麵,借口討論自己的攝影作品,與一未曾露麵之提問者進行一場怪異對話……


    理論上,這簡直匪夷所思;然而在與我手邊資料初步比對後,這似乎又並非意外。畢竟“背叛者拉康”的名稱最早便是由cassandra所提出;而我也確信“弗洛伊德之夢”的秘密應與“鏡像階段”有關。因為在拉康原始的精神分析理論中,鏡像階段原本就便關乎自我的形成;而弗洛伊德之夢所處理的也必然直接牽涉生化人的自我認同。問題在於,除了cassandra之外,還有誰會知道“弗洛伊德之夢”的秘密呢?


    一個可能的推測是:cassandra不僅將部分資料留給了我。或許為了保險起見,她同時將數據備份給了其他人。而這極少數所謂“其他人”(其他編組),正是《無限哀愁:eros引退·最終迴》的攝製者……


    我暫且將之命名為“背叛者拉康二組”。截至目前,這“背叛者拉康二組”可能尚在某處,以外人難以確知的形式秘密運作著。毫無疑問,這部可能由他們所攝製,且由eros所主演的《無限哀愁》,同樣也是通往“第三種人”之謎的線索之一。


    這是我所知的部分。也因此,k,我將這部a片作品與夾藏有我這份文字記錄的《聖經》收在一起,存於“新月旅社”中,希望它們能順利傳遞至你手上。


    這是以“新月旅社”為中心的布局,也是我此刻必須加速撰寫此份文字記錄的原因之一。


    最後,如前所述,於11月26日淩晨,“全麵清查”預計時間前31小時,我派人發出匿名通訊,直接提醒你危險迫近。毫無疑問,這具有高度風險。盡管我可以輕易偽裝發訊地、發訊地址以避開人類聯邦政府的通訊檢查,但在事後,第七封印仍舊有可能經由接收端(亦即是你)搜索到相關電磁記錄。這無可否認。然而幾經思索,我發現自己別無選擇。我或可說,11月17日,在經由輕軌r19站與你進行最後一次數據傳遞之後,我難免對於你按兵不動的行為感到疑惑,但我相信你有你的理由。我應做的隻能是,假設你未能獲得關於全麵清查之確切時間的正確情報……


    我必須警示你。


    k,至此,我的所有布局已盡數完成;若是你決定逃亡,我相信你有足夠理由懷疑eurydice。你有足夠數據能判斷你該去、能去何處。配合我過去曾告知你的緊急聯絡方式,設若我真有不測,你想找到devi仍不成問題。而一旦找到她,接下來的路徑也必將清楚展現——


    k,我的孩子。我的任務已然完成,或許也到了我該離開的時候了。最後我要告訴你的,是關於我自己的身世。


    之前提過,我是個人類與生化人的混血兒。公元2167年12月,我出生於日本廣島;我的母親是人類,我的父親則是生化人。這沒有問題。問題在於,經過“情感淨化”的生化人,如何能與人類產生感情?


    k,我的看法是,這有兩種可能:第一,這告訴我們,在生化人最初的產製過程中,人類聯邦政府“夢境植入”或“情感淨化”的工序,是存在著失誤概率的。第二,生化人,或至少某些生化人,其性質並非恆定不可移易;其中絕對存在變異的可能性……


    我認為這唿應了我的憂慮。如先前所提,我對“創始者弗洛伊德”的看法是,那終究不是我們所能嚴密掌控的。那像是一團流動的霧,一座能隨時翻轉、重組其自身結構的機械迷宮。那正如同生命本身……k,我不知該如何對你述說我的歉疚與不舍……多年來,我曾想象,若我未曾知曉這一切,若我未曾選擇這條道路,這項誌業;若我隻是個平凡人,在那美麗迷蒙的河岸,與cassandra偶然相遇;或者,在另一個人生裏遇見你……年輕歲月中,我曾勇敢而熱情地相信那些;相信那些此刻已不複存在的;如今我或許以為,再沒有什麽值得如此。然而連這樣的想法我都已不再篤定。此刻我已不願為它而死;然而我的一生中,卻沒有一刻如同現在,離死亡如此迫近……


    k,你的生命是個錯誤;然而,我的生命又何嚐不是?


    一切皆徒然。我的一生已然白費。這世上,有什麽是正確的,又有什麽是我們真能理解的呢?


    m,2219年11月26日淩晨4時35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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