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19年11月27日。淩晨3時45分。d城近郊。eurydice房中,灰色熒光再度抹平了事物的陰影。


    窗外落雨。淒冷的雨聲成為一種細碎連綿的背景音。


    “知道‘生解’方麵取得水瓢蟲的管道嗎?”k問。


    “我不清楚。”eurydice說,“可能是生解方麵的人在某些‘夢境娛樂’廠商那裏的管道……”


    “為什麽你這麽認為?”k問,“你確定嗎?”


    “我不確定。那隻是我的推測。組織方麵並沒有告訴我……當然,他們也沒有告訴我的必要。”


    “那麽取得r——503的管道呢?”


    “這我也不清楚。”eurydice抬起眼,“你也知道,r——503的管製是比水瓢蟲本身更嚴格的。”


    “間諜小姐,”k問,“你進入國家情報總署開始的時間是2213年11月;受訓則是在那之前半年。事實上,你早在受訓之前就已經被生解吸收了。正確嗎?”


    “我從不認為我是哪個組織的人——”eurydice反駁,“事實上,我隻是被交付任務的對象。當然,如果你不在意其間的差別,那麽,正確。”


    “請告訴我,你為什麽要替生解工作?為什麽要監視我?”


    緘默。


    “其實你已經說了不少。”k說,“何必堅持不說?現在才堅持,我想也沒什麽意義。更何況方才你曾答應我,會把事件始末告訴我……”


    “我想知道你遇到了什麽事情。”eurydice迴應,“我想知道你遇到了什麽樣的困難。我擔心你……”


    “是嗎?”k微笑,“你真有那麽想知道?”k轉過頭。他的視線正向這房室中的陳設傾側,但並不真正專注於什麽。側麵望去,那嘴角湧起的紋路並不像笑,反而類似油畫顏彩艱難而粗糲的筆觸。“間諜小姐,我想你還是先交代一下你監視我的原因吧。那比你說些擔心我之類的空話來得實際得多。”


    “我不是……我沒有——”


    “間諜小姐,”k冷笑,“請你了解,我並不打算和一位在整個交往過程中都在監視我的人爭論她的誠意。請你直接告訴我,生解交付的任務是什麽?”


    eurydice停下。“好,我告訴你,”她流下淚來,“事實是,你是生解的一項實驗品。你是生化人的事,我本來就知道了。”


    k閉上眼。


    僅是一瞬間。再度睜開眼時,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陌生得像從未聽過。“請繼續吧。間諜小姐。”


    “說真的,對於那個實驗的狀況,我並不清楚。”eurydice說,“我本來也與生解方麵沒有任何關係……”


    “請說明實驗目的。請把你所知道的部分,全部——”


    “我有一個要求。”eurydice打斷k,“我剛說了,實驗整體情況我不很清楚。就我所知,實驗的目的也並非唯一。那很複雜,我甚至無法確知我所獲知的信息是不是真的。”eurydice嗚咽起來,“但我現在就會告訴你……我,我想請你讓我用我自己的方式說。我知道是我不好……但我是真心的,始終都是……相信我,你相信我好嗎?……我是真心的,都是我不好,我,我對不起你……都是我的錯……我都會說……但我想請你,請你,不要那樣審問我……”


    k沉默半晌。“請繼續。”


    “總之——”eurydice抹去臉上的淚痕。深淺不定的灰色熒光下,兩人陷入了暫時的靜默,“總之……有個生解的組織人員通過某些管道找上了我,”eurydice說,“希望我能夠為他們執行這項任務。任務內容,剛剛已經說過,就是那幾項。與你接觸、載錄與你有關的夢境、自我分析、觀察你的心理變化,而後提交報告……”


    “還有什麽其他任務?”


    “沒有了。”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k皺眉,“我是指,生解方麵找上你是什麽時候?”


    “大約是我進入第七封印前一年左右。”eurydice數算,“2212年。”


    “那位聯絡人是?”


    “她叫作m。我不知道她的真名,也不知道身份。我隻知道她的代號是m……”


    k心中一凜,但不動聲色。“你見過m本人嗎?”他問。


    “見過一次。就是在他們說服我來擔當這項任務的時候。”


    “請告訴我會麵的精確時間與地點。”


    “我可以告訴你準確的時間,但我得去查才知道。”eurydice抬起頭,光亮在她黑暗的瞳眸中一閃而逝,“……就在我受訓前半年左右。”


    “好。會麵的地點是?”


    “就在d城。城裏的某家咖啡館。”


    “確實位置?”


    “r19站。磁浮輕軌的紅線r19站。車站共構的商場裏有間咖啡館……”


    k站起身。他想起過去數次r19站置物櫃的傳遞任務。廊道上,煙霧幻彩繚繞的咖啡館。他也突然想起過去eurydice說過的另一件事:年幼時,在她個頭兒還小得能爬進家中衣帽間的大衣櫃裏時,她曾把衣櫥角落建置為自己的秘密基地。有時她知道母親就要來叫她吃飯了,她會惡作劇地躲進去。然而有一次她躲進去後卻睡著了。醒來後打開櫃門,家中空無一人。父親和母親都消失了。她到處找,繞遍了家中每個房間、每個角落,一個人影也沒有。她大哭起來,就這麽坐在地板上哭了好久好久……


    (後來呢?你爸媽迴來了嗎? )


    (沒有。我不記得他們迴來過。但後來衣櫃門自己打開了;從我的秘密基地裏,走出了一群拳頭大小的小人兒。小人兒完全沒有注意到我。他們似乎很興奮,用我聽不懂的語言吱吱喳喳地說話。我本來想問他們,我的爸媽到哪裏去了?但我很快發現他們根本看不見我……)


    (小人兒後來到哪裏去了? )


    (他們向我走來,穿過我的身體,然後就不見了……)


    “為什麽找上你?”k問,“在此之前,你與生解早有聯絡?”


    “我剛說了,在此之前,我與生解沒有任何關聯。”eurydice稍停,“……我明白你的困惑。怎麽會找我?為什麽會是我?我想對於生解來說,找上我或許是必然的。但——”eurydice深吸一口氣,“很明顯,一切都是因為我母親的緣故——因為,我母親cassandra早年就是生解的人。”


    “是嗎?你如何得知這點?”


    “當然我本來不知道。”eurydice迴答,“我從前跟你說過,我的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與m聯絡時,她告訴我一些母親的事。之後我向我父親求證,他證實了其中某些說法……”


    “什麽說法?”


    “m說得也不很詳細。”eurydice表示,“她說,她與我的母親早在少女時代便已是舊識;兩人同時加入生解後,又成為來往密切的同事。她告訴我,母親生前其實一直是生解的情報員;而她之所以死於一場原因不明的旅館大火,也確實牽涉到她們的情報工作……


    “若是m的說法為真,一個合理推論是:我的母親當然是被‘生解’的敵人,也就是第七封印所殺害的。是第七封印的幹員製造了那場旅館大火。”eurydice繼續解釋,“……但根據m的說法,我母親cassandra的確切死因,其實依舊是個無解的謎。這也是之所以到現在,在她必須向我揭露母親的真實身份的此刻,關於我母親的死,她依舊無法給我一個明確真相的原因。m說,那是個複雜的過程,許多細節她也弄不明白,各種推論都缺乏任何直接或間接證據。m告訴我:‘照理說,到了現在,是我有求於你;在容許範圍內,我不應有所隱瞞。但關於cassandra的死,請原諒我所知有限——’


    “根據m的說法,我母親生前是‘生解’中相當重要的角色。除了才能之外,我想這與她的理念有關。她是個有著堅定信念的人。m說,從少女時代開始,我母親始終堅信生化人與人類之間不應存在差別待遇。但重點是,組織中,多數內部人員認為,除了透明水蛭基因所導致的血色素差異之外,生化人與人類之間絕對不存在其他任何生物上或基因上的不同。然而盡管對人類政府的歧視政策深惡痛絕,我母親卻不盡然同意這群同事的觀點。她的看法比較曖昧。她認為客觀來說,其實很難就此論斷生化人與人類兩者之間的異同……


    “m告訴我,我母親始終認為,在這議題上,草率的‘是’或‘不是’的看法,都十分危險。那應是一種流體般的未定形狀態。她認為,無論是類似‘差異是否存在’,或‘具體差異究竟為何’之類的問題,都該看證據才能下判斷……根本上應當從生化人的產製過程中去尋找答案。而唯有當生化人對自身之本質更加了解,才有可能精準擬定對於生化人族類最為有利的策略——


    “換言之,我母親認為,在此一關鍵問題尚未獲得厘清之前,在生解和人類聯邦政府的對峙上,無論采取何種戰略、何種行動,本質上都是可疑的。當然,她的意思並不是要等待關鍵問題徹底厘清之後才能有所動作——事實上情報工作的環境也不允許如此;而是必須把此一問題作為一重要事項來看待,投入資源進行處理。


    “然而麻煩的是,人類聯邦政府官方嚴格控製了絕大多數生化人產製的關鍵技術,且均以極機密規格處理。對於生化人產製,生解本身其實極其無知……


    “而這又牽涉生解的過去。”eurydice垂下眼。深夜的寂靜如霧氣般彌漫於狹小空間中,仿佛一切聲響皆已死亡,“m告訴我,生解現在是衰落了……盡管組織依舊存在,然而情報活動已大幅縮減,甚至可說是相當沉寂了。m說,在她們開始為生解工作時,生解的常設組織規模就已經很小,人數也相當少了。‘其實隻是個遊擊戰的格局,’m向我強調,‘就我記憶所及,也很少獲得真正對第七封印具實質破壞力的情報。雖然組織中的生化人們還足以發展出某些自體演化或逃避篩檢的方法,但主要是為了自保……坦白說,多數時刻,光是研究如何逃躲第七封印的獵殺便已令生化人們殫精竭慮;除了少數個案外,已沒有多餘能力針對人類聯邦政府進行主動或攻擊性的情報活動了。然而不知為何,截至目前,第七封印卻依舊非常在意生解,耗費了不成比例的資源意圖將我們趕盡殺絕……’


    “但更可疑的是,m告訴我,根據極少數他們意外發現的文獻,生解從前的組織規模並不是這樣的。數十年前,生解曾經是個對人類聯邦政府極具威脅性的大型叛亂組織。但不知為何,似乎是在一夕之間,仿佛古典時代消逝的印加文明一般,生解就莫名其妙地縮小了,崩解了,衰亡了——


    “而關於那段時期生解所遭遇的,原因不明的巨變,除了極少數語焉不詳、不甚可靠的文獻外,無論是在生解內部,或外部的人類世界,卻幾乎找不到任何電磁記錄,也找不到任何其他文獻。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件事。沒有任何人有所耳聞……m說,我母親cassandra認為,這也極可能與生化人產製過程有關;或至少是和那些生解所不了解的事有關。而那正是情報工作的關鍵。事實上,就是因為這樣——”


    eurydice突然休止,抬頭望向k。她手臂垂落,身軀依舊癱軟,像個結構已然壞毀的、缺乏內在支撐的人偶。微光下,她的眉眼陷落於黑夜海洋般的暗影中,仿佛靈魂正隱蔽於層層海水下。


    “就是這樣,”eurydice聲音顫抖,“才有了你。k。你就是生解內部某個特定項目的實驗對象……”


    k沒有迴應。他右手輕輕撫摩著左手指節,暗紅色胎記靜靜睡在他眼角;而他眼中水光閃爍,幻影似有若無。“……是嗎?”似乎隻是一瞬間的沉默,k問,“什麽樣的項目?實驗內容是什麽?”


    “詳細內容我不清楚。”eurydice說,“我甚至連項目名稱或代號都不知道。m很直率地告訴我,關於這件事,她所知道的部分,完全不被允許向我透露……”


    “你的意思是,”k打斷eurydice,“你不清楚實驗內容;然而你卻接受生解委任,親身涉險來執行對此一實驗對象,也就是我的監視?”k笑起來,“還真是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不,不是這樣!”eurydice聲音沙啞,如玻璃與沙礫之擦刮,“m向我解釋過。她說,這實驗項目,最初主要的擘畫者之一就是我的母親cassandra。她說,為了我的安全,為了組織的安全以及她自己的安全,我知道得愈少愈好。但她也強調,雖然無法透露原初實驗構想,但後續部分,由於需要我的協助,當然是必須說明的……


    “‘項目的後續記錄,主要任務是觀察實驗對象的思想與情感樣態。’m囑咐我,‘尤其是後者。尤其是,如果實驗對象的情感樣態發生了明顯變化的話。大幅度的改變固然重要,但細微變化也並非全無價值。總之,如果可以的話,你必須貼身記錄實驗品——亦即是k——的心情與想法。你必須觀察k遭遇任何事件時的任何反應。他的言語、他的舉止。借由觀察,你所獲取的數據,就是這項項目最重要的目的……’


    “最初聽到這些說法,一時之間當然無法接受。”eurydice繼續說,“我的直覺反應是問m為什麽會選上我。m迴答說,除了因為我是cassandra的女兒之外,另一個決定性的因素其實是,因為我是個人類……


    “m強調,生解已大不如前,此刻,生解內部多數情報員都是生化人;甚至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也並非專業情報工作者。由於力量單薄,生解隻能減少常設組織,並在情況允許時起用業餘情報人員——而且必須以生化人為主;現在,幾乎是完全沒有人類情報員可以用了。


    “m告訴我,長期以來,生解中的人類情報員原本便是極少數;多數情報員依舊是生化人。這理所當然;畢竟生解原本就是個為生化人爭取人權、對抗不平等壓迫的組織。然而,偏偏在這個專案上,她不相信生化人的能力。‘……想想,必須長期觀察並記錄實驗品在情感上的細微變化,’m說,‘那需要多麽精密的觀察力、多麽細致的感受力!我認為,完全不可能期待一個缺乏童年經驗的生化人勝任這樣的任務——’總之,m說,在此一項目上,尋找一個人類情報員是必要的。因此她想到了我。‘至少我可以確定,’m笑著說,‘因為你的身份,就算你拒絕了我的提議,你也不至於把這些事泄露出去……’”


    “等等——”k突然打斷eurydice,“你應該思考過m是借由什麽管道找到你的吧?”


    “當然。”eurydice點頭。


    “所以你的看法是?”


    eurydice顯然是遲疑了。“……我想你也猜得出來,唯一的可能就是我的父親。”


    “你父親證實過這件事嗎?”


    “沒有。”


    k稍作思索。“好吧,請繼續。”


    “m告訴我,”eurydice說,“她的預期是,實驗對象——也就是你;極可能擁有與其他生化人相異的情感模式;但在觀察記錄出現之前,完全無法做進一步預測。m說,就某種程度而言,這其實是個超越生解目前能力的項目。她有她的預期,但說穿了還真是一點把握也沒有……


    “我反問m,難道她的意思是,如果觀察結果是‘全無異樣’,她也不會感到意外?m迴答說,的確,並非不可能。而且,實際上,就算是實驗品的情感樣態確實異於其他生化人,他依舊有可能終其一生不表現此一傾向。畢竟人心是私密的,‘情感’原本便是十分隱晦的事;若無對外表現,一個人的心事,幾乎完全不足為外人道。‘甚至,’m說,‘我同樣不排除一種可能——連實驗對象自己也不知道;連他自己,對可能實存的差異也毫無知覺……’


    “‘你可以體會我之所以不信任生化人情報員的原因了。’m告訴我,‘觀察情感,記錄其細微異同;這任務難度太高,可能超乎想象。或許也有極高幾率必須付出額外代價。我想我必須誠實告訴你,在我的計劃中,為了提高實驗準確度,負責進行觀察與報告的情報人員甚至可能必須執行某些特定事項。比如說以下兩件事……’


    “‘第一,你可以保持距離、從旁觀察;’m說,‘這是你的自由。但你也可以選擇另一種作法:主動製造事件、擾動k的心緒。你可以設法使自己確切牽連進與k有關的情感事件中。我們無法排除最終一無所獲的可能;但若是你主動介入,我相信你會更貼近,看到的也會更多……’


    “‘第二,你不僅僅必須呈報k的狀況;’m繼續她的指示,‘你必須同時呈報你自己的狀況。你必須記錄你自己的夢境。所有與k有關的夢境。這是為了方便我們做整體評估。有了這些數據,我們在觀察k時,可以同時了解你的狀況。如果你的涉入令他起疑,我們能夠幫助你做判斷,甚至采取必要救援。若是你的涉入使你不夠客觀、因而有所偏差或誤判,我們也能發覺。’


    “‘關於第一點,你可以自己選擇。’m強調,‘若是你不願意,我不會勉強。但總之,若是你沒有執行第一點,那麽在研究你所提交的資料時,我們會把這點列入考慮。換言之,我們會保守評估這些數據的可信度……至於第二點,那就是你必然要做的了。那等同於某種聯係,某種匯報,保證我們能清楚掌握任務整體的執行狀態……’


    “聽到m這樣說,初時我覺得有些驚訝。”eurydice說,“我反問她,這樣幾乎等同於同時在監視我,不是嗎?然而對於我的質疑,m倒是輕描淡寫。‘eurydice,’m說,‘我不會欺騙你這不是在監視你。但我希望你了解,情報工作,本質上就是一個扭曲的世界。間諜總是有著另一個人生。以你的母親cassandra與我為例;我們在比你現在還要年輕的時候,便已涉入情報工作。對我們而言,那種經驗很可能比你現在所經曆的更令人錯愕或駭然……’


    “m告訴我,她相信我也很清楚,監視外派的重要情報員,或至少執行某種‘忠誠考核’,基本上是情報作業的abc了。‘更何況,在這件案子裏,與其說我處理的是你的忠誠問題,不如說我更在乎情報的準確性。’m說,‘我並不打算懷疑你的忠誠。我隻擔心你不答應幫助我;或者說,不願意幫助目前已然體質虛弱,氣若遊絲,幾乎處於滅絕邊緣的生化人反抗運動……’”


    “小姐,”k突然打斷eurydice,“按照你的說法,目前為止,我沒有聽到這位m對實驗目的做出任何明確解釋——”


    “不……有的,後來她有提到。”eurydice迴答,“m的說法是,雖然她無法向我透露實驗整體設計;但實驗意圖大致上就是‘解析生化人的物種特性’;或者說,精確定位‘缺乏童年經驗’此事對生化人的影響……”


    “eurydice小姐,”k再度打斷eurydice,“我相信你也清楚,m這樣的說法相當模糊。‘研究物種特性’‘缺乏童年的影響’之類的目的,其實不用她說明,我現在都可以猜得出來。這是邏輯上的必然。她沒有更具體的說法嗎?”


    eurydice沉默半晌。“k,我想問題不僅於此。”她說。


    “怎麽說?”k迴應,“我希望聽到具體說法。我希望聽到對實驗目的的準確描述——”


    “我不認為這個你所謂‘邏輯上的必然’有那麽容易理解。”eurydice稍作暫停,“你可能覺得m有所隱瞞,意圖遮掩其他的目的。但坦白說,我不認為如此。事情已經很明白——”


    “eurydice小姐,”k三度打斷eurydice,“請迴答我的問題。關於實驗的目的,她還有什麽更具體的說法?”


    “其實正如你所說——”eurydice很快響應,“事情已經很明白。我隻請你稍作推想:他們所研究的,是‘某個生化人’的情感模式。然而這隻是表麵說法。若是這‘某個生化人’並非由人類所造,那麽,我們當然無法確定他的製程是否與人類所造的其他正常生化人相同……若是方法不同,那麽實質上,這幾乎等同於他們創造了某種除了人類與生化人之外的‘第三種人’。一個全新的物種。”


    “這是很可怕的事……”eurydice繼續述說,“若是實驗一無所獲便罷。然而,如果實驗結果顯示該實驗對象的情感模式確實有所不同,那麽幾乎便等同於‘創造另一種生化人’——或說,整體而言,‘第三種人類’。那其實是極端恐怖的。雖然客觀上,我們無法確定這第三種人是否存在,也無法確定這新種生化人的製造者是否就是生解;然而如m所提及——‘除了在極少數領域(例如自體演化)之外,生解的科技落後人類甚多,’m曾如此透露,‘從我年輕時——當然,同時也是你母親cassandra的年輕時代以來,我們始終苦於科技程度的不足。生解能力不差,但總在人類研發了新的篩檢技術後才苦苦追趕。如我剛剛所提,這幾乎耗盡了生解全部的資源……組織內多數是生化人,然而我們甚至對於生化人的製程一無所知。我們不知道如何能使生化人在18歲初生之時立即擁有必要的知識教養與社會化人格。對於關鍵性的生化人科技,人類聯邦政府嚴格保密。由結果看來,他們的保密措施相當成功;cassandra的看法是,這也很可能是人類得以長期壓製生化人反抗運動的關鍵。’


    “‘然而現在,我們可能有機會跨越這些障礙……’m強調,‘我們有機會更了解自己,了解生化人族類。在這點上,cassandra與我看法一致:這些知識,這另一種人的可能性,將是人類與生化人雙方陣營未來勢力變化消長的關鍵……’”


    eurydice突然停下。四周一片靜寂。窗外有車或飛行船經過。透過窗簾縫隙,昆蟲一般,光與暗的線條在室內的物體輪廓上緩慢爬行。


    k保持沉默。他站起身,踱步至窗邊向外窺視。月光下,大片流動的夜霧散射出某種銀藍金屬色澤。然而那流動並不像是隨機的、風的拂動,反而似乎帶有神秘的韻律,像是某種以霧氣為介質,獸的吐納唿吸一般。


    另一種人。第三種人。k想到,根據目前第七封印內部主流看法;長期以來,人類確實認定,生解並不知曉“夢境植入”的秘密。而若是eurydice所言為真,那幾乎是首次從生解人員口中證實此一判斷了。


    然而諷刺的是,這“證實”卻同時伴隨著一個對此一證實的否定。k細細推敲。假設生解至今依舊不明白“夢境植入”之秘密(或者準確地說,假設在k誕生之年——亦即距今整整22年前的2197年;生解對“夢境植入”之秘密一無所知),那麽,所謂“第三種人”如何可能?若是k本身即為生解所造,那麽在理論、實務與設備皆欠缺的狀態下,生解是透過何種方式製造出此一所謂“實驗對象”的?或者,是否足以推估,其實有相當高概率,當k自身被研製完成,此事即意指,“夢境植入”的秘密已自人類聯邦政府內部泄露了?


    當然還有別種可能。k思索著。可能之一是,此一實驗對象之產製其實與夢境植入無關,而與自體演化有關。k本身可能是某種大幅度自體演化的產物。而此種性質特異的“大幅度自體演化”與一般自體演化之間,存在著某種根本上的、斷裂性的超越。


    換言之,那是一種巨變型、顛覆型的自體演化。若是如此,那麽即表示,早在22年前,k的創造者便已掌握某種突破性的自體演化法了。


    當然,除此之外,其他可能性依舊存在。但這就不是k現在所能夠推想出來的了……


    “所以,這就是當初你與我交往的原因?”k問,“要‘探測’我的情感樣態?”


    緘默。沒有迴應。


    “小姐,請注意,我在訊問你。我問你,這是否就是你與我交往的原因?”k放大音量,“迴答我!”


    “那也是我離開你的原因。”eurydice再度哽咽起來,“我很抱歉。k,我,我不知道最後……”


    “你要說你不知道這一切的後果嗎?你要說服我你不曾預期這些嗎?”k迴應,“你當然不知道結果,你甚至連那開始究竟是怎麽迴事都不知道!”


    “不,不是……對不起。我很抱歉。……”eurydice語音微弱,如窗外斷續的風聲,“k,請相信我……我是真心的……”


    “真心?”k冷笑,“現在你還敢這樣說?”


    “我是真心的……”eurydice眼眶泛紅,“是真的。我,我是真心喜歡你,我們的感情都是真的……”她啜泣起來,“始終都是……後來,後來我知道這樣對你不公平……我知道我在欺騙你,對不起……我,我很痛苦,我無法忍受;所以後來,才決定要離開你……”


    k再度閉上雙眼。畫麵如交叉剪接的電影膠卷般在他眼前湧現。那些光,那些氣味。他看見了海。黑夜的海,灑滿了銀色月光的沙灘,白色漂流木巨骨與黑暗中閃爍著瑩藍色亮光的“藍孩子”破片。他同時也看見了白日的海。殖民地風格的洋房,花園,牛奶般潑灑的陽光,蜜蜂、飛鳥、風中的蒲公英與細雪般旋飛的白色棉絮。那在g?del的敘述中被鋼琴聲溫柔彈奏的夢境……


    “抱歉,間諜小姐,我很難相信。”k睜開眼。他的唿吸平抑下來,暗紅色蛭蟲在眼角翻了個身,重新陷入深湛的睡眠,“如何可能……就為了m的一席話……你如何可能選擇這樣殘忍的欺騙?欺騙我?你何必涉險?”


    “m說的當然不隻那些——”eurydice低下頭,頰上淚珠滴落,“我不知該怎麽說……我一直很後悔,但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當然,”eurydice抹去眼淚,“當然,更早以前,父親就曾經告訴過我母親的事……從前也跟你提過,我的童年,是在台灣北海岸度過的。時光本身永遠比想象中更寂寞。十三歲那年,父親才告訴我母親曾為生解工作的事。對於還是個少女的我而言,那一刻,仿佛過去所有的孤寂與清冷都有了源頭、有了答案。


    “但我沒有仇恨。”eurydice說,“……那中間的因果關係並不明確。我不敢說那與我母親的遭遇有關,然而母親過世了那麽多年,對我來說,那些關於母親的事,都已是影子般模糊的迴憶了。我並非沒有遺憾,但我自認並不對任何人或任何組織心有怨懟。與其說那樣的驅力來自我的遺憾或怨懟,不如說,我的過去使我至少得以相當程度地體會身為生化人的感覺……


    “沒有童年,生化人沒有童年……譬如說,在我身上,盡管我不是生化人,盡管我是個貨真價實的人類;但我所擁有的童年卻依舊像是個跛了一邊,被洗去了一層色彩的,蒼白不完整的版本。


    “沒有父母。沒有手足。沒有親人。不存在任何其他血緣關係。普遍被認為缺乏完整的情感能力……”eurydice激動了起來,“所有人際關係皆因身為生化人而遭到某種程度的質疑或曲解。盡管我不是生化人,但我能體會他們的感覺;或者,我自認可以體會。在台灣,在北海岸成長的那段日子,或許因為我母親cassandra的早逝,或許因為我父親所承受的孤獨與傷痛,或許因為他的離群索居;我幾乎就等同於沒有手足、沒有親人,也不存在任何其他血緣關係……對於人類聯邦政府采取的歧視性政策,我當然反對。關於人類如何能容許自己以如此態度對待另一個族類,那是永恆的課題。我甚至認為,那裏麵匿藏著的,是一個巨大的‘惡’的秘密,殘忍而嗜血;無目的,無根源,無節製的霸淩、壓迫與惡意……


    “然而或許正因如此,我時時自我警惕,不可陷落入仇恨中。我提醒自己必須冷靜。我無法否認人類身上必然存有邪惡天性;但關於這件事,或許也有別的選擇。我向往一個人類與生化人和平共存的世界;但問題是,在承認人類天性中確實存有某種極端而恐怖的,惡的成分的前提下,和平共存的世界如何可能?或者,實際來看,在此刻,在這樣一個被扭曲的,惡意已然被實現、被定著的現實裏,我們如何存在於現實之中,卻又同時超越現實、翻轉現實?……”


    eurydice稍停。她看向k。k卻笑了。“這是——”他語帶譏刺,“一個間諜的政治思索嗎?這與你對我的欺騙有什麽關係?”


    “不。不是。”eurydice很快迴答,“這不僅僅與政治有關……k,告訴我,”她的聲音異常溫柔,“你曾有過夢想嗎?……當然有。我想當然有。”eurydice也微笑了,“我問了個蠢問題了。我應該問:你曾有過巨大的夢想嗎?曾經有某種理想,是關乎某種‘整體’,而你相信能夠經由某種結構性的變革所達成的嗎?”


    “什麽意思?”


    “或許你不明白……”eurydice說,“或者你可以理解,但難以體會。在人類曆史上,我們不斷看到那樣難以解釋的惡的重演。在亂世,是戰爭、侵略、種族屠殺,一個族類漠然而殘暴地坑殺另一族類;在承平時期,是暴力、剝削、猜疑、嫉恨、殘忍的資本競爭、資源掠奪,性的競逐與性的挫敗、欲望的不被滿足、愛的錯失與傷痛、情感剝削、旁觀坐視惡行之發生……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們看不到這一切有結束的可能……


    “人類是過度無情、過度嗜血了。人類尚或因其愚蠢,或因其性格之粗疏、缺乏想象力與同情心而無從體會他人之痛苦。人類必然無來由、無目的地毀壞所有僅於極短之時間跨度內暫存的美好事物……


    “然而,如果存在一種可能……”寂靜中,eurydice眼裏流動著某種黑暗的光芒,“k,如果現在,有人告訴你,有一種可能……目前無從判斷是借由和平方式,或協商折衝,或威嚇,或類似戰爭的集體暴力——這點我們無法確定;但總之,當我們確認第三種人之可能,當我們確認在第三種人身上,所謂‘人性’可能擁有與現存人性全然相異的麵貌……有一種可能性,足以理解全貌、改變整體;足以借由和平或非和平手段,結構性地自內部拆解人類與生化人族類之間的敵對狀態,就此終結此二族類近百年來無日無之的間諜戰爭,就此終結殺戮、血腥、仇恨與猜忌……如果有一天,你相信這樣的可能性確實存在,且幾乎就在你眼前伸手可及處,你是否動心?


    “理想主義的誘惑。夢的誘惑。”eurydice的表情如夢似幻,“不,我不天真。我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天真的人。我一點也不懷疑,如若這樣的可能性確實存在,它極可能,幾乎必然,附帶其他可疑的代價。對於這樣的手段,我絕不懷疑它造成某種巨大毀壞的可能性。我知道得很清楚。然而,k……”或許是眼淚的殘跡,暗影中,eurydice的臉閃爍著銀白色的光痕,“如果你能夠了解……如果你能夠體會,或許,你可以試著揣摩,我的母親,或m,或我……當我們麵對一項如此龐巨,如此絕對,摧枯拉朽的秘密,‘第三種人’的秘密,一個足以徹底翻轉世界的,幻夢中的可能性……我們如何迴避?如何抗拒?……”


    一瞬間,k看見那明亮的白日。


    白日悠光。此處望去,光仿佛自某種巨大容器中溢出一般。房間中所有物事都被吞噬了邊界,淹沒在大片微微波動著的,光的流質中。


    k試圖移動自身。而視野中的景物也確實移動了。但怪異的是,k無法感覺到任何步伐的跨度、蹎躓或傾斜。如同身處於一列車車廂,停靠於月台,目睹隔鄰列車啟動離去,遂誤以為自身已然開始位移一般……


    但事實上僅存留於原地。僅僅隻是,存有。白光依舊毫無節製地在四周泛濫。k突然有一種置身於夢境的錯覺。或許是因為他明白,現實之中,不可能存在這樣具有絕對亮度,幾乎掩去了所有線條與構圖的光線。


    k想起來了。那是一段童年時的夢境。


    不。不是童年。理論上,身為生化人的他根本沒有童年。應當是說,那是另一段在成年後反複造訪的夢境。他現在才想起來他曾不止一次做了那樣的夢。而在夢中,他始終誤以為,那夢境來自童年,是童年夢境之複臨……


    母親的聲音。


    夢裏他有母親。然而他看不見母親的臉。視野中模糊浮現著母親的手與身體。但與其說是視覺,不如說,此一夢境其實並不以視覺為主導。那是一種柔軟的膚觸,溫度與香味。母親般的女人將他環抱於胸前,而後離開了那掩去所有線條的,光之地域,穿過了某些或明或暗的空間。


    一些聲音。雜亂的,光中浮塵般的細碎音響。像從貨車車廂內,高處一方小小的窗口看見流動的風景。然而由於那窗口高度之不可及,風景似乎並不是真正的窗外風景,而僅是虛幻的,不曾實存的心像。


    而後,仿佛穿透了某層薄膜;模糊的感覺逐漸褪去。視線自渙散中對焦。空間中,無數光或暗的粒子凝聚為清晰的線條——


    客觀視角。


    空間明亮。廚房。流理台上天光灑落。母親立於窗前,白皙雙手陷落於天光中。在她身後,一個小孩(夢裏,k知道那便是他自己)穿著紅色圍兜坐在高腳安全椅上。小孩長相十分可愛。他睜著圓圓大眼,揮舞著胖胖的小手臂。他敲打著胸前的托盤,發出無意義的、童稚的叫喊。


    母親含笑迴頭看了一眼。而後便轉過頭來繼續忙著。她顯然是在流理台上或水槽裏忙著料理些什麽。然而此刻,無法看清她正在處理的物事;因為她的雙手仍浸沒於過亮的,因室內陰影而暈染了淡藍色澤的白色暈光中。


    小孩突然愣了一會兒,皺起臉哭了起來。母親詫異地轉過身來。她解下圍裙,走上前去將小孩抱起;而後將小孩貼緊在右側胸前,輕拍著小孩的脊背。


    小孩很快便不哭了。他趴在母親肩頭,側著臉睜大了黑白分明的雙眼。像是注意力又被某種存在於空間中不可見的事物攫去了。他的眼淚鼻涕還殘留在臉上,看來頗為逗趣……


    “所以,你知道了嗎?”eurydice溫柔地說,“你能夠……體諒……”她沒能再說下去。她聲音低微,如虛空體腔內靜默的共鳴。


    k迴過神來。一時之間,竟隻是默然。


    “所以——”eurydice停了停,聲音如同風中單薄的衣衫,“究竟出了什麽事?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嗎?……”


    k並未迴應。他再次望向窗外,左臉頰在黑暗中輕輕抽搐。


    “你抽屜裏有兩張照片。”k再度開口,語氣明顯和緩,“照得不很清楚。但至少其中一張,可以確定就是我。背側麵角度。但我對那樣的場景毫無印象。那是什麽?”


    “我不知道。”eurydice迴答,“那是我母親的遺物。是我母親留給我的。”


    “她刻意留給你的?”k質疑,“你的母親是意外死亡。一個意外死亡的人能夠‘刻意’留給你什麽?”


    “不,不是刻意。”eurydice解釋,“記得嗎?我從前提過,我17歲時,曾跟著父親來到一家叫‘remembrances’的咖啡店,為的是檢視存放在那裏的母親遺物。那兩張照片是遺物的一部分。我趁著沒人注意偷偷把它們留了下來。”


    “為什麽特地留下照片?為什麽不是別的東西?”


    eurydice沉默半晌。“我不知道。”eurydice說,“或許隻是直覺……而且,其他東西不那麽容易藏。”


    “所以你早就知道那是我?”


    “嗯。”eurydice點頭,“和你在一起之後就知道了。”


    “好的,我明白了。”k稍停,“我從這裏拿走的三個夢境——”k說,“我指的是養在客廳窗台盆栽底的那三隻水瓢蟲——那三個夢境的內容,我有必要先跟你確認一下——”


    k向eurydice簡述了那三個神秘的夢境。然而eurydice顯然十分詫異。“不,不是,”eurydice說,“麗江古城的夢是我做的沒錯,但另外兩個不是。我沒有做這樣的夢。太可怕了,居然有人把這三隻水瓢蟲放到我家裏來……”


    “而且,理論上至少偷去了你藏在浴缸下的三個夢境。可能不僅於此。”k抬起眼,“你認為有可能是誰?”


    eurydice搖頭:“他們居然知道得這麽多……”


    “沒錯。”k說,“知道得這麽多,或許就是與實驗有關的人。”他站起身來,沒再說什麽。


    “k,”eurydice說,“你還是必須告訴我——”


    “是,我知道。但我想……”k打斷eurydice,“我想,或許應當先確認一下目前你所持有的那四個夢境的內容……”


    k似乎迴避著eurydice的目光。他沒再說什麽,起身離開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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