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編號:006


    夢境內容:


    我在一個房間裏醒來。


    時序是清晨。約略三分之二個房間的寬度裏,幾個明亮的、光的方塊停滯於空間中。我睡在一張床上,身旁躺著一個男人。他還在睡,臉半埋在枕頭裏,鼻息均勻。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我知道他並不像k。不,應該說,我知道那男人的容貌並不是k的容貌。


    然而我明白,我在夢裏清楚知道,那男人其實就是k。


    一個有著相異於現實中k之容貌的,真實的k。


    我還知道些別的。我知道那是古典時代。二戰末期。似乎為了躲避戰事,我與k同住已有一段時日。這是間隱蔽於地底的鬥室,唯一對外的氣窗僅是接近天花板處,接連著外界道路邊緣的一道空隙,隔著鐵條和髒汙老舊的窗玻璃。我有個印象,似乎在之前無數個的早晨,我總是聽見外界的車聲人聲;看見車輪、坦克車履帶,以及人的腿、褲管、馬靴與步伐。


    甚至在某些時刻,或者還能聽見炮聲隆隆。震動(鄰近氣窗的高處,總有細沙簌簌落下)。轟炸機之低鳴。機槍連續擊發。雜亂的駁火。人群的奔跑與叫喊。傷者淒厲的哭號……


    很奇怪地,在夢中,我甚至能夠精確迴憶起氣窗外那條街在戰前的景象(對街,由遠處記數,依序是修鞋店、布莊、鍾表坊、雜貨商、歇業店家與銀行)。我也能清楚看見它現在的模樣。約半數建築都已坍倒在灰白色的瓦礫堆中。


    然而今天清晨似乎異常寧靜。


    我不很明白我的身份。在夢裏的感覺,我和k確實是一對愛侶。


    後來我開始聽見聲音。大提琴的樂音片段。薩拉邦德舞曲。然而僅在片刻後,樂音便淡去了。


    而後,十分突兀地,夢境忽然換了個地點。


    那同樣是我,與方才地下室房間中相同的我。此刻卻走在一條人群熙攘的街道上。我領悟到這條街正是方才那地下室房間氣窗外的街道。同時我也確知,那是過著另一個人生的我。在那個人生裏,我沒有遇見k,也從未到過那間與k躲藏著的地底鬥室。我隻是戴著頂寬邊帽,一身陳舊灰呢長大衣,提著個表麵磨損起毛的皮箱,在這條清晨時分的街道上走著。


    天光灑落。穿著製服的兵士們正在街道的一側列隊行進。店家們照常營業。孩子們被婦人牽著手,一邊迴過頭來望著我。天氣很冷,每個人的口鼻四周都暈染著白色的霧氣。


    然而我走著走著卻驚訝地發現,此刻所置身的街道,竟莫名其妙變成了一處軍事隔離區。在夢中,我清楚知道那確實就是原本的地點,隻是落在了一個不同的時間刻度上——在某個相異的時點,此處變成了可怕的隔離區。軍方的指令是此地必須淨空。氣氛肅殺。許許多多人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細軟(多數以麻繩綁著行李箱,甚且有許多更貧苦的人們沒有皮箱,隻能背布包或藤籃),一簇一群挨擠在路旁,緩慢地彼此推搡著向前。


    荷槍的士兵們拉起了封鎖線,兇惡的軍犬來迴逡巡。小孩們都被嚇哭了。大人們憂愁互望,無奈地低聲說話。


    我置身於人群中。然而我是獨自一人,並無任何同行親友。那孤單的情緒十分強烈。我注意到人群中似乎有些臉孔令我感到麵熟,但我想不起來他們是誰。


    而後我突然知曉,就在前方不遠,某處看不見的街角,士兵們正用機槍屠殺著這些人。


    盡管並無任何聲音傳出。


    我恐慌起來,轉身就跑。跑著跑著,我發現我飄飛了起來,輕盈地越過了人群上方。像是被包圍在某種黏滯流質中,我奮力遊動著四肢。但四周人群與士兵們似乎沒有發現我。盡管仍處於上升狀態,我的身體卻有種自空中墜落的感覺。


    我想到有一雙手套被我遺忘在那地下鬥室之中,我另一個人生住處。我想要迴到那鬥室中去拿。我同時有種念頭:似乎我應該趕快通知此刻正在那鬥室中沉睡著的男女(另一個人生裏的我和k),警告他們快點逃跑。然而我的身體被困在人群頭頂的濃稠流質之中,方向難以控製;盡管幾乎氣力放盡卻依舊如此。


    我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飄飛過街道邊緣那扇模糊的氣窗上方。


    此時有個士兵發現了我。他指著我大聲斥罵。我感到恐懼,用力掙紮,擺動手腳想降落迴地麵,卻無法控製自己愈飄愈遠的身軀。人們議論紛紛;士兵們似乎正打算將我擊落,舉起槍對準了我。


    這時我突然領悟到,即使我能夠迴到那地下鬥室中,我也無法叫醒k。我或可喚醒在那另一個人生中沉睡的我自己,但k卻是叫不醒的;因為k也像此刻的我一樣,正陷落在他的另一個人生之中。


    我醒了過來。夢境結束。


    自我分析:


    與k交往也已有一段時日了。我們相處沒有問題,仍舊甜蜜。但編號006的夢卻是一個憂慮的夢。


    k的相貌並不是k。這表示我對於k的真實麵貌有所疑慮。所謂“真實麵貌”不見得是指k的身份;也可能指的是k的個性、習慣、人格等等。又或者我渴望獲知k內裏的,那些隻屬於他、隻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我可能十分渴望認識那個“真實的k”。我期待他對我毫無保留,並因此而焦慮。


    生日那天,k做了蛋糕給我。蛋糕上有個奶油畫成的漫畫人偶。大頭小身的可愛造型。那其實就是我。k說那是他向蛋糕店定做了“空白”的蛋糕,而後用附送的奶油、巧克力醬、薄荷醬等材料自己畫的。我告訴k他其實畫得不怎麽像我(我想損他);k難得露出羞赧的笑容說,他原本畫畫就不太行,他可是練了很久。後來我們開玩笑地拿巧克力醬給蛋糕上的我畫上胡子、圍上圍巾(我比他會畫);而後,當然,開心地把蛋糕吃了。


    隔天晚上我便做了這個夢。我想,我與k關於蛋糕上“我的相貌”的討論也可能是導致夢境中出現與“相貌”有關的內容的因素吧。


    夢境中,地下鬥室的氣氛十分安詳靜謐。或許那便是我所期盼的愛情樣貌。然而鬥室外殘忍而慘烈的戰爭卻暗示了外在環境的艱難。我認為那些荷槍的士兵、封鎖線、強製遷移重置(relocation)的意象可能代表著某種“自我審查”。我想了想,事實上,外在環境或許不友善,然而我更該懼怕的是我自己。與k在一起的日子以來,盡管大致上k似乎表現得與常人無異,但我似乎無法全然放心。我總是懷疑他那些看來充滿愛意的舉動其實並不完全符合他真正的心意,或者,他的心意並不如他所表現的那麽多。我為此焦慮,而這樣的懷疑與焦躁,或許就是一種對我們之間的感情的“自我審查”……


    飛行或墜落的意象可能與死亡有關。然而那象征什麽人或事物之死?那是種什麽樣的死亡?目前我無法解讀。或許那暗示著,盡管我能夠在空中飄飛,但依舊無法全然脫逃於所有人皆無從幸免的死亡之外?那是對我與k的情感的悲觀預示嗎?


    “飄飛中的我”與“鬥室中與k同寢的我”處於不同人生。那可能暗示著“我想望中的愛情”與“現實中的愛情樣態”之間難以跨越的鴻溝。它們各自存在於不同接口,難以相遇。


    夢境中,被我遺忘在地下鬥室中的一雙手套或許可作性方麵的解讀。一個古典精神分析的說法是,手套可能是女性性器的象征。或許手套的出現明示了我對愛情的擔憂可能造成性的困擾?


    當然另一個可能是,在此,語言機製依舊主導了意象的發生。畢竟glove與love僅有一個字母之差。雅克·拉康的話:“征候是陷溺於身體中的語詞”——潛意識可能受語言影響而借此編排夢境內容。但無論是將手套解讀為性之象征,抑或將glove與love作聯結,總之,應當還是我個人對情感的憂慮根本上主導了整個夢境。


    在飄浮中的我被發現之後,士兵的舉動(斥責我,意圖將我擊落)是理所當然的。然而我的感覺是,在那情境中,周遭人群的態度與士兵其實是頗為接近的——士兵們無法容忍脫序;然而周遭同為受害者(被屠殺者? )的人們也同樣無法容忍我異於常人的飄飛。他們的指指點點充滿了敵意與不信任。士兵手上指著我的槍同樣可以解讀為男性性器;但我想另一種解釋應該更合適些,因為麵對槍口,我直覺想到的是另一段經驗。


    那是童年時期。我的父母尚未離異。我們依舊居住在t城郊區。印象中,也正是那段時期,父親與母親之間開始有些爭執。細節我已記不清楚了,似乎是有一次劇烈爭執把年幼的我給嚇哭了。我被哄睡;而後,在一個安靜午後醒來。我迷迷糊糊穿過客廳,走進母親的工作室,福至心靈地打開了一格抽屜。


    抽屜中居然放著一把手槍。不知為何,當下我並未感到害怕;反而好奇地拿起手槍,甚至往槍口裏瞧。或許是我不明白手槍是什麽東西。而後我很快把手槍放迴原處,也不曾對任何人提起此事。


    夢境最後,我無法叫醒k;且突然領悟到熟睡中的k也陷落在他自己的另一個人生裏,在地底鬥室之外。盡管在那鬥室中,他便在我身旁安靜地睡著……或許我不該說那又是個哀傷的預言;然而在目前的處境裏,在我的憂慮中,確實沒有比“永遠無法被喚醒的,另一個人生裏的k”更令人沮喪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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