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至,眼看就要立秋了,立秋日正是葉正程的壽辰,葉家富甲一方,在朝中也頗有些影響,這次壽誕,自然要大擺筵席,招待達官貴人。


    今年葉正程也往渤海郡王府遞了請帖。渤海郡王乃當今皇帝之表弟,皇帝之母韋太後是他的親姨,皇帝能渡河逃到臨安來,也是多虧了他從中斡旋。當年他不過十六歲,卻有勇有謀,設下連環計,助皇帝衝破層層封鎖。皇帝對他極為倚重,登基之後封他為郡王,甚至想任其為宰相,但他對政事不感興趣,隻在自己豪華的府第中整日飲酒作樂。


    即使如此,渤海郡王仍然是這臨安府的第一勳貴,想結交他的人比比皆是。


    往年葉正程親自上門拜訪過,也送過重禮,但渤海郡王一直避而不見,今年葉正程本來也沒有抱任何希望,誰知帖子上午才送出去,下午郡王府便打發了人來,說郡王將親自上門為葉老爺子賀壽,並為烏玲瓏之事向葉景印道謝。


    葉正程自然是受寵若驚,下令以傾府之力準備這場夜宴,寶庫裏壓箱底的東西都拿了出來,擺出的各種瓷器有汝窯的鈞窯的,哥窯的定窯的,甚至還有前朝的秘色瓷,金銀器不可勝數,各色果子糕點、佳品菜肴,準備得應有盡有。


    忙活了大半個月,立秋終於到了,葉府熱鬧非凡,聽說渤海郡王要來賀壽,京中大大小小的官員也都來了不少,還帶了不少女眷。為了招待女眷,還開了花廳,幾乎闔府上下都要前去伺候。


    芸奴雖笨,卻也得了個到花廳伺候的差事,官府女眷們已來了不少,個個都戴了花冠,身穿各式錦緞衫子,花廳裏暗香浮動,笑聲不絕。芸奴端了一盤“滴酥水晶鱠”,恭恭敬敬地放到一位年輕娘子麵前。那年輕娘子正與身旁的另一位娘子說話,說得興起,手一揮,打翻了這盤菜肴,灑了芸奴一身。


    “你這女婢是怎麽迴事?”那年輕娘子喝道,“怎麽放的東西,會不會做事?弄髒了我的衣服,你賠得起嗎?”


    芸奴滿腹委屈,卻不敢申辯,忙磕頭道歉,一位管事兒的嬤嬤過來,嗬斥道:“又是你這個笨丫頭,幾次三番衝撞客人,還不快收拾東西滾出去!”


    芸奴忙收拾滿地的碎瓷片和食物,忽然聽到一個軟糯好聽的聲音道:“不是你自己打翻了菜肴嗎?怎麽怪罪到一個小丫頭身上?”


    芸奴抬頭,看見一身華服的烏玲瓏。她麵帶淺笑,俯身將芸奴扶起:“別撿了,小心傷了手。”


    “烏娘子有禮。”那個跋扈的娘子朝她欠了欠身,“烏娘子莫非與這女婢相識?”


    “我向來幫理不幫親。孟娘子,你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兒,怎麽如此不識大體?”烏玲瓏的話軟中帶硬,孟娘子礙著她的身份,不敢與她對嘴,一臉不滿地坐迴去,不再做聲。烏玲瓏挽了芸奴的手出來,和善地說:“上次的事,真是多虧了你,為了略表謝意,我把你上次穿過的那件衫子帶來了。”


    侍女金蘭捧了一件衫子過來,交到芸奴手上,芸奴忙推辭:“那都是奴婢該做的,哪敢貪圖娘子的衣衫?”


    “你就拿著吧。”烏玲瓏笑道,“莫非是嫌棄這衣服不好?”


    芸奴忙搖頭:“奴婢一輩子都沒穿過這麽好的衣裳,怎敢嫌棄?”


    “既是如此,便收下吧,若是再推辭,我可要生氣了。”


    芸奴隻得捧了衣衫,向她磕了個頭,轉身退了下去。金蘭有些不滿:“娘子,那衣服可是你最喜歡的啊,怎麽就這麽送人了?”


    “一個婢女穿過的衣服,我還會再穿嗎?”烏玲瓏道,“不如做個順水人情。她拿去或穿或賣,日子也能好過些。”


    金蘭還是有些不忿:“娘子,你太善良了,人家可未必記得你的好。”


    “夠了。”烏玲瓏板起臉,“你什麽時候也學會頂嘴了?”她攏了攏身上用鮫綃做的衫子,“咱們去讓那些庸脂俗粉看看我這身衣裳,也好叫她們開開眼。”


    芸奴鬧出那麽大的亂子,管事婆子自然不會讓她再去前頭伺候了,便在廚房裏幫忙,一直忙活到天黑,才總算得了個空兒,迴清泠軒休息一會兒。她一身煙味,手也有些髒,不敢碰那衫子,隻用布細細包了,帶迴房中藏好。


    今夜的月色很美,園中的牡丹開了,一團一團,全是上品夜光白,這種花花朵碩大,如雪晶瑩,夜晚之中尤為明麗,宛如一盞盞白燈籠,因此又名昆山夜光。芸奴坐在黃桷樹下,欣賞滿園子的花,心想若能天天見到這般美妙的景色,便是一直被欺負也值得了。


    忽然暗香浮動,白衣翩飛,有人在她耳邊輕輕嗬氣:“芸娘子好興致。”


    “白,白公子?”芸奴驚道,“您是怎麽進後院的?”


    “別說是葉府後院了,就是皇宮大內,有何處是我不能去的?”白謹嘉笑道,“何況我今日還是葉老爺子的客人。”


    芸奴忙起身,給她讓座:“白公子不去前麵喝酒,來此做甚?”


    “自然是想念芸娘子了。”白謹嘉笑道,“你獨自一人在這裏賞花,無樂無酒,甚是無趣啊。不如,讓在下為娘子歌舞助興?”說罷,身形一起,躍於花上,花枝竟紋絲不動。


    白衣公子且舞且唱: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複驚。


    相親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


    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她舞姿輕盈,全無女子媚氣,反而滿是男子英氣,唱到最後一句時,她縱身而起,從天而降,落在芸奴麵前,捧起她的臉,深深地望著她的眼睛,喃喃念道:“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啊。”


    “公,公子……”芸奴心中怦怦直跳,臉頰飛起紅霞,白謹嘉以食指輕輕點在她的唇上,緩緩低下頭,仿佛要吻上去似的。


    猛然間,一道冷風迎麵而來,白謹嘉神色一變,以折扇一擋,長箭斷落,被她一腳踢開。


    “誰?”


    “白先生。”一位青袍男子緩緩而出,手拿大弓,唇角帶笑,“你不在前麵飲酒,來此調戲我的使女,怕是說不過去吧?”


    “原來是葉大公子,失敬失敬。”白謹嘉欠身行禮,“公子誤會了,在下隻是見芸娘子獨自一人,好生寂寞,才來相陪,不敢有非分之想,還請大公子明鑒。”


    葉景淮冷笑:“這麽說來,剛才是我看走眼了?”


    白謹嘉似乎並不想再多作解釋,哈哈輕笑兩聲,望向筵宴的方向:“似乎渤海郡王在傳我呢,告辭。”說罷,身形一起,二人隻覺得眼前一花,人已無影無蹤,隻剩下幾枚白色花瓣在空中飛舞。


    好法術。芸奴在心中讚歎,卻又想到葉景淮還在,連忙垂首行禮:“大公子……”


    “不知廉恥!”葉景淮冷哼一聲,將長弓一扔,轉身便走,待他走遠,芸奴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紅霞翻飛。


    白公子是女的啊,她……這不算男女授受不親吧?


    筵席設在花園之中,酒香彌漫,觥籌交錯,伶人們坐在用鮮花築成的花台上演奏各種樂器,一位穿素藍色衫子的少女唱著臨安時興的曲子,美貌的少女端著金銀盤盞,在宴會上來去,平添了一道美麗的風景。


    坐在上首的,自然是渤海郡王,他穿了一件淺灰色上衣,配了一條純深紫的袴褶,外麵罩一件醒骨紗的鶴氅,頗有名士之風。這醒骨紗是臨安夏季最流行的布料,出現於五代時期,是用芭蕉的絲骨相互絞撚織成的一種紗布,因其質感涼寒醒骨,所以得名“醒骨紗”。非常適合用作夏季麵料,清涼之感令人難忘,而且不會有遇汗粘貼身體的現象。因此深受大宋百姓的喜愛,上至天子,下至白丁,都喜歡穿醒骨紗製成的衣服。


    渤海郡王氣度非凡,是個十足的美男子,隻是容貌要硬朗許多,看起來倒像個武將。隻是他從未上過戰場罷了。


    “今日酒食雖好,可惜沒有助興節目啊。”渤海郡王端著一隻汝窯台盞,盞中盛著從海上買來的美酒,葉正程聞言,忙道:“小人聽說郡王喜愛觀賞飛天舞,特請了有名的舞姬,為郡王舞蹈。”


    “不必。”渤海郡王伸手製止,“飛天舞本王已看膩了。”


    葉正程有些為難:“不知郡王想看什麽?”


    “本王聽聞最近臨安府來了一位姓白的方士,法術了得,與葉員外二子交好,給事中家烏娘子遇襲一事,多得他相助,不知他今日可來葉府賀壽?不如請他為諸位表演幻術如何?”


    葉正程滿口答應,叫來葉景印:“快去請白先生來。”


    “不必請,我已到了。”空中傳來清朗的聲音,一襲白色身影從天而降,穩穩地落在離渤海郡王席位十步之外,朝他拱手行禮:“見過郡王。”


    渤海郡王將她上下打量,眼中浮現一絲玩味的神情,明麵上卻彬彬有禮:“這位想必就是白先生了。烏娘子一事,本王還沒向你道謝呢。”


    “烏娘子請小人除妖,那麽便是在下的分內之事,何敢言謝?”


    “白先生果然高義。”渤海郡王欣賞地點頭,“今日明月高懸,天氣晴好,又有葉員外的盛情,可謂良日,若能再欣賞白先生的神通,便是人生一大樂事啊。”


    白謹嘉倒也不推辭,笑道:“不知郡王想看什麽?”


    “不知白先生會什麽?”


    白謹嘉抬頭看了看天空:“方才郡王說圓月高懸,月光皎潔,甚為美麗,在下便為郡王摘來月亮,如何?”


    渤海郡王頓時來了興趣:“先生有這等神通?若先生真能將圓月摘來,本王大大有賞。”


    “摘月亮不難,隻是還得請葉員外借在下一件東西。”


    葉正程忙道:“隻要是我這葉府有的,先生盡管拿去。”


    “在下需要一根結實的繩子。”


    “那有何難?”葉正程吩咐仆人取來一根粗麻繩,白謹嘉用扇子往繩子上一扇,喊了聲:“起!”繩子立刻直立而起,朝天空飛去,不多時整個兒都懸在空中。白謹嘉攀緣而上,消失在蒼穹之中,眾人看傻了眼,紛紛低聲議論。過了大概一盞茶的工夫,不知從哪裏來的烏雲,遮住了月亮,大地一片漆黑,好在園內點了無數盞燭台,才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


    白謹嘉順著麻繩快速墜下,穩穩落地,朝渤海郡王拱手:“郡王,在下已將明月摘來了。”


    渤海郡王不由得站起身子,喜道:“快拿出來讓本王看看!”


    白謹嘉掀開外衣一角,露出一輪銀色圓盤,光芒皎潔,且寒氣逼人,哪怕相隔數十步,眾人亦覺得這炎炎夏日有了濃烈的寒意。


    “快,過來讓本王看看!”


    “不可。”白謹嘉搖頭道,“月亮陰寒,凡人若碰觸,隻怕會落下骨寒的毛病,還望郡王保重金體。”


    郡王也不強求,坐迴椅子上去,笑道:“若將圓月懸於我書房之內,當如何?”


    “也不可。”白謹嘉道,“月亮屬於天下萬民,若無圓月,不知有多少趕夜路的旅人死於非命。是該將月亮還迴去的時候了。”說罷,又順著那麻繩攀爬而上,片刻之間,烏雲散盡,圓月重現於蒼穹。白謹嘉則順麻繩而下,用扇子朝懸空的繩子扇了扇,麻繩落地,又成了一條普通的繩子。


    眾人驚唿連連,不由得喝起彩來,白謹嘉做了個團拱,口中稱謝。渤海郡王大悅,將隨身所用的扇墜解下來送給她。


    一夜歡飲,到三更天時筵宴才散,白謹嘉從葉府出來,一輛青布馬車已等候多時。


    “白先生。”一名家仆上前道,“郡王有請。”


    “天色已晚,不知郡王召喚在下,有何貴幹?”


    家仆恭敬地道:“此事不便明言,先生隨在下去便知道了。”


    白謹嘉略一思酌,欣然應允,上車而去,過了大概半個時辰,馬車停了下來,家仆請她下車,已到了一處幽靜的庭院,園中有山有水,種滿棣棠,頗為風雅。庭院深處有一座小樓,家仆將她領到閣樓外,朝樓內拱手道:“郡王,我已將白先生請來了。”


    “請進。”


    白謹嘉走進屋去,沿著樓梯上樓,樓上乃一書房,渤海郡王坐在雕刻著雲龍紋的紅木書案之後,正在擦拭一把五弦阮:“白先生來了,請坐。”


    白謹嘉在旁邊的交椅上大大咧咧地坐下:“不知郡王深夜將在下招來此處,有何吩咐?”


    “你的神通,我略有耳聞。”渤海郡王擦得很仔細,仿佛懷中抱的不是一件樂器,而是一位二八美人,“近日我府上出了一件怪事,想請先生替本王排憂解難。”


    “我白謹嘉做的便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買賣,郡王有吩咐,在下哪敢不從?不知是什麽樣的怪事?”


    渤海郡王高聲道:“出來吧!”


    兩名少女自屏風後出來,垂首立於二人麵前,白謹嘉細看二女,容顏嫵媚,身段婀娜,纏足纖細,應是舞女,隻是眼中並無一分光彩,眉目間全是倦怠之色。


    “這兩位是我府上最優秀的舞女,飛天舞跳得最好。不過這幾日她二人別說跳舞了,就是走幾步路都累得氣喘籲籲。我自問對府中歌姬舞女都很好,許她們吃飽睡足,實在不知她們為何如此疲倦。更奇怪的是,她們每夜睡後,哪怕房子燒起來都不會醒。”渤海郡王道,“我已請了大夫來看過,大夫說她們沒有病,倒像是中了邪。白先生,你看是何緣故?”


    白謹嘉將二人仔仔細細看過,似乎想到了什麽,嘴角挑起一抹神秘的笑容:“我能治好這兩位舞姬的病。”


    “哦?”渤海郡王笑道,“白先生如此自信?本王之前請過幾位名聲在外的道士、方士來看過,可都沒能治好。”


    白謹嘉拱手道:“郡王若想治好二人,須依我三件事。”


    “請講。”


    “第一,讓二位舞姬夜晚還睡在原處;第二,治好病之前,什麽都不要問;第三,去找一枚黃銅製成的鈴鐺來,普通鈴鐺不行,必須是五百年以上的古董。”


    “這有何難?”渤海郡王擦完了五弦阮,小心地放迴沉香木的盒子中,“何時開始治病?”


    “明晚吧,在這之前,還需要去接一個人。”


    第二天傍晚,落花如夢,夕陽漸下西樓。芸奴做完了差事,累得腰酸背痛,剛坐下想喝口茶,葉景印便神神秘秘地進來,說要帶她去個好地方,硬將她拉了出來,上了馬車,走了一路,一直到了郡王府,她才知道是來為郡王辦差,又是激動又是緊張。


    “放心吧。”白謹嘉執起她的手,笑道,“今日郡王入宮伴駕去了,你見不到他。”


    芸奴臉有些泛紅,心中感到有些可惜,還以為能見到那位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呢。


    白謹嘉將來龍去脈說了一遍,把一枚銅鈴交到她手上:“今晚你就和那兩位舞姬同寢,如果有生命危險,便搖這個銅鈴,我就會來救你。”


    雖然知道了事情的起因,芸奴卻還是如墜霧裏,直到進了廂房,見到兩位舞姬,才喃喃念道:“莫非……是離魂?”


    “你在說什麽?”一個舞姬問,芸奴連忙搖頭道:“沒什麽,我在說,兩位姐姐真是太漂亮了。”


    美女都喜歡聽別人的稱讚,兩位舞姬自然心中高興,雖然不願意讓這個姿色平庸的小女孩與自己同寢,卻也沒有說什麽。芸奴與二人一起用過晚飯,別的舞姬都在園中練舞,那二人卻渾身無力,隻得坐在床沿上發呆。梆子聲打過了二更,二女熄燈躺下,芸奴睡在她們身邊,心中有些惶惑,將那黃銅鈴鐺緊緊地攥在手中。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兩位舞姬忽然起身,穿上盛裝,往屋外而去。她忙跟上,見二女來到園中,園內有一口水缸,裏麵養著兩條錦鯉,二女朝缸內輕喚道:“魚兒,何不帶我二人往仙境去?”


    錦鯉在水中越遊越快,忽然一躍而起,在空中化為兩條小龍,二女騎上龍背,芸奴也忙跑過去,騎在其中一條龍的尾巴上,二龍騰空而起,朝天空飛去,芸奴隻聽得見耳邊唿唿的風聲,嚇得不敢睜眼,牢牢地抓住龍身。


    空中陰寒,她覺得寒氣入骨,渾身哆嗦,忽然間,四周一暖,她睜開眼睛,見已來到一處山峰之間,腳下雲霧繚繞,宛如仙境。


    二龍前行,重重雲霧退開,露出山峰頂端的亭台樓閣。芸奴不由得睜大了眼睛,那些建築金碧輝煌,美輪美奐,簷牙交錯,廊腰縵迴,仿若天宮。


    這裏是什麽地方?莫非真的是仙境嗎?


    二龍落在宮殿前的空地上,兩位舞姬全然沒了白天疲倦的神態,興高采烈地往宮閣內跑。芸奴不敢停留,跟在二人身後,進了門,眼前豁然一亮,四處雕梁畫棟,每根柱子上都盤著一條龍,八顆夜明珠懸在宮殿高處,將殿宇內照得光彩奪人。無數美麗的女人聚集在殿內,互相說笑,到處都洋溢著清脆悅耳的笑聲。


    忽然有人道:“南華真人來了。”


    話音未落,便看見一個身穿華服的中年男人在一群美女的簇擁下走進殿來,容貌尚可,看麵相倒是有幾分仙風道骨,芸奴仔細看了半晌也看不出他是何等來曆,心中不禁忐忑,看來此人的修為很高啊。


    眾女朝那南華真人行禮,南華真人高坐在琉璃榻上,在人群中掃視一圈,目光落在芸奴的身上:“那邊那位小娘子是何人?”


    芸奴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結結巴巴地迴答:“我是渤海郡王家新來的伶人,與兩位姐姐睡在一處,跟著兩位姐姐而來。”她偷偷看了看那兩位舞女,她們似乎並沒有揭發她的意思。


    “哦?新來的?”南華真人將她上下打量,“姿色很平庸,莫非你有什麽過人之處?你平日最擅長什麽?”


    芸奴額頭開始冒汗,她什麽也不會啊,琴棋書畫沒學過,唱歌嗓子不行,跳舞手腳僵硬,這可怎生是好?


    “我……我……”


    南華真人有些不耐煩:“你最擅長什麽樂器?”


    “五弦阮。”情急之下她脫口而出,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說這個,說完之後才覺得後怕。南華真人覺得有趣:“來人,拿把五弦阮給她,讓她彈來給本座聽聽。”


    果然有一位美女抱了把五弦阮來,麵板和側板上繪著折枝牡丹,她遲疑著不敢接,但南華真人眼看就要動怒,她隻得硬著頭皮將五弦阮接過來。


    就在碰觸到樂器的那一刻,十指仿佛喚醒了某種久遠的記憶,醇厚圓潤的音色從指尖流淌出來,如珍珠落玉盤,清脆動聽。那是一首連她自己都沒聽過的曲子,但仿佛深深藏在她的靈魂深處,彈奏起來是何等的流暢自然。


    她閉上雙眼,記憶之中,仿佛有一個人在教她彈奏五弦阮,但她看不清那人的相貌,隻是覺得很親近,那人的名字已經到了嘴邊了,卻怎麽都想不起來,也說不出來。


    “叮咚”一聲,最後一個音符跳出食指,她睜開眼睛,看見眾人驚詫的目光。南華真人忍不住拍手道:“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迴聞。妙,甚妙!果然不愧是渤海郡王,有眼光,雖然容貌差強人意,但技藝超群。不過……”他站起身,須臾之間已到她麵前,托起她的下巴,微微眯了眼睛:“我所招來的,都隻是三魂六魄中的天魂,無七情六欲,隻記得自己的名字和來處,你竟能流淚?”


    流淚?她流淚了?


    芸奴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果然一片濕潤。奇怪,她為什麽會哭,記憶裏的那個人,又是誰?


    “說。”南華真人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惡狠狠地道,“你到底是誰?”


    頃刻之間,芸奴感覺到他身上彌漫出來的妖氣,心中大駭,奮力掙脫,後退一步,去摸袖子裏的鈴鐺,但袖中空空如也。


    南華真人腳邊躺著那隻黃銅鈴鐺,想必就是剛才彈奏的時候掉出來了。


    “你闖入我的洞府,意欲何為?”南華真人身上所穿的華服衣袂飄動,盛氣淩人,周圍的美女們忙四散開去,如倉皇逃竄的魚。


    這個時候,芸奴才發現,這金碧輝煌的宮殿已幻化成陰森可怖的洞府,頭頂上所懸的八顆夜明珠,原來是八顆死人頭顱,其內不知燃燒著什麽,光芒耀眼。那些攀在柱子上的根本就不是龍,而是巨大的蝮蛇。


    芸奴抬起頭,一條大蛇從頭頂垂下來,對著她嘶嘶地吐著芯子,真人陰惻惻地說:“你這丫頭太不知天高地厚,不過會點兒方術皮毛,就敢闖進來,是送上門來給我做美食的嗎?”


    芸奴咬牙,扯下五弦阮上的一根弦,往麵前大蛇身子上一套一絞,蛇頭轟然落地。南華真人大怒:“好個賤婢,竟敢殺了我的大蛇!”揮手間電光四射,芸奴隻聽雷聲隆隆,慌忙躲閃之餘,瞥見混在人群中的兩位舞姬,跳過去一手拎起一個,因是魂魄,如葉子般輕盈,倒不覺得累,急匆匆往洞府門口奔去。


    “哪裏走!”南華真人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大弩,伸手在弩上一抹,便多了一根箭矢,箭矢飛出,帶著凜冽的風和巨大的力道,朝芸奴後背射來。芸奴反應極快,將二女放下,轉過身,抬手遮擋,掌心迸出白色光團,那箭矢生生停在她麵前,她將手一揮,箭矢飛入旁邊的石岩上,入石八分,隻剩劍羽還露在外麵。


    南華真人似乎有些驚訝,芸奴乘機拎起二女,以迅雷之勢掠出洞外。那兩條鯉魚變的龍還停在外麵,她跳上去,取下頭上的荊釵,往龍身上一刺,龍長“嘶”一聲,騰空而起。乘雲駕霧而去。


    南華真人立在洞內,怒得仰天長嘯,宛如野獸嘶吼,四周岩石震動不休:“你逃吧,我看你如何逃出我的手掌心!”


    龍飛得很快,不出一盞茶的工夫便已來到郡王府上空,芸奴能夠清晰地感覺到胯下的龍身在漸漸縮小,她在心頭喊了一聲“糟糕”,抱起二女,朝廂房一跳,三人猛然醒轉,從床上坐了起來。


    “我,我好像做了個很可怕的噩夢。”一個舞姬說。


    “我也是。”另一個舞姬說,“可是我什麽都想不起來。”


    門忽然被撞開了,白謹嘉急匆匆地跑了進來,抓住芸奴的胳膊,關切地說:“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為什麽不搖鈴鐺?”


    芸奴看了看一臉茫然的舞姬,與白謹嘉一同出來,見了葉景印,將來龍去脈說了一遍,白謹嘉頷首:“果然不出我所料,是個妖怪在作祟。”她從袖中拿出一隻木刻佩件,遞給芸奴:“這是桃木雕刻的,可以鎮邪,你快戴上,這幾日不要外出。”


    “白先生。”一位使女過來,乖巧地向三人行禮,“郡王差奴婢來問,查得如何了。若是有了眉目,就請往書房一敘。”


    “也好,葉兄、芸娘子,我們便一起去迴郡王話。”白謹嘉從袖中又拿出兩枚木刻佩件,讓白謹嘉交給兩位舞姬佩戴,安排妥當,三人隨使女往書房而來。


    郡王似乎在宮裏喝了酒,臉頰微紅,有幾分醉意,斜躺在羅漢床上,四周圍了素淨的榻上屏風,一位容貌美麗的使女將屏風拉開了兩扇,露出郡王臉來,三人恭恭敬敬地磕頭行禮。芸奴又緊張又害怕,連頭也不敢抬。


    “諸位不必多禮,請起吧。”郡王問,“白先生,兩位舞姬的怪病,究竟是怎麽一迴事啊?”


    “迴郡王,兩位舞姬被妖孽勾去了天魂,在下已給了她們桃木佩件,應無大礙。”頓了頓,白謹嘉又道,“為了防止那妖孽報複,在下會在郡王府四周布下陣法,府內也要多擺設桃木做的物件。”


    “這個不難。”郡王抬起眼瞼,目光緩緩在三人身上掃過,最後落在芸奴的身上,目光有些深邃,“不過,若能將那大膽的妖孽除去,才是根治之法啊。”


    “郡王勿憂,若那妖孽敢來,在下一定讓他有來無迴。”


    “如此甚好。”郡王抬起手,立刻便有三個美女捧著金托盤進來,捧到三人麵前,“這是本王送給三位的謝禮,還望三位不要嫌棄。”


    白謹嘉的是一隻龍泉窯的粉青鬲式香爐,葉景印的是一隻瑪瑙杯,芸奴則是一匹宮中用的錦緞。三人謝過出來,芸奴捧著那匹錦緞,月光映照在上麵,就像是鋪了一層水一般柔順,上麵所織的花鳥栩栩如生,十分動人。


    “郡王真是大手筆,這匹緞子至少價值上千貫。”葉景印道。芸奴嚇了一跳,她一月的月錢才不過一貫,這匹布竟然值她一千個月的月錢,一時間嚇得她像捧祖宗牌位一樣將那匹布捧著:“二公子,這麽貴重的東西,還是您幫我收著吧,放在我那房裏,實在委屈它了。”


    “也好,免得那些勢利眼的丫頭又跟你過不去。”葉景印笑道,“過幾日是迦蘭寺賞菊大會,正好做一件新衣裳,你隨我穿去賞菊。”


    “阿彌陀佛,這衣服會折了我的壽。”芸奴念了一句佛號,側過頭去問白謹嘉,她的臉色有些陰鬱:“白公子,那個南華真人會來報複嗎?”


    “這就不知道了。”白謹嘉故作輕鬆,“我隻知道,他的修為,實在不低啊。”


    使女端了一隻汝窯茶盞,捧到郡王麵前:“這是廚房特意為您煮的醒酒茶,喝了身子會舒服些。”


    渤海郡王端過來一飲而盡,使女接過茶杯,欲言又止,郡王道:“你想說什麽?”


    “郡王,那匹緞子是官家賞賜給您的,是宮妃們才能用的上品,您怎麽將它賞賜給一個婢女呢?”


    渤海郡王連眼都沒有抬:“什麽時候輪到你來教訓本王了?”


    使女一驚,忙跪地磕頭:“奴婢多嘴,請郡王恕罪。”


    “下去吧,以後不用進屋來伺候了。”


    不能進郡王的臥房,自然是失寵了,使女眼中含著淚水,原本還想求情,郡王冷冷道:“出去。”


    使女隻得磕了個頭,畢恭畢敬地退出去了。


    郡王起身,將放在床邊的盒子打開,拿出那把五弦阮,輕輕地撥了幾個音,陷入了沉思當中。


    接下來的幾天異常平靜,郡王府裏再沒有出什麽怪事。白謹嘉住在王府中,一刻都不敢懈怠,渤海郡王對她很是讚賞,每日裏都有些賞賜。


    一眨眼重陽節快到了,臨安府熱鬧起來,無論男女,都各自約好了去某處賞菊,整個江南,菊花開得最好的當然是迦蘭寺,這其中又要數九月九日這天開得最為繁盛,京中的達官貴人相攜而來,貴婦們的脂粉香令整座山都彌漫著芬芳,往往到十月也不散。


    烏玲瓏的閨房之中點了智月龍涎香,香味馥鬱,兩個使女不停地從箱子裏拿出一件件華貴的衣服給她試穿,她換了一件又一件,沒有一件令她滿意。


    “這些衣服都舊了,沒一件合意的!”烏玲瓏氣唿唿地將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扔在地上,“都怪那個裁縫,竟然把我好不容易買到的織金妝花緞給做毀了!”


    金蘭不解地道:“那匹織金妝花緞那麽名貴,你怎麽不讓他賠啊?”


    “怎麽不要他賠?可你看他那個樣子,賠得起嗎?”烏玲瓏更生氣了,“我總不能逼得他賣兒賣女吧?”


    “娘子息怒。”金蘭連忙給她端了茶來,“喝杯參茶,消消怒火。”


    “這東西隻會讓火燒得更旺。”烏玲瓏賭氣在旁邊的玫瑰椅上坐了,“如今該如何是好,那賞菊會又不能不去,我一定會被人笑話的。”


    這時忽然有婢女進來,笑吟吟地對烏玲瓏說:“恭喜娘子,西角門上有個老婦人來賣衣裳,說娘子若是穿著她的衣裳去賞菊,必然會豔驚四座。”


    “這就是胡說了。”金蘭道,“一個在大街上賣衣服的老婦人,能有什麽好東西?說不定還是別人的舊物,我們娘子怎麽能穿?趕快打發走吧!”


    那婢女忙道:“原本我也是這麽跟那老婦人說的,可那老婦人不肯走,說一定要見上娘子一麵,說娘子看了她的衣服,定然不會後悔的。我聽她說得這麽自信,想必也不是什麽市賣貨,不如娘子見上一見,若是瞧不上,直接叫人攆出去便是了。”


    烏玲瓏托著香腮想了想說:“罷了,帶進來吧,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有什麽好衣裳。”


    婢女去了片刻,便帶了一個穿粗布衣裳的老婦進來。那老婦一進門,便朝烏玲瓏行了萬福禮,笑嗬嗬道:“烏娘子萬安,我聽說那殺千刀的裁縫把您的好料子做壞了,猜想這時間太緊,娘子想必一時找不到好衣裳,我祖上是在蜀國宮廷裏做女官的,蜀國滅時,從宮中的庫房內得到了一件衣裳,叫‘淡月流星衣’,也不知道是什麽來曆,但絕對是件寶貝,經過好幾代,如今傳到我手上了。你看我一個老太婆,也不配穿這好東西,我思前想後,娘子是臨安第一美人,除了娘子,還有誰配穿這衣裳?”她“嘿嘿”憨笑兩聲,將懷中的粗布包袱捧起來,“所以我就把這寶貝給娘子送來了。”


    烏玲瓏冷笑一聲:“這位大娘,蜀國滅亡至今已幾百年,就算真有什麽寶貝,也腐壞了吧?衣裳又不是金銀瓷器,也能傳世?”


    “娘子若是不信,看看便知道老身有沒有說謊了。”老婦將包袱遞給金蘭,金蘭看了看烏玲瓏,烏娘子點頭,她才接過來,小心地將包袱放在桌上,掀開一個角。


    然後,兩個少女都驚呆了。


    老婦人的唇角,揚起了一抹誌得意滿的笑容。


    長長的衫子,配了一條素白的裙子,裹著芸奴嬌小的身子,她緩緩轉過身,化著精致的妝容,怯怯地看著葉景印。葉景印滿意地點頭:“這才像個名門閨秀的樣子。”


    “可,可我隻是個丫鬟啊。”芸奴不安地說,“我今生福薄,打扮成這樣,會折壽的。”


    葉景印托起她的下巴,看著她那雙明亮的眸子:“也許,你今生的福分並沒有那麽薄,這些或許是你命中注定的,說不定將來你還會有更富貴的生活呢。”


    芸奴迴望他的眼睛,總覺得他話裏有話。


    “就算她將來有大富貴,也不是你給的。”


    芸奴嚇了一跳,連忙退到一邊,朝大步走進門來的葉景淮行了一個萬福,葉景印臉上的神情有些僵硬:“大哥,你怎麽來了?”


    “二弟,你要把我的丫鬟霸占到幾時?”


    葉景印嘴角抽搐了兩下:“大哥何出此言?”


    葉景淮側過臉去看了看芸奴,冷冷道:“迴清泠軒,今天哪裏都不許去!”


    芸奴心頭一涼。


    “大哥,”葉景印急道,“你一定要跟我過不去嗎?”


    “芸奴,我們走。”葉景淮不理他,轉身便走,芸奴眼裏噙著淚水,葉景印衝上去拉住她:“大哥,芸奴不能不去。她身上所穿的衣服,是渤海郡王所賞賜。郡王賞衣之時說了,讓芸奴穿著它到迦蘭寺賞花,並給她留了賞花的席位,以表謝意。”


    葉景淮一愣:“郡王?郡王怎麽會知道芸奴?”


    “自然是上次到烏府抓鬼,烏府將此事稟報了郡王,郡王很欣賞芸奴,稱她為女中豪傑。”葉景印信口胡謅,得意地說,“不如小弟今日去稟報郡王,就說大哥疼愛芸奴,舍不得讓她出門,你看如何?”


    葉景淮皺緊了眉頭,看了看二弟,又看了看芸奴,沉默良久,忽然冷笑道:“我怎麽能駁了郡王的麵子?”說罷,又深深地望了芸奴一眼,拂袖而去。


    不知為何,芸奴總覺得葉景淮臨去時最後的眼神有些悲傷,難道是她的錯覺嗎?


    昨夜剛剛下過雨,萬物如洗,菊花的黃與葉子的綠相間,燦爛如金光普照,其中夾雜幾枝初綻的茱萸,衣著華麗的美人們在花叢中走過,馥鬱滿袖。時下京中流行玉梅、鬧蛾、雪柳,三者皆為簪飾,用上等絲絹紮成飛蛾或花朵柳枝的模樣,插在青絲烏雲之間,襯得美人容顏更加嬌豔。如今賞菊的女眷們梳發髻的,都戴了這些簪飾,其餘則戴著各式花冠,眾美爭奇鬥豔,好一片繁華動人的景象。


    男女有別,因此迦蘭寺中,男人們在前院賞花,而女人們在後院,芸奴獨自一人走進後院,見滿院子的名門淑女,心中不免忐忑不安。好在她身穿華服,沒人認出她不過是個丫鬟,可見世人看人,也不過是看穿衣打扮,若衣飾華麗,又有誰計較你的身份如何呢?


    迦蘭寺的菊花不愧為京中一絕,莖挺而秀,葉密而肥,花朵密如鋪錦,芸奴來到一株粉色菊花邊,花香極盛,她忍不住低下頭去輕嗅,卻驀然聽見周圍的女眷們都發出驚唿聲,連忙抬起頭,看見一位美麗的少女迎麵而來。


    看見那少女的一瞬,隻覺光彩照人,美豔不可方物,那一襲華美的大袖衫子仿佛是九天之上的朝霞織成,用金線織成的花朵隨著她的蓮步,仿佛真的在隨風飛舞一般。


    “烏娘子……”芸奴看得呆若木雞,喃喃道。


    少女和她的衣飾一時間吸引了所有豔羨的目光,隻安靜了不到半盞茶的工夫,這些名門女眷紛紛圍上去,問長問短,目光全都落在烏玲瓏那身衣服上,烏玲瓏似乎也很享受眾星捧月的感覺,一臉得意。


    那件衣裳……怎麽這麽眼熟?芸奴怎麽都想不起在哪裏見過,心裏卻有種奇怪的感覺,這件衣服,是不祥之物。


    她想過去告訴烏娘子,可是女人們圍成了圍牆,怎麽都擠不進去,她看了看身邊的菊花,心生一計,摘下一朵花瓣,放在手心,吹了一口氣,花瓣飛舞而起,穿過人群,將烏娘子所梳的發髻割斷,一頭青絲散落,烏娘子變了臉色,使女金蘭忙扶了她,往廂房重新梳妝去了。


    “你怎麽梳的頭?”烏娘子氣咻咻地數落金蘭,為了隨時為烏玲瓏補妝,金蘭原本就捧了一隻小梳妝匣,她忙從匣子裏拿出玳瑁梳,過來為她攏發髻:“娘子息怒,奴婢這就幫您把頭發梳好。”


    門忽然開了,芸奴急匆匆跑進來,烏家主仆兩人驚疑地將她上下打量,金蘭見她身穿綾羅,忍不住酸溜溜地說:“是芸奴啊,換了件衣服,果然就不一樣了呢。”


    “烏娘子。”芸奴沒有理她,焦急地問,“您這件衣服是從哪裏得來的?”


    烏玲瓏以為她是來恭維自己的,得意地笑道;“這可是件寶貝,叫淡月流星衣,自然是花重金購來的。”


    “請您快脫下來。”芸奴抓住她的胳膊,乞求道,“這是不祥之物,穿之不祥啊。”


    烏玲瓏大怒,將她推開:“放肆!你不過是個丫鬟,也敢對我無禮!金蘭,把她趕出去!”


    金蘭自然樂得上來攆人,芸奴急道:“烏娘子,求您聽我說,這件衣服……”話還沒說完,便聽見門外有低沉的男聲道:“穿淡月流星衣的人在裏麵嗎?”


    芸奴臉色驟變,強行剝下烏玲瓏的衫子,披在自己身上,大聲道:“穿淡月流星衣之人在此。”


    門驀地開了,飄進來兩個身材高大衣著怪異的人,手中拿著鎖鏈,麵目模糊不清:“你私穿雲華夫人的淡月流星衣,已觸犯天條,按律當打入無間地獄,隨我等走吧。”


    雲華夫人?她依稀記得自己在某本古代筆記小說裏看過,雲華夫人本名瑤姬,是西王母的第二十三個女兒。


    這件衣裳,難不成還是神仙之物?


    等等,南華真人這名字也很熟,是在哪裏聽到過的呢?


    不容她細想下去,兩人手中的鎖鏈已經纏在了她的脖子上,烏玲瓏和金蘭隻覺得眼前一花,原本還站在麵前的少女已消失無蹤。


    “娘子,芸,芸奴不見了。”金蘭抓著主人的胳膊,連聲音都在顫抖,“被,被兩個怪人抓走了。娘子?”她側過頭,看見烏玲瓏滿臉恐懼,口中喃喃念道:“雲華夫人的衣裳……無間地獄……芸奴被打入無間地獄了,都是因為我,因為我……”她嬌弱的身子似乎承受不了巨大的打擊,身子一軟,跌倒在地。


    “娘子,娘子!”金蘭不知所措,“這可如何是好?快來人啊!來人啊!”


    “啪”,白謹嘉正在擺弄那隻汝窯香爐,隻一個不留神,它便從手中滑了下去,摔了個粉身碎骨。她俯身去撿,卻被割破了手指,一滴猩紅的血珠湧出來,滴在散落的香料中。她皺了皺眉,伸手在滿地的深色粉末上一抹,粉末自動現出幾個字:芸奴有難。


    “白兄!”葉景印破門闖入,急吼吼地說,“芸奴出事了!”


    “她出什麽事了?”白謹嘉的臉色很難看,“詳細說。”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烏玲瓏躺在紗櫥裏,昏迷不醒,臉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汗水,口中喃喃囈語,“是我的錯……”


    金蘭用絲絹小心地替她擦汗,哽咽著對白謹嘉和葉景印道:“大夫說,娘子受了驚嚇,又因為內疚,鬱結在心,痰迷心竅,虛則生寒,到現在都還在發燒,不知什麽時候才能醒過來。”


    白謹嘉看了看麵色蒼白的烏玲瓏,歎了口氣:“那個賣給你們淡月流星衣的老婦人叫什麽?是何方人士?”


    “她自稱姓胡,住在安民坊,我派人去找過,說根本就沒有這個人。”金蘭一邊拭淚一邊說,“雖然我們娘子驕縱了一些,但心地很善良,也沒得罪什麽人啊,為什麽會這樣?”


    白謹嘉與葉景印互望一眼,從懷中掏出一隻瓷瓶:“這裏麵的藥你用溫水化了,給烏娘子早晚各服一次,不日便能醒轉。”


    金蘭小心地接過來,朝他行了個萬福禮:“多謝白公子,你們可一定要把芸奴救迴來啊,要不然我家娘子一輩子都不會心安的。”


    二人退出房來,葉景印沉著臉說:“是那個南華真人搞的鬼嗎?”


    “果然狠毒啊。”白謹嘉咬牙道,“知道我在郡王府設下天羅地網,連隻蚊子都飛不進去,他就向郡王未過門的妻子下手。”


    “如今受害的,反而是芸奴。”葉景印憤憤道,“無間地獄乃阿鼻焦熱地獄,猛火燒人,永遠沒有解脫的希望!不過隻是無意間穿了件衣服,竟然懲罰得如此之重,這難道也是天道嗎?”


    白謹嘉握緊了拳頭,沉默了一會兒後說:“葉兄,去幫我準備一麵漢代的銅鏡,一隻純黑的貓,不能見一絲雜色。”頓了頓,她緊咬貝齒,一字一頓道,“我要去無間地獄,把芸娘子救出來!”


    芸奴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赤紅的大地上,四周有紅色的東西在跳動不休。


    火!她在火堆裏!


    芸奴嚇得連忙跳起來,天空晦暗無光,整片大地都被烈火包圍,衝天烈火的深處,有慘叫聲傳來,一聲聲,聽者斷魂。


    終年被烈火灼燒,暗無天日,犯下彌天大罪的人都在這裏受苦。這裏,就是傳說中的無間地獄!


    奇怪,她明明站在火中,為什麽卻一點兒都感覺不到灼熱呢?


    她迷迷糊糊地往火焰深處走,慘叫聲越來越劇烈,穿過一排高達數丈的火焰,麵前立著一根根高大的銅柱,銅柱中空,裏麵燃燒著熊熊火焰,銅柱頂部有火舌冒出來,躥得老高。銅柱上綁著不少人,他們被燙得皮焦肉爛,慘叫連連,但被燒掉的肌肉會立刻長好,重新被燒毀,如此循環往複。


    佛經中說,墮入無間地獄的罪人,每日都會經曆一萬次死一萬次生,沒有任何一刻可以歇息,直到業報結束,再次輪迴。


    芸奴哪裏見過這樣的酷刑,嚇得轉身便跑,幾個長得奇形怪狀的獄卒提著鐵鏈追了過來,大聲喊:“這裏還有個罪人,快抓住她!”


    燒紅的鐵鏈從四麵八方飛來,將她纏了個結結實實,無論她如何掙紮,都無法動彈分毫。兩個獄卒將綁成粽子的她抬了起來,選了一根人少的柱子,將她綁了上去。


    沒有預料中的灼熱和疼痛,隻是微微有些熱,她很奇怪,側過頭去看了看,肌膚沒有被燒焦。


    “難道又是個冤枉的?”一個獄卒說。


    “冤枉的又不止她一個,管她做什麽?又有惡鬼來了,快來幫忙!”


    芸奴驀然想起,以前曾聽說書人說過,若是無罪之人下了地獄,上刀山,別人是被片成了千百片,他卻能好端端走下來;下油鍋,別人是被炸得不成人形,他卻如同洗澡一般。原來這種說法並不是空穴來風。


    可是她也不能在這裏綁一輩子啊,她一定要想辦法逃出去。


    她抓住鐵鏈,用力扯了扯,紋絲不動,身後一個聲音傳來:“不用白費力氣了,你掙不開的。”


    她轉過頭去,發現銅柱背後還綁了個人,不過無論她如何努力,都看不清那人的模樣,隻能看到披散的烏黑長發。


    “你是誰?”


    “我也是個被冤枉的人。”


    原來同病相憐。怪不得別人都被燒得慘叫連連,他卻跟沒事兒人似的。


    “你在這裏綁了多久了?”芸奴問。


    “這裏沒日沒夜,我也不知道綁了多久。”他歎息道,“不過應該很久了吧,我已經不記得是因為什麽事進來的了。”


    芸奴想了想,問:“你在這裏這麽久,有沒有見過逃走的?”


    對方沉默一陣:“隻見過一次。”


    芸奴大喜:“他是怎麽逃走的?”


    “要我告訴你可以,不過你要帶我一起走。”


    芸奴側過頭去仔細看了看,確定他的身體並沒有被燒焦,既然也是被冤枉的,那麽一起逃走也未嚐不可。


    “好,我答應你。”芸奴道,“快說吧,有什麽方法可以弄斷鐵鏈?”


    古老的銅鏡上生滿了綠色的銅鏽,白謹嘉潔白柔軟的食指在它的花紋縫隙間緩緩掠過,似乎在感受歲月在古物上留下的痕跡。


    “這是漢代的雲雷連弧紋鏡,我父親珍藏的。”葉景印說,“我是偷出來的,時間緊急,沒法找人來磨鏡麵了。”


    “無妨。”白謹嘉將銅鏡豎起來,鏡麵暗淡無光,照不出人影問,“黑貓呢?”


    一個老仆抱了一隻黑貓進來,那貓果然通身無一處雜色,黑色的皮毛如同緞子一般亮滑。白謹嘉將貓接過來:“黑貓的眼睛,能夠連接此岸和彼岸,若修為夠深,便可以借助這雙貓眼到達地獄,但不能直接看它的眼睛,否則會被迷惑,靈魂將在前往彼岸的路途上四散。”她抬起手,在鏡麵上輕輕一拂,鏡麵漾起一層漣漪,隨即便如同一盆清水,將屋中的事物清清楚楚地照在裏麵。


    “葉兄,點香吧。”


    葉景印拿起一炷線香,點燃,插進耀州窯青釉香爐中,青煙嫋嫋而起。


    “如果這炷香燃盡時我還沒有迴來,你就把香拔出來,刺在我的肩膀上。”白謹嘉將貓捧起來,讓它的臉正對著鏡麵:“地獄裏的時間與凡間不同,地下一年,地上一月,這炷香在地下是四五天,希望我能在這段時間裏帶她迴來。”說罷,她望著鏡中所映照的黑貓眼睛,良久,一動也不動。


    葉景印伸手在她麵前晃了晃,她連眼珠子都不轉一下,看來她的魂魄已往地獄去了。


    他拿了寶劍,坐在旁邊的玫瑰椅上,以劍杵地,焦急地等待那炷香燃盡,連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它燒得慢些,還是燒得快些了。


    或許,等待才是一種最大的折磨。


    “要掙脫這條鐵鏈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那人說,“需用活人的鮮血澆在鐵鏈之上。”


    “我就是活人。”芸奴正想咬破手指,又聽那人說:“此人必須三世為人。”


    芸奴愣了一下,若一世為人,已是修來的福分,三世為人,更是難上加難,不知她前世是什麽,是否有這個能力熔斷鐵鏈。


    不管了,且試一試。


    她咬破自己的食指,將血滴在鐵鏈上,燒紅的鐵鏈發出“滋滋”的輕響,芸奴在心中祈求:“拜托了,一定要斷啊。”


    響聲停了,什麽都沒有發生,她無奈地歎了口氣:“請問,還有別的辦法嗎?”


    “沒有了,認命吧。”那人的聲音更加低沉,芸奴不甘心,抓住鐵鏈用力地拉扯了兩下,手心裏忽然傳出“哢嚓”一聲,她連忙放開,看見自己的血液剛才滴的那個地方裂開了一條縫隙,隨即整條鐵鏈都發出清脆的崩裂聲,芸奴喜道:“太好了,好像有效!”


    那人微微有些吃驚,芸奴用力一拉,“嘩啦”一聲,鐵鏈崩成了碎片,芸奴高興地說:“真沒想到,我竟然真的是三世為人!”


    “噤聲。”那人低聲說,“趁獄卒還沒有發現,快幫我把鐵鏈解開。”


    芸奴答應著,繞到柱子後麵,他垂著頭,長長的黑發垂落,遮擋了他的麵容。上身赤裸,肌肉紮實,芸奴還是第一次看見半裸的男人,頓時羞紅了臉,忙用手遮住眼睛,咬破另一根手指,往他身上的鐵鏈一抹。


    “很多年了啊。”那人低低地說,“終於自由了。”


    他雙手猛然緊握,身上的鐵鏈根根碎裂,這個時候芸奴才發現他身上的鎖鏈是別人的好幾倍,連雙腳都墜了一個大鐵球。她心裏開始有些害怕,一個普通的鬼魂,還是被冤枉的,為何會如此嚴防死守?


    那人從銅柱上緩緩走了下來,芸奴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壓力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不由得往後退了幾步,忽然聽見有獄卒大喊:“重犯跑了!快來人啊!”


    那人側過頭去,抬起手,獄卒瞬間燒成了灰燼,芸奴打了個冷戰,麵如死灰,這個人並不無辜。


    “你,你是誰?”她戰戰兢兢地問。


    獄卒從四麵八方跑來,他一把摟住她的腰,掠過熊熊燃燒的火焰,朝天邊而去。芸奴不敢掙紮,被這個人帶走,總比綁在銅柱上千千萬萬年要好。


    耳邊隻剩下風刮過火焰的聲音,像某種怪獸的嘶嚎。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人停了下來,將她扔在地上,她抬起頭,看到一個輪廓堅硬的下巴,長發依然遮住了他大半張臉。


    “你到底是誰?”芸奴高聲道。


    他蹲下身子,撩開眼前的頭發,露出一雙深目,眼珠是淺淺的藍綠色,非常美,像兩顆奪目的綠鬆石,哪怕隻是被他看上一眼,也好像會吸進去一樣。


    “我該說你太善良,還是該說你太蠢呢?”那人笑起來,“你竟然真的相信我!”


    “我……我本來就不聰明。”芸奴咬著下唇說,“可是你沒有被火燒焦……”


    “那種火怎麽可能傷得了我?”那人大笑道,“我想他們一定很後悔,後悔當初為什麽不把我殺死。他們一定沒料到,這麽多年之後,會有個笨蛋來救我,這就是所謂的天意吧。”


    芸奴覺得自己是個徹底的傻瓜,總是會相信不該相信的人。如果讓這個人逃出無間地獄,不知道會引來何等的惡果。不,她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她握緊了拳頭,還沒來得及出招,那人一把抓住她的下巴,湊到她麵前,半眯著眼睛笑道:“別耍花招,你畢竟讓我重新得到了自由,我不想殺你。”


    忽然,他的臉上浮現一絲驚喜,望向她的身後,她迴過頭,看見地麵裂開了一條縫,那條縫在不斷地擴大,大地發出隆隆的巨響。


    地牛翻身(即地震)?無間地獄裏也有地牛翻身嗎?


    “無間地獄的入口要打開了。”他說,“真是有趣,這扇門五年才開一次,上一次開門也不過幾天,看來是有人要私闖進來。果然是天助我也。這是老天爺要放我走,怨不得我了。”


    不行,不能讓他離開。這是她所犯下的罪孽,她要糾正它。她雙手在胸前微微合攏,掌心之間凝聚起一顆白色的光球,她將手往前一推,光球飛射而出,那人迅速轉身,隻是抬了抬手,光球在空中炸開,力量反噬,她被氣浪掀起,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嘔出一口血來。


    “看來你也不是普通人。”那人笑意盎然地說,“你是方士?”


    裂縫更加寬了,容得下一個人通過,那人也不理芸奴,徑直朝縫隙走去,忽然腳下一重,他低下頭,看見芸奴抱著自己的雙腳,倔強地說:“我不能讓你走!”


    “憑你也想阻止我?”那人鄙夷地說,“不過是個修為不精,隻會些花拳繡腿的凡人,就算你豁出命去,也休想阻止我。放手!否則就不要怪我不念救命之恩了!”


    “你殺了我吧!我絕對不會放你走!”芸奴一字一頓,說得鏗鏘有力,他微微有些吃驚,隨即又笑起來:“螳臂當車,你果然是個蠢物。”他俯身抓住她的衣襟,將她拎了起來,芸奴以為他一定會將自己殺死,但他沒有,他隻是在她脊椎第三塊骨頭處用力一按,她渾身的力氣都仿佛被抽走了,四肢軟軟地垂下來,像一隻破舊的布偶。


    他扛著她,來到縫隙邊,正要往外跳,卻看見一張俊美的臉和一雙驚詫的眸子。


    “又來了一個方士?”他微微皺眉。


    “白公子!”芸奴驚唿。


    英俊的方士從裂縫中一躍而起,手中折扇直指他的麵門:“把她給我放下!”


    “原來是來救這蠢物的。”那人哈哈大笑,抽身躲閃,“能夠來到這裏,也算你的本事。不過我沒有時間和你糾纏,這道門不是那麽容易打開的。”


    “你是無間地獄裏的惡鬼?”白謹嘉的灑金扇子在跳動的火焰中閃爍著耀眼的光芒,“雖然不知道你是怎麽逃出來的,不過,既然遇見了我,我就不能讓你這個罪無可赦的人迴到外麵去。”


    “罪無可赦?”他仰頭大笑,“好個罪無可赦,你的語氣倒是和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如出一轍。”他深深地望著她,“哦,原來你是……”


    “住口!”白謹嘉怒喝,將扇子一舞,那人周圍的火焰化為一個巨大的火環,將他團團罩住,“放下她,我可以饒你不死!”


    那人嘴角的一抹挑釁的笑容依然不變,隻是將肩上所扛的人緩緩放下,就在這個時候,成千上萬的獄卒追來了,他們就像蝗蟲,速度極快。那人將芸奴往白謹嘉身上一丟,大笑道:“今天沒空陪你玩,日後定有機會再見。”說罷,縱身穿過那道火環,跳入裂縫之中。獄卒們已近在咫尺,白謹嘉來不及多想,將芸奴抱起,也跟著跳了進去。


    獄卒無法離開無間地獄,隻得聚集在裂縫口,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逃走,一臉的不甘。


    “白公子,對不起。”芸奴抓著她的衣襟說,“是我放他出來的,都是我的錯。”


    “無妨。”白謹嘉安慰她,“總有一天我會找到他,把他重新送迴來。”芸奴還想說些什麽,卻什麽都說不出來,隻得握緊了拳頭,在心中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抓到那個人,令他伏法。


    葉景印忽然聽見“哢嚓”一聲,側過頭一看,見那麵銅鏡裂了一道縫隙,他皺了皺眉頭,提劍過去查看,鏡麵中現出兩張人臉,正是白謹嘉和芸奴。裂縫猛然擴大,他迅速後退,青銅鏡轟然炸開,芸奴和白謹嘉一同滾落在地,黑貓輕盈地掠過二人,輕聲低唿著跑了。


    葉景印連忙將兩人扶起:“你們沒事吧?”


    “隻是暫時沒事而已。”白謹嘉臉上有些擦傷,她卻不以為意,對芸奴道,“很快地府就會派追兵來,我們得盡快趕到蒙城去。”


    “去蒙城做什麽?”


    “打官司。”


    葉景印一頭霧水:“此去蒙城,路途甚遠,何況又被金兵所占,有什麽官司天子腳下不能打,偏偏要去那裏?”


    “當然是鬼神官司。”白謹嘉問芸奴,“你會日行千裏之法嗎?”


    芸奴點頭,葉景印有些好奇:“鬼神官司莫非是去廟裏打?且帶上我,我倒要見見世麵。”


    “可以,不過,你得讓仆人在園中挖一個小坑。”


    “挖坑做什麽?”


    “自有妙用。”


    不足一盞茶的工夫,葉家的奴仆便在見賢閣的花園中挖了一個小坑,白謹嘉讓葉景印站在坑邊,用小刀割破他的腳後跟,然後在他的小腿上推拿了一陣,有黑血徐徐流出,將小坑填滿,他也不覺得疼,隻覺得雙腿輕盈了許多。


    “成了。”白謹嘉道,“你且跑幾步試試。”


    他跑了幾步,果然健步如飛,頃刻之間便跳上了房頂,葉景印喜道:“這法子還真有用,以後輕功不必練了。”


    “三日之後,你雙腿內的血又會恢複原樣。我倒有個辦法,可以讓你永遠都能健步如飛,日行千裏。”白謹嘉笑道。


    “什麽法子?”


    “把你的膝蓋卸下來。”白謹嘉露出一道促狹的笑容,葉景印嘴角抽動了兩下:“那我不就殘廢了嗎?”


    白謹嘉也不多作解釋:“時間不多了,快出發吧,不然鬼差一到,咱們誰都走不了。”


    三人也沒有收拾行禮,隻一身輕裝,往蒙城而去。葉景印隻覺身輕如燕,倒比騎馬還要快上幾倍,不多時便到了長江邊,白謹嘉用紙折了一艘小船,輕輕放在水中,船見水而長,化為一葉扁舟,三人乘舟過江,不足一日,便到了蒙城。


    蒙城郊外有一座廟宇,香火興盛,門楣上掛著一塊匾額,上寫:元通真君廟。葉景印恍然大悟:“莊周曾被唐朝玄宗皇帝封為南華真人,數年前又被徽宗皇上封為徽妙元通真君,時下皆稱元通真君,那妖物自稱南華真人,我竟一時沒想起是誰。”


    “莊周?”芸奴奇道,“就是那位夢蝶的仙人?若真是他,又怎麽會招人魂魄,供其淫樂?”


    白謹嘉搖動折扇:“所以我們才要來打這場官司。葉兄,勞煩你寫一張狀子,今晚咱們就在真君廟內擊鼓鳴冤。”


    月滿空山,漫山遍野的楓葉,紅色中偶爾有一兩點淺黃,山明水靜。廟裏的道士已然入睡,大殿中寂靜無聲,供奉著一尊高大的神像,兩旁供奉的兩尊小神像,也不知道是什麽身份。三人入得殿來,芸奴和葉景印跪下行禮,白謹嘉卻不跪,盤腿在蒲團上一坐,將那狀子一抖,便燒了起來,扔進火盆之中。


    靜,死一樣的寂靜。


    “元通真君真的能收到狀子?”葉景印有些懷疑地問。


    “啪”,神像前的蠟燭燃燒起來,將偌大的神殿照出一小團光亮。一個低沉的聲音在空中說:“何人告狀?”


    “是元通真君?”葉景印驚道,芸奴抬起頭,高聲道:“我等狀告南華真人,招凡人魂魄供其淫樂,偷竊雲華夫人淡月流星衣,嫁禍凡人,罪不可恕。”


    “放肆!”那聲音怒喝,“南華真人怎麽會做這等下作之事?”


    “我有鐵證!”白謹嘉道,“前些日子我身邊這位芸娘子曾被他招去,她隨身所帶的銅鈴鐺留在了洞府。”她從袖中拿出另一隻鈴鐺,與之前芸奴落在南華真人處的那枚一模一樣,“我所施了法的鈴鐺有兩枚,可以互相唿應。閣下憑著這枚鈴鐺,便能找到另一枚。”


    那聲音大喝道:“堂下護法神聽令!”


    沉重的腳步聲在三人背後響起,葉景印想要看個明白,白謹嘉低聲道:“不要迴頭。”


    “帶上鈴鐺,且去看看是何方妖孽,竟有這個膽子。”


    沉重的腳步聲遠去,空中的聲音亦沉寂下來。“啪”,燭火爆出一絲火花,陰暗的光將大殿照得詭譎迷離。也不知等了多久,身後的大門開了,那沉重的腳步聲又走了進來,將一隻花斑大虎扔在神像前,三人都吃了一驚,忙起身後退。那老虎卻不敢造次,趴在神像前瑟瑟發抖。


    空中的聲音怒道:“原來是你這孽畜!五年前你私下凡塵,吃人奪魂,被罰在雲華夫人的寶庫裏看門,沒想到你如今膽子越發大了,竟敢假借本座的名義行兇,還偷竊雲華夫人的衣裳!其罪當誅!”


    大虎喉嚨中發出嗚嗚的呻吟,似乎在求饒,那聲音威嚴地說:“你犯下這等大罪,饒你不得。護法神,將它靈骨打散,拖出去!”


    兩隻大手從三人身後伸了過來,葉景印偷看了一眼,那雙手分明是石頭雕刻而成,色彩微微有些斑駁。它抓住老虎的尾巴,將它拖了出去,虎爪在地上留下兩道深深的刻痕。


    “出廟門往西去二十裏有一座山,名琅玕,明日午時,這孽畜將在此受萬箭穿心之刑。”那聲音朗聲道,“三位可前往一觀。”


    “且慢。”白謹嘉道,“這位芸娘子因受其蒙騙,穿了雲華夫人之衣,被誤判墜入無間地獄之刑,還請真君還她清白。”


    “此事本座會奏請天帝裁決,爾等去吧。”說罷,一陣狂風迎麵而來,將三人卷起,待他們迴過神,已在數十裏之外,天也快亮了,山峰背後露出一絲魚肚白。正巧有樵夫背柴路過,三人向其打聽,才知道這裏便是琅玕山。


    天色尚早,樵夫說半山腰有一座逆旅(即客棧),三人折騰了一天一夜,腹中饑餓,便往那逆旅而來,遠遠地看見綠蔭蔥蘢之間有一座建築,年代似乎有些久遠了,門前掛了一個幡子,在山風的吹拂下起伏不休。上麵有三個朱紅的大字——浮生客。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葉景印讚道,“這逆旅的名字起得倒是雅致。”


    “不知飯菜味道如何。”白謹嘉搖著折扇說,“我腹中如擂鼓,定要叫上各種好酒好菜,吃個飽。”她一馬當先,大步走進門去,忽然兵器聲響,五把長劍指向她的咽喉。


    那些人穿著袍子,梳雙辮,額前留有劉海,相貌粗獷。


    葉景印大驚,是金人!他拉住芸奴,按住腰間長劍,眉宇間迸出一絲凜冽的殺氣。


    “爾等是何人?”一個金人道。


    白謹嘉神色未變,坦然笑對:“自然是過客,前來歇腳。”


    “快滾,這間逆旅今天有貴客。”那人大喝,白謹嘉朝裏麵看了看,有個身穿戎裝的女真人坐在桌旁,身邊立了個小廝,背上背了一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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