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麽看?


    曾鞏和王安石的目光都看向蘇澤。


    蘇澤也有些頭疼。


    “介甫兄說的是三冗吧,冗官、冗兵、冗費。”


    王安石撫掌說道:


    “三冗,蘇兄大才,這三冗總結的好啊!”


    蘇澤這才想起來,曆史教科書中說北宋的三冗問題,實際上這個說法是明代才提出來的,如今的讀書人雖然對此也有批評,但是卻沒有提出過“三冗”的說法。


    好吧,反正連範仲淹的名句都抄了,這也無所謂了。


    蘇澤卻說道:


    “吾以為,這些倒不是問題。”


    王安石和曾鞏對視一眼,擺出虛心求教的樣子說道:


    “願聞其詳。”


    蘇澤說道:


    “先說冗軍吧,我朝之軍,遠勝於前朝,但這也都是有原因的。”


    “漢唐之兵製,有募兵,有府兵,有世兵,但是其實最終也都是募兵。”


    “我朝雖然也行募兵,但是和漢唐之募兵,已經是截然不同了。”


    王安石和曾鞏其實對軍事上的研究並不深,還是第一次聽蘇澤這樣的說法,他們都覺得新鮮,認真聽著蘇澤講解。


    蘇澤說道:


    “漢唐之募兵,其兵員都是良家子,這些良家子從軍都自帶武器馬匹,說白了都是豪強士族的子弟,帶著部曲去軍隊謀前程的,打仗主要就是靠這些兵。”


    “我說本質上都是募兵,隻不過唐之府兵製度用授田來募兵,而漢之募兵則用官位爵位來募兵。”


    “至於強征募的雜兵,那些也不過是驅口罷了。”


    王安石和曾鞏點頭,蘇澤這麽一說,好像還真是這樣。


    漢唐的軍隊往往幾千人就有很強的戰鬥力,幾萬人就能追亡逐北,那時候能自備武器打仗的,本身就是精銳。


    漢唐的門閥世族也都是文武兼備,而且本身文武的界限也沒有那麽分明。


    蘇澤說道:


    “我朝募兵,就不是這樣了。”


    “太祖聚兵於汴京,是因為吸取五代的教訓,防止再出現五代那種桀驁軍鎮的情況。”


    “事至如今,禁軍中當然也有能征善戰者,但是現在的禁軍,吸納了大量的流民、不良人、鄉野遊俠,這些人是冗兵,但是將這些冗兵都裁撤了,又會發生什麽?”


    王安石和曾鞏不說話了。


    蘇澤歎息一聲說道:


    “世人都說我宋冗官,殊不知時代已經變了。”


    王安石和曾鞏虛心求教問道:


    “請蘇君賜教。”


    蘇澤說道:


    “漢唐的城市,五萬人口就算是大城,而鄉野之中,世族豪族羅立,縣官在地方任上,其實隻要和這些士族豪強處好關係,就能將賦稅收上來,將徭役攤派下去。”


    “且不說士族豪強之弊,但是地方上好歹是管理起來了。”


    “但是經過唐末五代之亂世,士族豪強已經消弭的差不多了,所謂‘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如今官府想要找到影響一縣的豪族都找不到,再靠著縣衙的兩三個正印官,寥寥十幾個衙役,如何能管控一縣?”


    “不要說還有那種市鎮繁榮的上縣,治一城可要比治一鄉複雜多了。”


    北宋就處於這樣一個時期,中古時代的世家門閥退潮,中小地主還沒有替補上位,地方上摩尼教、結社、武館、鄉社,各類組織雨後春筍一樣的冒出來。


    門閥不是好東西,地主更不是好東西,但是不代表這些秘密結社和邪教就是好東西。


    社會治理這東西,你不占領,就會被別人占領。


    《水滸傳》雖然是明人所寫的小說,但是北宋時期惡霸黑幫橫行,確實是北宋時期城市內常見的事情。


    這些“社會組織”,加上正在興起兼並土地的大地主階層,不斷侵蝕官府的稅基,最後導致一係列問題。


    所以如今的問題,不單單是“三冗”一句話,就能概括解決的。


    更不是說將這些冗官冗兵都裁撤了,財政就能好轉了。


    這些懂得官場內部運轉規則,又掌握一定武力的冗官冗兵,一旦離開自己的位置,為了家庭生計,他們加入那些“具有活力的社會組織”,怕是北宋等不到金人南下就要爆炸了。


    此外社會越進步,需要參與到社會治理的人就越多。


    封建時期一個縣正編的官吏總共也就是幾十人,但是現代社會參與社會治理的動輒就百人千人。


    其中當然有人口增長的原因,但是隨著社會發展,社會治理的職能更多更複雜,也是其中之一。


    最簡單還是侵街經營,在道路邊上開店這件事。


    唐代是在城市內設置專門經營的區域,由市吏專門管理,唐代長安城還有宵禁,這些坊市經營時間也就幾個小時。


    那一座坊市隻要幾個市吏就能管理過來了。


    但是現在汴京城允許臨街經營,晚上還不禁宵禁,那城市治理的難度幾何級上升。


    商鋪要征稅,還有治安和防火等各種社會問題,這些都需要人手來管理。


    這也是權知開封府事這個差事,如今被官員們視為燙手山芋,這些年的權知開封府事中,隻有範仲淹一個人沒有被百姓罵過,再往後也頂多加一個包拯。


    在蘇澤看來,仁宗朝的問題還是“時代變了”。


    經過太祖太宗真宗三朝的休養生息,仁宗朝過於頻繁的自然災害,讓朝廷無論是官製、稅製、兵製全方麵脫節於時代,慶曆新政就是為了改革這個體係,不過最終失敗了。


    到了熙寧新政,社會問題已經很突出了,王安石用激烈手段變法,反而是在病重的病人身上下猛藥,最後引起的黨爭可以說是北宋亡國的重要原因。


    如果能在仁宗時期就進行更緩慢更溫和的改革,說不定北宋還真的能續上。


    蘇澤的話讓王安石和曾鞏都陷入到了長考,兩人都沒有做過官,根本沒有站在製度建設者的角度考慮過問題。


    但是蘇澤是從曆史發展出發,指出漢唐的經驗不再適用本朝,也讓兩人覺得耳目一新,確實解釋了如今很多問題所在。


    兩人思考著,天漸漸就黑了。


    王安石的母親吳氏又讓弟弟妹妹送來菜肴,三人又深入討論了一番,又約定了旬末再聚後,王安石這才依依不舍的放蘇澤迴去。


    等蘇澤返迴家中,隻覺得今日發生的事情如同做夢一般。


    摸了摸湊上來賣萌的胭脂雪,蘇澤迫不及待的關上房門,熄滅屋內的燭火,爬上床拿起書,準備進入桃花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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