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靜倫第一次見到陸言,是在郊外的一堆稻草垛上。


    他提著一把小弓,遠遠看到一夥紈絝子弟湊在一堆,貌似在幹什麽下流勾當。


    樊靜倫天生一副冷心腸,見狀,便抬起腳,提著自己的小弓湊過去看熱鬧。


    “歘——”


    一夥人嘻嘻哈哈的擠在稻草垛前,撕碎了一個少年的衣裳。


    那少年長手長腳,被人擋著,樊靜倫看不清對方的長相,隻看到半個倒在草上的頎長身影。


    對方穿著一身洗得幹幹淨淨的白色布袍,在這夥小禽獸的戲弄下並不喊叫,也不驚慌。


    隻淡定的說道:“諸位當真要繼續下去麽?”


    “啊喲!好有脾氣,小爺就要繼續下去,你要怎樣?”


    “不怎樣。”那少年枕著手睡在稻草堆上沒動一下,音色清潤:“隻是你們人多勢眾,挨個揍的話我會很累。”


    這話成功把一夥小禽獸惹怒了,抽幹水的稻田裏嗡的一下,吵成了麻雀窩。


    “好大的口氣,撕了他!”


    “他這小模樣還挺標致,別弄死了,我要帶去府上。”


    “把他閹了給兄弟們一起玩!到時候看他還怎麽囂張!”


    衣裳嘩啦一聲,從領口狠狠撕下去。


    一夥人看到那身玉白色的皮膚,心猿意馬,連忙七手八腳的要繼續扒拉。


    然後砰的幾聲。


    樊靜倫還沒看清是什麽情狀,幾個色彩鮮豔的東西就向後飛去,劈啪幾下,摔成肉餅。


    陸言從稻草垛上起來,長腿一抬,一掃,另外幾個又跟著飛出去了,他緩緩過去,逮著人使勁揍。


    一幫膏粱子弟還沒來得及反抗就全軍覆沒,哭天搶地的跑了。


    陸言拍掉一手灰,視線忽然撞上一雙鳳眼。


    他望著那湊熱鬧的小少年,好笑道:“你也要來撕我衣裳麽?”


    那小孩也不說話,提著一把小弓站在原地,一雙鳳眼睜得溜圓,好像在吃驚,又好像要發脾氣。


    “你是哪家小孩?”陸言走過來,站在樊靜倫麵前,彎下腰看著他的眼睛:“怎麽一個人來郊外?”


    “滾開。”小孩站在地上,直勾勾看著陸言脖子,“別彎腰和我說話,隻有我爹才可以彎腰。”


    陸言直起身:“知道迴家的路麽?”


    樊靜倫不說話,打算走了。


    心口突然一陣揪疼。


    他僵在地上,臉色白得像在冰水裏凍過一樣,身子一歪就昏過去。


    沒昏徹底,昏沉間,他感覺有人抱著自己,夏天的陽光落下來,和對方懷抱裏的溫度是一樣的。


    他揣著滿心口的揪疼,費勁的眯開眼睛,看到了一半撕裂的白淨布袍。


    “竟敢抱我——”大少爺在心痛之餘尋思道,“等緩過去了,得抽他兩下。”


    哼唧一聲,又睡過去了。


    昏睡間他嗅到一股幹淨的草木香氣,爛糟糟的心情莫名其妙在這縷氣息中平複下來。


    他一覺睡到下午,父親壓低的聲音輕輕在耳邊響開,樊靜倫睜開眼,四肢麻木的躺在床上,嗅著被子上的草木香聽老爹和陸言說話。


    樊休湊過來:“阿郎,可好些了?”


    樊靜倫:“心口痛。”


    樊休眼神難受的坐在床邊,溫聲道:“心口痛就先在陸校尉這裏睡著,大夫馬上就來了,爹在這裏陪你。”


    樊靜倫閉上眼睛,蒼白的臉隻有巴掌大,他躺在陸言床上,莫名襯得那床寬敞起來,空蕩蕩的,當爹的人心裏也空蕩蕩,怪難受的。


    大夫來了,幾人忙活一通。


    第二天樊靜倫才好受些,起來走動,看到陸言抱著一個半大的嬰兒喂羊奶。


    樊靜倫盯著,站到陸言旁邊,盯著那白生生的嬰兒:“足月生的。”


    陸言笑道:“大概吧,挺好養活。”


    “沒有嬰兒是好養活的,”樊靜倫眼神冷冷的看向陸言,“餓一頓就死了,發熱著涼了,也會死。”


    陸言不以為意:“噢。”


    “……”樊靜倫見對方反應平平,拿上自己的小弓,衝陸言說道:“你隨隨便便就生孩子,當不好爹。”


    陸言:“那你來生?”


    樊靜倫氣得眼前發黑:“我這麽小,怎麽生!”


    陸言:“是哦。”


    “……”樊靜倫一巴掌抽到陸言背上,心口才好過些:“以後不許抱我,隻能背,給我早膳。”


    “救了你你卻打人,還想有以後?”陸言淡定抱著孩子起身,垂著眼皮看向樊靜倫:“至於早膳——家裏沒糧了,你迴去吃吧。”


    樊靜倫:“我是不能餓的。”


    陸言:“那你嬌貴得很嘛。”


    “……”樊靜倫黑著臉,從袖子裏掏出一錠金子砸到陸言腳邊:“早膳!”


    陸言把金子揣進兜裏,將嬰兒交給老仆,笑道:“小少爺想吃什麽呢?”


    樊靜倫炸著毛來到飯廳桌邊,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等半天才吃到一碗白米粥。


    他吃完,講究的漱口、擦嘴,打扮停當後,才等來姍姍睡醒的老爹。


    樊休眼底掛著兩片青黑,歉意的彎著腰跟兒子說話。


    樊靜倫把小弓別在背上,麵無表情的伸出雙手。


    樊休就熟練的蹲下身去,背著兒子出了陸家宅院。


    “那個男的,”樊靜倫在老爹背上說道,“他不會養孩子,拿著奶就噸噸灌,我就不是這樣的,我得慢慢喝,勸他,他卻油鹽不進,真該抽他兩下。”


    樊休連忙:“我們阿郎最是矜貴懂禮,知道的也多,他不聽勸,就是他的錯。”


    “嗯——”樊靜倫滿意道,“是這個道理。”


    樊休趁兒子高興,溫聲道:“但他救了我們阿郎,有功,阿郎跟陸校尉道謝了麽?”


    樊靜倫想到自己抽出去的一巴掌,冷靜道:“道了。”


    “阿郎真棒。”


    “別用哄孩子的語氣跟我說話。”


    樊休:“……爹爹這是誇獎,不是哄。”


    樊靜倫:“嗯,誇獎的話,倒也有理。”


    樊休笑起來,背著兒子小心問道:“阿郎不是在舅舅家讀書麽,怎麽自己出來了?”


    樊靜倫不說話。


    樊休問道:“是不喜歡那裏麽?”


    “不想去了。”樊靜倫想起那張陰柔含笑的臉,“不喜歡舅舅。”


    “那就不去,給阿郎找先生到府上教你,好麽?”


    “這倒也行。”


    “陸校尉如何?”樊休輕聲說道,“陸校尉熟讀兵書諸子,且十三歲就上戰場立功,武功了得。”


    樊靜倫:“他不會養孩子,怎麽教得了我?”


    樊休並不勉強:“那就再找找別人,阿郎昨天受驚,還得迴家休養幾天才行。”


    樊靜倫抱著老爹的脖子:“這事不許和母親說,就說我心口疼,要在府上讀書才行。”


    “好,都聽阿郎的。”


    樊靜倫晃了晃腿:“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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