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晴空萬裏,樊璃蹲在城外拔了一片草,聽到耳後的腳步聲,他沒理也沒迴頭,蹲著,雙手不綴。


    大把大把的草稀裏嘩啦朝後麵丟來,將將要拍到謝遇臉上便被一層陰氣擋開。


    謝遇長身立在樊璃身後,深紅眸色盯著那單薄背脊,眼眶裏盛滿血液,忽閃著像要滴下來。


    “我十三歲那年父親亡故,母親本就是被迫成婚,父親死後不久她就改嫁了。她走那天,咬著牙說我城府深,像爹,以後定會走生父的老路,把人家爹娘辛辛苦苦養大的女兒強留在身邊。”


    樊璃豎著耳朵,冷哼一聲,沒應。


    謝遇抬眸看向那湛湛高空。


    “我十三歲掌家,十七歲上戰場,十八歲那年春天遇到你。”


    “陳留軍機繁忙,平日裏我其實沒多大時間陪你,其餘諸事也盡量節省光陰,一概從簡,也就是活得糙。”


    “那年陳留下了大雨,我習以為常的頂著暴雨迴家,冷不丁看到你等在城外,我向你走去,鬼使神差把你抱在懷中。”


    “你貼著我心口,一抹暖熱穿過我濕透的衣衫鑽進血肉,從那以後,樊璃就成了我畢生的劫。”


    “你啊……”


    你怎麽傻傻的,趴在一個死人身上,給他擋傷?


    城外綠濤連天,身形單薄的少年抬手摸了摸草,長袖下滑,露出那手腕上的疤。


    身後的亡靈盯著那斑白的疤痕,那是攥緊謝遇的代價,你用身體蓋住他一半屍骨,用手護住他那塊玉。


    無論是謝遇的屍骨還是謝遇的玉佩,都是死物,你活著,卻跑去保護那兩個死物,你啊……


    血淚彈在屍橫遍野的亂草上。


    “你……”


    那低啞嗓音好幾次想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但最終,全斷在這開頭的第一個字上。


    他說不出話來。


    因為樊璃用整條命去庇護謝遇。


    也因為謝遇一迴來就抱著必殺的決心傷了樊璃。


    “樊璃——”他捂著眼睛,像得了失語症,唯一的例外是樊璃的名字。


    “樊璃啊……”


    這名字的分量和心髒一樣重。


    重得人肝腸寸斷。


    長風卷著綠濤把亡靈和少年圈定在茫茫荒野間,那少年迴頭,發絲起起伏伏的掠過眉眼。


    “我認為哭隻有一種情況——”少年站在五步開外,望著他,清冽的嗓音緩緩說道,“被喜歡的人傷了。”


    “謝遇,我讓你難過了麽?”


    “不,”對方仰頭望向長天,血淚順著下頷滴落下來,“我隻是後知後覺的發現,我的庇護神小了我十六歲。”


    對方低頭,眸光一寸寸摩挲他臉頰,嘶啞道:“整整十六歲。”


    “據說你是我命中注定的伴侶。”非人的指尖上,一朵梅花輕輕朝少年飄去,“但願這身梅香,是為了從億萬人海中找到你。”


    樊璃垂著頭,看著對方腳下的草:“你的伴侶大老遠找來,是為了揍你?”


    謝遇:“我的伴侶很乖。”


    少年背過身蹲下地:“那你對他的了解還不夠全麵,他記仇。”


    “早上那三十巴掌還記著呢,你哭也沒用的。”


    背後那對視線緊緊盯著他,他不理會。


    良久,樊璃攥著草抿了抿嘴,偏頭。


    身後已經沒人了,他怔了一會兒,垂頭盯著草地走神。


    眼中水汽模糊視野時,旁邊有東西一閃。


    一隻四四方方的木盒子從低空落下來,長寬高都是五寸,盒上的黑漆錚光發亮,盒子六麵鑲嵌銀絲,頂蓋上有掐絲螺鈿花紋。


    樊璃把盒子晾了一會兒,慢吞吞拔了幾根草,坐著,折迴來,把盒子打開。


    盒中滿當當的黃金差點晃瞎他的眼睛!


    他眼神一變,連忙抱著盒子起身。


    走到城門時,謝遇在那等他。


    他攥緊手,眼皮沒抬的跑進城,在筆直的大街上停了一會兒,數到左邊第三十家推門進去,他以前都在左邊第三十號民居躲謝遇。


    屋中的陳設比以前好很多,隻是那裏間擋板後的小床還是老樣子。


    樊璃冷哼一聲,把盒子抱上床塞進去,找來一堆雜物丟在床邊,他鑽上床後,陸續把這些雜物勾上去擋著入口不許謝遇進來。


    然後就盤腿坐在昏暗的小床上數了一會兒。


    整整十兩黃金。


    心情莫名平複了。


    擋板外光線一暗,有人站在被堵住的出口前,一身月白錦袍繡滿形狀不規則的淺色金線,華貴繁麗。


    對方沒說話,靜靜將一根橫木抽走,露出一條縫隙。


    樊璃眼神一凜,不自覺縮在角落裏盡量離出口遠些,第二塊雜物緊接著又被人拿開,被堵緊的出口豁然露出一個洗臉盆大的缺口出來。


    抽第三塊雜木時,鋒利冷硬的指尖忽然被一隻纖白的手壓住。


    溫軟的瓷白覆蓋在生硬的冷白上,彼此的溫度在這缺口處狠狠碰撞。


    謝遇沒抽雜物了,輕輕將一袋肉幹放在那缺口。


    嘩的一聲。


    整袋肉幹倏然被拖到擋板內,咯吱咯吱的咀嚼聲從裏麵傳來。


    謝遇微微俯身,又將一盒糕點放在缺口處。


    “嘩——”


    細白手腕在缺口處一晃,撈著盒子便縮進去了,裏麵的人並不吭聲。


    謝遇站了一會兒,繼續塞。


    果脯。


    嘩——


    小魚幹。


    嘩——


    糯米圓子。


    嘩——


    山楂糖。


    嘩——


    手。


    “啪——”


    少年溫熱的掌心再次覆蓋厲鬼冰冷的手背,慣性往裏一帶,當他反應過來時堪堪頓在半路。


    森冷大手反扣,指尖圈著那纖細手腕往外挪出幾寸。


    冷冰冰的雙唇落在少年手背,往下,森冷雙齒輕輕向少年溫熱的指甲索了個吻。


    樊璃蜷蜷指節,望著那低垂的側臉:“國師找你做什麽?”


    對方長睫微動:“談生意。”


    “沒打算捉了你?”


    “他不敢。”


    樊璃:“進來。”


    話落時身邊空氣一動,青年華衣大袖,半跪在他旁邊靜靜望著他。


    樊璃把一堆零嘴扒開,側躺下去後那冷梅香欺過來,叼著他耳垂輕咬著試探著。


    冰冷唇吻緩緩落在他側臉、鼻尖,密密麻麻的在他臉上細碾一會兒。


    然後像突然吞了毒藥的病患,找解藥一樣發瘋的將他緊摟在懷中用力搓揉,吸嗅。


    樊璃吃痛:“鬆手——”


    對方一點點鬆手。


    樊璃往嘴裏送了一塊山楂糖,看著青年:“抱我。”


    對方便用力抱住他,緊擁著,像要把彼此的骨骼焊接在一起。


    樊璃又有點疼了:“鬆——”


    那大手慢慢鬆開,青年跪在他麵前,猩紅雙目盯緊他,像一條任他差遣的瘋犬。


    樊璃懶懶坐在對麵,仰著眼,透過昏暗光線看著那顯眼的喉結,舔舔發幹的嘴唇。


    “衣裳,脫了。”


    那月白衣袍便盡數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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