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璃在西暖閣站了一會兒,牽著瑤光袖子去坐忘軒。


    路上一隻隻燈籠高掛,昏黃光影抹去一瞥猙獰夜色,穿過虛空,這光源輕輕籠住那單薄身體。


    少年抬腳跨進坐忘軒時,瑤光瞳孔一晃,臉色蒼白的看著國師。


    國師正執著白子和謝遇對弈,兩人一臉平靜的盯著棋局。


    白子落下去,黑子瞬間在對麵擺開。


    瑤光看不大明白,隻覺得這兩人在棋盤上大開大闔好似高人鬥法,龍吞虎咽,殺氣騰騰!


    樊璃坐在對麵藤椅,側耳聽了一會兒問道:“國師在驅魔麽?”


    即將落下去的白子踟躕一瞬。


    啪的一聲輕響,這抹白點被那滿盤黑珠逼落在棋盤邊緣。


    拉鋸至此,十八顆白子已經深入險地,全部陷落在那龍象局中,宛如隕落在龍脈上的張家十八代天師,進退無路,唿叫無門,最終隻好給自己挖個墳囚在龍脈。


    國師臉色似有些灰敗,緩緩問樊璃:“怎麽說是驅魔呢?”


    樊璃:“聽著像打架。”


    國師笑了笑,抬眼看向斜對麵的少年:“走了一局快棋,聽著吵吧?”


    那盲眼少年麵向這邊:“快歸快,還得留一手才是。要是這次贏光了,下次可就沒人陪你玩了,成王殿下,我說的可在理?”


    謝遇把手中棋子摁在一個不起眼的邊緣,撤去滿身煞氣:“那角落冷,瑤光,扶他過來。”


    樊璃聽他語氣沉穩像占了上風,就起身告辭:“夜深了,不打攪兩位的雅興。”


    瑤光扶他時白繁率先一步,拉住樊璃袖子,柔聲道:“公子慢些。”


    樊璃跟著白繁出門。


    走到門口時,瑤光刻意落後幾尺,看樊璃走遠了,這才轉身麵向那棋盤兩邊的人,聲線壓低。


    “當初幸虧有殿下和國師幫忙,我家小主子才能活到今天。我當時年輕氣盛,以為國師是江湖騙子,冒犯了您,這廂給您賠個不是,還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


    瑤光說著彎下腰去,鄭重的向國師行了個禮。


    她起身時見‘成王’臉上有些異常,沒多想,說道:


    “那年殿下帶兵支援徐州,親自把小主子從馬蹄下撈出來,殿下大恩大德,瑤光至今感激不盡!”


    “如今他和樊靜倫串起來要找迴記憶,以他們的心智,隻要找到一點破綻就能猜到陳留往事,是以,奴婢有個不情之請——”


    她咬咬牙,從沒向別人跪過的人,竟然彎下膝蓋,朝那兩人跪了下去。


    重重的一磕頭,臉深深埋在地麵。


    “望殿下、國師切莫向他提起大將軍,若他尋到線索問起來,也千萬——別告訴他!這輩子,我們不求他登天淩雲、大富大貴,隻求他性命無恙……”


    謝遇眯眼看著棋盤,光影從手邊燈架晃來,眼睛針刺般疼。


    他附在成王身上後,便將對方魂魄送到氣海中溫養,並未窺探表兄的記憶。


    當瑤光提起徐州那一刻,十年流光便飛速從眼底掠過,那天成王收到前線戰報,氣急敗壞的帶上一萬部曲北上支援謝遇。


    他去遲了,到徐州時大局已定,亂軍叢中,阿平像瘋狗一樣哭喊著穿過人群,朝那戰陣中心的兩人奔去。


    震耳的嘶喊聲從胸骨迸出,血液上湧,攪得腦漿扯著顱頂一陣陣發痛。


    成王一輩子沒跑那麽快。


    那是末日一樣的景象,刺鼻的血腥味卷著黃土氣息,奔向數萬大軍的少年和那追趕少年的天潢貴胄宛如兩粒砸入大海的細沙,殘血帶斜陽,數不清的烏鴉嘶叫著把天穹染成一塊巨幅黑幕。


    黑幕下,一隻精瘦慘白的手拎著長刀撕開包圍圈,腳下血液粘稠模糊,川流般和那戰陣中心連成一片血湖。


    躺在血泊裏的少年將軍握著一把殘刀,膝蓋呈微屈的姿勢,像人睡醒後要起來一樣。


    他腰側上,那根栓玉的軟繩不知道是被血染了還是本身就是那樣,顏色紅得讓人目眩。


    紅繩盡頭,一隻小手緊緊攥住那塊樹紋玉佩。


    堅硬的馬蹄就從這隻手踩下去。


    “啪”的一聲裂響——


    瑤光出去後,白子繼續落下去。


    這迴,那執著黑子的人遲遲未動。


    “當時成王氣壞了,”蒼老的聲音緩緩說道,“血親表弟死了,留下那發瘋的幼弟和一心尋死的養子。”


    “本該殺了楚氏和那孩子的,可謝禪哭鬧著,沒奈何,隻能退了,退一步,接著又退了一步。”


    “從不信命的成王殿下千裏飛書,來欽天監求我救那孩子一命。我這人年紀大了,容易心軟,施手搭救一把也算是積陰德了,便應命去了徐州,用我這衰朽之軀當陣眼設了個陣。


    首尾兩個陣辭,一個‘忘殺’壓陣,是要他忘掉大將軍重新開始,一個‘身死’破陣,等哪天老朽死了或者他死在我前麵,這陣法就維持不住,得破——”


    陣法一破,那些記憶便會泄洪般還給樊璃。


    到那時,倒在那少年將軍身上的愴心蝕骨之痛,和被破障英靈虐咬殘殺比起來,哪個更讓他絕望?


    對麵那人本就蒼白的臉色此刻白得像死灰,眼底血絲密密麻麻幾乎讓人看不到眼球本色。


    謝遇垂著雙眸,良久,手腕一動,把一顆顆黑子收迴去。


    他開口了,音色卻啞如鏽爛的鐵:“國師精通命理,可是早算到這天了?”


    國師看著一點點收去的殘局。


    “自生死簿銷毀後,測命便如賭棋猜先,所有人的命都是手中的一把棋,攤手之前,是單數還是雙數,是災還是福,都靠猜。”


    老人忽然低哂:“不然這龍脈也不會落到將軍手中了。”


    謝遇:“向這江山借的,並不會白拿。”


    國師眸光安定,隻是抬眼時周遭空氣冷冽如一絲絲鋒利如刀的無形冰弦,屋內危機四伏!


    “那麽,大將軍要用什麽來迴饋這江山?”


    謝遇隔著一張案幾,目光看向國師時,那絲絲冰弦倏然被一抹冷梅香撞散。


    他聲音嘶啞,語氣卻一如既往的平靜:“這得看欽天監能給我什麽了。”


    國師明知他要問給樊璃固陣的法子,卻決口不提此事。


    一老一少對麵而坐。


    國師慢吞吞說道:“老朽此來,隻單單為了討迴那段龍脈,大將軍給自然最好。不給,便隻能請地獄誡鞭了——”


    謝遇把最後一顆黑子丟進棋簍:“大師,那七十一具天師骨快撐不住了。”


    國師長眉一壓。


    謝遇:“加上您總共七十二具屍骸,以這區區凡骨支撐龍脈,最多能頂幾年?一旦龍脈崩斷,這神州便立馬化作地獄,妖魔橫行的景象不是我想看到的,也不是帝龍想看到的,國師呢?”


    國師袖下的手掐進掌心。


    三千年來,曆代天師飛蛾撲火的拿自己屍骨去承受那龍脈上的千鈞重量,好為神州億萬子民搏一刻短暫的安寧。


    可要是那龍脈上的某個墳穴稍微出一絲差錯,往旁邊移那麽幾寸,外麵那片寧靜的夜色就會在眨眼間土崩瓦解。


    所以曆代天師摳破頭皮都想把龍脈救出來,他,自然也不例外。


    謝遇朝身後掃了一眼,那四個護法神一看他那平靜無波的眼神,登時一陣牙疼,悄無聲息的退出去了。


    “我這障沒法破,”護法神走後,謝遇淡淡道:“一年後,待這額上的封印散開,陰界會立刻頒布追殺令。”


    那時候各方勢力張開天羅地網,縱使是百萬供奉的英靈也會落得個首身分離、灰飛煙滅的結局。


    國師緩緩掀開眼皮。


    “若大將軍沒法破障,就得時時刻刻躲避追殺了,自顧不暇的人,如何能救龍脈?”


    “若這各方勢力都歸附我呢?”


    可大家憑什麽歸附一個失控的英靈,和陰界對著幹?


    不知怎的,想到這時國師眼皮猛的一跳。


    還沒來得及張口辯駁,就見一枚方方正正的金印懸浮在那森白掌中——帝敕,那是帝龍的身份象征。


    帝敕之下,萬千靈物、僧道、門神灶王、各地城隍……全部俯首聽命。


    眼下,這要命的東西正在指尖轉動著,被謝遇拿著把玩。


    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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