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在夜色下像一隻蟄伏在深淵裏巨型的兇獸。


    謝遇踏空踩上皇城領域的一瞬間,各宮屋脊上的脊獸、鴟吻便洪潮般瞋目蘇醒,數千隻獸爪急踩著廡殿頂和重簷瓦壟朝謝遇衝來,奔突間獸爪在琉璃瓦上刮出一聲聲雜亂刺響。


    “吽——!”


    獸類的怒號聲響徹天際。


    瞬息之間,一隻獬豸便衝殺到謝遇身前。


    他抬指虛虛向這兇獸額頭彈去。


    噠的一聲輕響,空氣水潮般微微波動一下,獬豸兇狠的目光陡然變色,轉眼間就被一個指蹦砸入後宮。


    它暈頭轉向的甩了甩頭,怒急著雙目猛蹬後腳,再次向謝遇殺來。


    上百隻脊獸踩著瓦壟騰空撲擊,這些辟邪的鎮殿神獸殺氣淩然,三三身上的陰物一個個哀嚎著竄得老遠。


    大黃貓低吼一聲連連倒退幾步,卻見謝遇無視衝到麵前的鳳凰,踏空向前走進幾步。


    “轟——”


    他前近時奔到身前的金鳳、天馬陡然間被陰氣掀去百丈遠。


    “轟——”


    寂靜夜空下,沒有人聽到那聲震耳欲聾的撞響。


    唯有一縷塵埃驀然從皇城刮出來,宮人們緊了緊衣裳,感覺今晚的風帶了股狠勁,吹得人肌骨生疼。


    脊獸們見鳳凰和獅子都被撂倒了,兇惡的臉上出現一絲裂痕,伏著身子死死盯著這不速之客。


    青年眉眼溫潤俊逸,黑袍、發絲都在這掠地疾風中紋絲不動。


    他緩步在皇城上空行走,平靜道:“在下謝遇,叨擾諸位了。”


    脊獸們兇惡的伏身倒退一步,三三見狀,連忙跳到謝遇肩膀上昂起腦袋。


    小貓甕聲甕氣道:“謝遇來破障了,你們讓讓。”


    話落,一聲低沉悠長的龍吟從金鑾殿方向傳來,青龍門那四根盤龍柱上的龍雕在龍吟聲中複蘇,虯曲的身體順著柱子緩緩遊走。


    整個皇宮在謝遇腳底下沸騰喧嚷,他表情平淡的踩上青龍門的禁製往前踏了一步。


    左腳落下去那一霎,那些非人的獸吼把楚京各地的精怪、魑魅震得捂耳哀嚎。


    滿京十萬貓狗惶急的驚叫聲中,樊璃從夢中醒來。


    “謝遇——”


    屋中無人應答。


    樊璃眉心毫無預兆的跳了一下,他揚聲向馮虎問道:“外麵好吵,天塌了?”


    馮虎看向那乍然昏沉的星空,擰著眉側耳聽著滿京華沸亂的聲響。


    外麵那片貓狗驚懼不安,幾乎把楚京吵成了蛐蛐籠子。


    這怕是有妖異的事發生了。


    馮虎凝重道:“欽天監捉妖,城隍廟判刑,沒事。”


    樊璃再也睡不著了,坐起身,披著外袍又低聲喊謝遇。


    沒有迴應,沒有答複,甚至連那股熟悉的梅香也不在身側縈繞了。


    他悄悄下床,雙手在各處摸索逡探,漫無邊際的尋找謝遇。


    外麵狗吠聲越來越急,侯府的貓叫聲宛如嬰兒嚎啕。


    樊璃指尖一寸寸地觸碰暗涼空氣,心口說不出來的慌。


    “謝遇,你在麽?”


    樊璃雙手微抖著伸向那空蕩蕩的胡床。


    “你迴話啊!”


    他無措的在屋中找著,地磚潮上的寒氣咬透腳底,他赤著腳,整個人在夜風中跌撞四尋,指尖驚怵的摸向屋內的每寸空間,每寸空間上都沒有那縷梅香氣息。


    他整個人隨著時間推移開始變得急躁不安。


    “啪——!”


    樊璃蒼皇驚怔。


    躁亂中衣袖不小心掃過桌上水杯,一聲驚響在耳邊炸開,杯子碎片重重的砸到赤\/裸腳背上割出一條血線。


    樊璃心跳狂亂的撞著胸腔,血液一下冷一下子熱,他立在桌邊,愣然細聽著外麵的聲響。


    謝遇去哪了?


    把他丟了?


    比先前更加狂急的狗吠聲湧入雙耳,他沉重地提起被碎片劃傷的右腳,朝門口方向挪去。


    *


    皇城上空,一聲驚魂洪音厲斥出聲,刻著陰司十殿烙印的敕令盾牌一張張護在謝遇身後,兇煞陰氣宛如刀劍,猝然將奔湧至前的四條石龍擊退。


    “英靈破障,速退!違者斬立決!”


    虛疲的龍吟不讓分毫:“無論英靈還是神怪,入我龍池者格殺勿論!”


    謝遇袖下拇指一根根蹭著四指指甲,平靜道:“在下來見禁衛軍崔艾統領,萬望真龍行個方便,為我劈半條路進宮一敘。”


    一條五爪金龍疲緩的爬上金鑾殿上空,盯著謝遇看了片刻,道:“是你,許久未見了。”


    謝遇望著它。


    金龍似乎有話要說,但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它疲憊的喘了口氣。


    “如今二龍分野,楚魏山河脆若薄紙,此地非是不許你進,是不能進。”


    若叫這尊龐然大物跨進破碎龍池,隻怕不消一年,這楚國就得變天。


    到時候要死多少人,恐怕連老天自己也算不清。


    金龍說了這些話,似乎已是累到極致了。


    它吃力的朝金鑾殿潛下去,拖喘的聲調艱難道:“崔艾後日休沐,你可去平安裏找他。”


    謝遇不動聲色的收了陰氣,冷冷朝坤寧宮方向掃了一眼,沒再試探金龍的底線,道:“多謝。”


    他臨走時,聽到那疲病的聲音在身後說道:


    “謝遇,你的路比我難百倍不止,不知道是你先死,還是我先死。”


    謝遇立在空中,沒正麵迴應那金龍,隻緩聲說道:“有人還在等我。”


    金龍沉默片刻,忽然失笑。


    三千年過去了,踏上輪迴的閻王還是老樣子。


    滿京狗吠聲暴起暴止,樊璃走到門口摸上門把手。


    他屈指將要拽開門時一片冷梅香驀然撞了滿懷,有人穿門而入,捉著他的手從門把上挪開。


    “要出門?”低沉的聲線落在樊璃耳畔,暗紅眸光下垂,望向他踩在地上的一雙光腳。


    穿門而進的亡靈向前寸進,樊璃原地站著沒動。


    於是那堅冷的下頷隨著對方腳下的移動磕上樊璃額頭,入骨冷溫從對方下頷過渡到樊璃額上。


    他們站在這裏,有晚風穿過門縫從他們身邊掠過去。


    陰冷光滑的描金綢袍在風中輕晃,揚起半撇下擺落在樊璃腳背,風停時這撇綢衣向後晃了一寸,定在樊璃腳尖。


    和地磚與晚風比起來,厲鬼身上的體溫算得上溫涼。


    夜色下,貼在一起的心口緩緩交換溫度。


    短短一瞬似乎過得格外悠久,靜默中樊璃感受到對方喉結在滑動,他低頭攥住那抹冰涼衣袖,雙腳依次踩在謝遇鞋麵上。


    “是死是活?”門外,聽到杯子碎響的馮虎進院,敲響門扇問道。


    陰冷掌心僵硬的落在樊璃後腰穩住他,樊璃靠在謝遇身前,迴馮虎:“半死不活。”


    馮虎:“哪又疼?”


    樊璃:“被謝遇傷透了,心口疼。”


    馮虎沉默片刻:“是要我進來伺候你,還是請府醫伺候你?”


    樊璃抓著手中冷綢收緊,下巴慢慢朝那冰冷左肩靠過去:“謝遇在這裏,讓他伺候。”


    馮虎掉頭就走,繼續去門外站樁。


    樊璃低聲道:“我說真的,你們怎麽不信呢?謝遇,他們知道你有咬人的毛病麽?”


    虛睜的雙目瞳孔驟縮,森冷唇齒刻進血肉時,樊璃張著雙唇啞然噤聲。


    埋首頸間的亡靈用利齒刺破皮膚,在樊璃吃痛間將他從地上抱起來,樊璃整個人懸在半空。


    他在冷空氣裏哆嗦一下,然後又在瞬息之間被滾遍全身的血液烘熱,揚首露出頸項,忍痛間他低喘著,將雙腿緊緊圈在謝遇後腰。


    對方托著他腿根將他禁錮在身前,從門口啃咬著移動到床邊。


    樊璃倒在床上時腦袋撞得有些悶疼,謝遇半伏在他身上,喉間癢澀被血液潤澤過後反而越發幹渴。


    正如大黃貓所言,血液不管用了。


    暗沉沉的夜色裏,小屋內的空氣冷熱對撞,有人氣息冷沉,有人唿吸滾燙。


    厲鬼暗沉的眸光落在少年唇瓣,咫尺之間,有溫熱的手輕輕抓住謝遇衣領,指尖輾轉著從他心口觸摸到喉結,往上,落在他側臉。


    暖熱指腹染上低涼的體溫,少年輕聲問:“去哪了?”


    謝遇答:“皇城。”


    “去幹嘛?”


    “找人。”


    唇邊的溫度在單調的對話中拉扯交纏,少年捧著亡靈的臉,在滿世界黑暗中低聲說道:“無論去哪裏都要說一聲。我沒找到你,以為你走了。”


    “暫時不走。”


    “那以後要走?你還沒給我道歉,不許走。”


    幽沉冷香輕輕落在鼻尖,良久,少年耳邊有聲音帶著涼夜的氣息低喃。


    “謝遇給樊璃賠罪。”


    “急著道歉是想早點離開麽?嘴上道歉沒用,你毀掉的東西,得賠給我才行。”


    樊璃悶著臉拿額頭撞謝遇。


    “我的銀手環戴不上了,給我買一個新的。”


    “……”


    樊璃:“買不買?”


    謝遇:“………”


    所以養得太嬌氣並不是一件好事,慣壞了,和人討要東西的模樣過於理直氣壯。


    何況要什麽不好,要首飾……當初就應該聽陸言的話,別把這人當女兒養才是。


    也許他在別人麵前還算矜持,但在謝遇這裏向來如此,就算把往事全部忘在泰寧末年的秋天,他再見謝遇時還是這個樣子。


    對他稍微好一點,他就豪橫了,可著勁使喚人。


    今天要首飾,明天就要房子,謝遇要是不理他,他就找道士念經煩死謝遇。


    謝遇要是理他,他幹脆讓謝遇養他得了。


    算盤珠子都撥出火花了。


    樊璃沒聽到謝遇迴應,掀開眼皮,臉頰輕輕蹭到謝遇下頷。


    “買銀手環。”


    “給我買銀手環。”


    “謝遇,你沒錢麽?”


    “你這人沒意思,啞巴!”


    理智在秋夜斬斷韁鎖,有人站在迴憶裏審判今天,有人迴憶著今天尋找丟失的過往。


    要個一模一樣的銀手環,也許戴上後就找到記憶了呢?


    樊璃就想要那個東西,他在謝遇麵前撒潑:“謝遇毀了我的東西賴賬,明天找道士上昭陵詛咒你——”


    屋內除了樊璃的輕語聲再無其他聲響,他默然止住單方麵的對話,在壓下來的梅香中抿唇偏頭。


    幽冷指尖在他眼睫輕撫,向下,冰冷指腹壓在雙唇上。


    “樊璃,”靜夜裏,有沙啞的聲音在樊璃唇畔說道:“張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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