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遇從胡床上輕輕把樊璃抱起來。


    這落在懷中的軀體渾身骨骼薄而細長,多年來營養不良造成的羸瘦顯得少年體重過於輕盈,謝遇抱到他的一瞬間幾乎訝異著僵止在原地。


    一個十七歲的少年不該這麽輕,除非他多年來都沒有正常的吃過飯,在最需要營養的階段被迫節食。


    可南康侯府並沒有窮得揭不開鍋,連每日三頓像樣的飯食都給不起。


    相反從侯府敕造落成那一刻起,慣會做生意撈錢的南康侯幹脆就不遮掩謙虛了,整個侯府怎麽奢華怎麽來。


    連魚池底下都鋪著上等的暖玉,冬天到處的水都結了冰,唯獨這侯府的池塘雲霧繚繞,錦鯉四竄,宛如仙境。


    按理說這樣的人家,怎麽著也不會讓次子飽受窮餒饑荒。


    不過這也從側麵表明樊璃不受南康侯待見的事實。


    有一種聲音說樊璃不是南康侯的骨肉,興許他的窮迫冷落,和這事有關?


    謝遇抱著這分量單調的少年緩緩直起腰身,暗沉眸光掃過滿屋。


    入目處不過是一張木床、一個櫃子,一個小搭案和一桌一椅一凳。


    最豪華的衣櫃是上了紅漆的,年代不知道有多遠了但仍然沒有被蟲蛀腐壞。


    隻是兩扇櫃門裏進外出,半開著,櫃中衣裳不過三兩件,都是沒有染色刺繡、價格實惠的葛布素衣。


    謝遇來的第一天便將這窮酸的屋子打量過了。


    當時沒什麽感悟,隻覺得這屋子破,樊璃活該。


    此刻他抱著單薄的少年重新打量小屋時,忽然不知道該用什麽心情看待對方了。


    “樊休不會養人。”最後謝遇收迴目光,輕聲評價南康侯,“不過你活成這樣子,該怪楚氏。”


    怪楚氏死得太早,怪她太無情。


    一個連自己都不愛的女人,怎麽會心疼兒子?


    當她的兒子是倒了血黴,當她的戰友同僚更是踩了天大的黴坑。


    謝遇把樊璃放上床時,門口的幾隻貓眨巴眼瞧著他。


    大灰貓蹲在地上笑道:“你要吸他了?”


    謝遇側過頭去,眸色淡淡的望向它們。


    大黃在門邊惡笑出聲:“在雪意屋裏時他隻差把樊璃吃掉,吸血怎麽能夠滿足他?他要的是合歡。”


    小狸花好奇道:“合歡是什麽呀,能吃麽?”


    這惡劣的大貓猛猛拍了小狸花一爪子:“小孩家家的,少問!”


    這幾隻黑黃花灰的貓在門口聚會打鬧。


    眼看要鬧進屋中,謝遇坐在胡床上敲敲扶手:“有事說,沒事安安靜靜的出去,要小魚幹的自己去拿,別弄出聲。”


    灰貓一腳踩住大黃的臉,看向謝遇。


    “你的事有些眉目了,謀殺你的人太多,我就先從楚氏的幕僚裏找出一個,你要去看看麽?”


    謝遇盯著尖利的指甲問道:“你說崔艾?”


    “是他,你要殺他麽?”灰貓自顧自跑去床尾搭案上叼起一隻體型最大的魚幹,口齒含糊:“陰司敕令早已確定你的障因是樊璃,殺其他人沒問題吧?”


    謝遇起身,緩聲說道:“並非陰司確定。”


    他麵向灰貓:“是我確定,帶路。”


    三三黑著臉跟在謝遇身後連聲質問:“你確定的?你為什麽認定樊璃是你的障因?你憑什麽確定?你的恩怨情仇都在陰司那塊生死簿上記得清清楚楚,你……哎呀!大黃幹嘛打我!”


    大黃貓表情冷酷。


    “蠢貓,你身上這群鬼東西沒告訴你麽?閻王死了,生死簿至今還是空的。”


    幾百隻陰物悄悄從三三毛發裏擠出來。


    “告訴了,大將軍來的第一天就告訴它了,它不準咱說話,要吃了咱。”


    “小貓也是兇得很呢。”


    “怎麽把樊璃寫上敕令?寫別人不行麽?”


    “寫誰?殺錯了人得下十八層地獄——”


    三三猛踩地麵把喋喋不休的陰物從身上震落:“就算沒有生死簿,也不可以寫樊璃,楚氏既然死了,那就該去殺掉楚氏的鬼魂!”


    “……”有陰物悄聲迴它,“楚氏死後就被國師滅了,當時在太陽底下燒成了灰,十裏楚京都是她的慘叫聲。”


    大黃貓眯著眼瞧過來:“哦?國師為何要滅她?”


    陰物膽慫的小聲迴道:“她要進宮殺皇後,被鎖在了青龍門。”


    跟隨灰貓踏空而行的謝遇頓住腳步:“從何得知?”


    那陰物狠狠哆嗦一下,惶恐道:“迴將軍,小、小的是看守青龍門的侍衛。”


    謝遇垂下視線,目光落在那病死的侍衛身上:“她為何殺皇後?”


    陰物藏在三三毛發中,體型縮小到隻有米粒大小,呆滯的目光緩慢上抬,望著那滿身煞氣的英靈。


    它天然的恐懼這身煞氣。


    “小的不知,隻記得她當時撞死在皇城門前,魂魄來到青龍門叫四根盤龍柱攔下了,驚動了國師,國師燒化她時說她不該以卵擊石,刺殺皇後。”


    陰物說到這裏便沒有其他頭緒了,戰戰兢兢的等著謝遇發話。


    謝遇凝神望著皇城方向。


    那地方隱隱有金色龍氣在夜色下升騰,金氣虛疲發暗,意味著楚天子備受掣肘,遭人欺壓。


    謝遇不解。


    什麽原因讓楚氏寧願變成鬼怪,也要進宮殺掉皇後?


    他思索片刻,問其他陰物:“關於楚氏,你們還知道多少?”


    其他陰物生前四散在楚國各地,都離宮城極遠。


    加之死後意識混沌,被煞氣刺激一個個都像刀架在了脖子上,答非所問,哭天搶地。


    謝遇盡力收斂煞氣,但於事無補。


    他沉聲讓陰物們散開。


    眾鬼如蒙大赦,連忙四散飛竄,離他遠遠的。


    大黃自詡無所不知,卻不知道楚氏還有這等遭遇。


    它原以為,那女人就是純屬發瘋沒事找事、瞎撞門呢。


    “楚氏這人就是所謂的智者千慮失之一厘,聰明才智耗盡在戰場上,轉頭卻敗給了人情世故。”大灰貓蹲在屋脊上平靜道。


    它望向星河璀璨的夜空,那裏有顆星子懸在北邊天上,格外閃耀。


    它盯著星星,說道:“以厲鬼之軀擊殺皇後,這向來是天方夜譚。不過生人並不知道鬼怪無法入宮,她那樣子一看就是被人忽悠了,人沒殺成,命丟了,連去往輪迴的路,也被她丟了——”


    三三一躍而起,跳到灰貓旁邊特別大聲的說道:“貓侍中!我就知道你很厲害,你還知道啥?她是不是沒有殺掉謝遇?她一定沒殺!”


    小狸花急忙跟著附和:“樊璃好,樊璃娘親也好!”


    灰貓笑了笑,看向謝遇。


    “據我所知,是她拒開城門害你戰死在徐州城前,其餘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多,她這人什麽都藏著掖著,不怎麽愛說話。”


    “隻記得你死那年秋天,我給小皇帝找吃的,找到她門口時她給了我一條挺大的小魚幹,我說我太瘦了,帶不走,她就把魚幹切成片給我放在小包袱裏,那幾天我和小皇帝都靠那魚幹過活——”


    灰貓想起往事,眼神悠遠的放慢音調:“後來我帶著一隻耗子去看她,她那時受了重傷,肋骨被人取掉了兩根,樊璃傷著,她也傷著。”


    “那天雨下得挺大,樊璃說他看不到了,楚氏就坐在床前守著樊璃,我把耗子放在她腿上她都沒有反應。”


    同樣也是那天,她起身時從小貓身邊經過,裙擺飄飛著,一眨眼功夫便撞死在皇城門口。


    小貓追上去時,隻看到那戴著銀麵具的女人血流及地,委身倒在血泊裏,素白的衣裙被鮮血染成了紅衣。


    那天,青龍門外厲鬼憤怒的嘶吼聲,在泰寧末年的秋天傳得極遠極遠。


    千山秋色裏,英名蓋世的女將軍在青龍門灰飛煙滅,百步之外,小貓叼著老鼠朝她的屍體踏血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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