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芒碭,劉邦命暫歇等待後隊,同時熬煮朝食,然後自己一屁股坐到路邊。


    樊噲看劉邦自從斬蛇以後,就一直兩眼發直,也不多說話,隻管悶頭趕路。此時看他雖然坐下,兩眼仍然透著茫然的神色,於是坐到他身邊:“兄長今日斬蛇,乃好兆頭,說明兄長必能大興。”


    劉邦轉頭看著樊噲,臉上綻出一個燦爛的笑容:“謝過弟的吉言了。兄若能興,也是諸位兄弟相幫的結果,願與諸兄弟共之。”


    樊噲見劉邦笑得並不勉強,確實發自內心,自己心裏的石頭也就落地了:“大兄,不是樊噲逢迎,大兄斬蛇之舉,弟兄們看在眼裏,對大兄都是極為敬佩的。”


    劉邦伸手拍了拍樊噲,沒有再說話。


    很快後隊的人就趕了上來。丁禮和周苛一見劉邦,就把剛才遇到老嫗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不過遵照呂雉的叮囑,黑龍複起的那些話沒有說,隻說了劉邦斬白蛇乃是赤龍之子殺白龍之子。


    樊噲和陳賀也把劉邦斬蛇的過程驚心動魄的述說了一番,本來劉邦斬白蛇就是神勇之舉,再加上的赤帝之子殺白帝之子的內容,一行四十來人看著劉邦的眼神已經不是敬佩,而是敬畏了。


    入夜,劉邦和呂雉兩人單獨在一個小帳中歇息時,呂雉先責備了一番劉邦的魯莽,然後把黑衣老嫗完整的話悄悄的告訴了劉邦。


    劉邦聽到“黑龍複起”那些話時,明顯的劇烈震動了一下,呂雉覺得奇怪,馬上問道:“夫君,老嫗這些話,有什麽含義嗎?會對夫君有何影響?”


    劉邦歎了口氣,把呂雉的身子往自己這邊攬了攬。兩人所處說是小帳,不過是一塊厚麻布用兩根粗樹枝支起來,再在兩頭搭上兩塊布做遮擋。而且小路行進不可能帶很多輜重,隨行的人還要背著糧食拿著兵器,所以到了山外路途稍好的地方,呂雉都把馬讓出來馱物。


    到了晚間,這樣的小帳也就隻有兩個,另一是樊噲一人占據著。沒辦法,誰讓這家夥膘肥體壯讓小帳中隻能容下他一人呢,其他人則不過是采幹草或幹樹枝鋪在地上,和衣而臥而已。


    “夫人,”劉邦輕拍著呂雉的後背:“還記得當年田間說你我及兒女皆貴的那個老者嗎?”


    “當然記得,夫君為何要問此事?”呂雉抬眼看著劉邦。


    此事記載於《史記》,說劉邦當亭長時,經常告假迴家種田。一次,呂後和一兒一女(漢惠帝和魯元公主)正在田中鋤草,有一老者經過向他們要水喝,呂後給他後,他相看了呂後的麵相說:“夫人以後會是天下貴人。”呂後就請他再相看一下兩個孩子,看了惠帝:“夫人的貴,是來自這個男孩的。”又看了魯元公主,也是貴相。老者走後,劉邦恰好從旁邊過來,呂後就把這事告訴了他。劉邦一聽忙問老者走了多久,呂後說:“不會太遠。”於是劉邦拔腳就追,追上後讓老者給自己相麵。老者說:“剛才你的夫人和孩子都和你一樣,你的麵相貴不可言啊。”


    _


    “前數月,大約就是蕭何所請的那個送糧的士子陳平走後不久,我又遇到那個老者了。”


    “哦?”呂雉亦喜亦驚,“他又說了什麽嗎?”


    “當時我等正在遷移居所,我在最後。路過山道時看到了那個老者經過,讓我認出來了,就叫住了他。”劉邦在黑暗中搖了搖頭:“他不記得我了,我說了當初田間之事他才想起來,隻是……”


    “隻是怎樣?”呂雉覺得劉邦的聲音很蕭索,心裏一緊。


    “老者說我麵相仍貴,隻是要麽得一國而善終,要得整個天下那就要看運數如何了,未必長久,要一國還是要天下,都在我的一念之間。”


    “可當初他說吾等全家皆貴時,並未附加其他說法,這次怎麽不一樣了?”


    劉邦輕輕歎息:“我也問過這個問題,老者隻是一笑,說氣運因時勢而變,他也參不透,說完就走了,憑我如何唿喚,再未迴頭。”


    “那晨間那個老嫗所說黑龍……”


    劉邦好像感覺發冷似的顫抖了一下:“早間斬蛇之後,為夫當時全身脫力躺在地上,忽然聽到圈外樹林中似有一聲冷笑。當時渾身激靈一下,乏力的感覺立刻就消退了。跳起來一看,林中朦朧似有一道黑氣如龍,似遠似近,難以捉摸。見我起身看著它,它就說話了,好像是說‘斬蛇而起,果然王煞。汝且先平山東,然後……’剛說到這兒噲和賀已經跑了過來,那黑氣瞬時消散無蹤,而為夫就如夢醒一般。”


    劉邦把臉貼在呂雉的額頭上:“你們又遇到老嫗說為夫雖然為赤帝之子,斬白帝子而爭天下,可黑龍複起,秦鼎不易得,為夫也許會有殺身之禍,再想到老者所說要麽得一國善終,要麽圖天下卻很可能不長久,均在一念間,這些說明了什麽?”


    呂雉一邊享受著夫君的溫存,一邊緊張的思索著。半晌,她幽幽的說:“妾女流,按說不應亂言天道。妾以為當初老者相你我時,天道發展是向著秦亡夫興方向的。夫君二遇老者時,天道可能不知何故發生了異變,秦能不能亡已成未知。”


    “老者之意是說夫君仍可有雄霸一方為國的可能,但終究抵不過強秦的威壓。夫君若在合適的機緣下歸順強秦則可保善終,若錯過時機,就可能……”呂雉閉口不言了。


    劉邦再次輕微的顫抖了一下:“夫人所言,點醒為夫了,秦一向尚黑,什麽秦得水德,水德尚黑,所以秦的禮服旌旗等都用黑色,秦帝自然就是黑龍了,為夫怎麽沒有想到?”


    “隻是,”劉邦又歎了口氣,“倘若為夫真能建立一方勢力,然後突然卻要歸順暴秦,那時為夫的兄弟、屬臣乃至士卒,能不能理解和讚同就會是大麻煩。若強行為之,就可能瞬間潰散,至期或僅能自保而已。”


    “能保家人也是善終。”呂雉喃喃的說著,把身體又往劉邦懷裏擠了擠。


    “可狗屠帶來的消息及為夫這些時日探聽到的消息都說,秦帝現在仍不理政,雖然重臨朝會,可十日一朝,依舊倦怠不耐。就是這樣的黑龍可以威脅為夫這個赤帝之子嗎?”劉邦自顧自的在黑暗中搖搖頭。


    “夫君之友人中,樊噲、周勃等皆勇武者,蕭何、曹參則為文士謀者,現在秦帝把曹參征召去了,等於夫君少了一臂助。妾聞當初蕭何也在征召之列,幸而未往。秦帝同時征召夫君的助力,或者就是在削弱夫君未來的實力?從這上說,秦帝可非昏庸啊。”


    劉邦沉默了。過了一會才說:“秦帝召六國士子為博士,也是正常的。要說秦帝刻意而為……秦廷如何又能關注到沛縣這地方的兩名小吏?對了,蕭何有沒有說,曹參到鹹陽後是否有書信迴來?”


    “蕭先生沒有說過這等事,想必是沒有吧。不過先生倒是說過,在公文上看到,曹參並未任博士,而是在廷尉府做了廷尉史。”


    劉邦又搖頭:“這老秦到底在想些什麽……夫人剛剛所說的,為夫記下了。夫人女中人傑,卻是要時時提醒為夫,莫要去管什麽女流不得如何之言。若夫人認為當歸順老秦之時,也要立即提醒為夫。”


    “那是自然,夫君就是妾的天,妾當會為夫君謀。”


    秦二世元年八月二十日,鹹陽,大朝會。


    丞相馮去疾奏陳郡反賊陳勝,自立張楚王,並四麵出擊,南陽、穎川、碭郡、泗水方向都有賊軍迫近的壓力。二世皇帝並對此亂局並不在意,言不過盜匪作亂,斥責丞相不要危言聳聽,傳文各郡自己處置就行了。


    博士呂簡奏,帝登皇位已有一載,當賀之。二世皇帝大悅,賜博士簡金十、帛二十,詔第二日百官大宴。


    秦二世元年八月二十一日,鹹陽宮。


    秋季已到中後期,可天氣仍是暖熱的,鹹陽宮主殿前廣場上臨時搭起大棚,長百步、寬七十步,覆以白色絲帛隔絕陽光火辣。


    三麵設內外三層席案,可容二百席,每隔二十步有冰鼎,皇帝的臨時丹陛部位則五步就有一個冰鼎。


    丹陛對麵空場處掛金黃薄紗數層為垂簾,簾前設木台,寬三十步,深十步,覆黑色金邊毛氈,簾後兩側為樂工區,設鼓角、鍾罄、箜篌絲弦。


    群臣入,先拜皇帝。丹陛左右,為皇帝宮妃席,四個千嬌百媚的女子列坐。其中三個是大臣們都認識的,即皇帝原來的貼身宮人,芙蕖、菡萏、海紅,另有一女不識,且薄紗半遮麵。


    大臣們拜過皇帝,又向宮妃施禮。


    皇帝甚為高興,賜命歸坐,上瓜果。從丞相起,大臣二十,輪番向皇帝賀,諛詞如潮。皇帝極為自得,一一頒賞。完畢,所有大臣一起再拜皇帝,祝大秦萬世流傳。


    胡亥滿臉笑容的看著、聽著大臣們的讚頌和禮拜,心裏冷笑著:“萬世流傳?還不知你們心中在想什麽呢。”


    三公九卿中有七個大臣讚頌,恐怕也就這些人的讚頌還有幾分真心,畢竟是知道胡亥這些時日作為的。剩下十幾個大臣都是自願報名的,那就很難說有多少真心了。


    讚禮已畢,撤瓜果,上肉鼎和酒漿,垂簾後鼓樂齊奏,酒宴開始。一隊九名樂女,長袖飄揚,在台上作吳越舞。


    宮廷樂舞,在秦宮廷中並不常有。始皇帝時不注重這些。且始皇帝在六國未統之前,斷不容這類天下太平之靡靡出現在秦廷上,那是一個勵精圖治的時代。


    天下一統之後,雖然有過幾次宮廷樂舞的大宴,但始皇帝十年間巡狩六次,在鹹陽的時間並不多。


    倒是在二世皇帝登基之後,那個“調包胡亥”在駕幸甘泉宮前舉行過一兩次大宴。


    春秋戰國時期的各國樂舞,以燕楚見諸記載,而秦一向被認為不開化的蠻夷,其樂舞主要是祭祀、禮儀的儀式所需。在李斯的《諫逐客書》中談到了一點秦國樂舞:“擊甕、叩缶、彈箏、搏髀”。


    擊甕,拍大甕,誰有條件拍拍大水缸,就那聲音;叩缶,敲瓦罐;搏髀,拍大腿;也就是彈箏還有樂器之意。想一想,這幾樣東西一起奏鳴,所發之音若要配以舞蹈,那必定是頗具蠻荒味道的陽剛之舞。


    到秦滅六國,秦廷中才開始引入了以楚聲、楚舞為主的樂舞形式,糅合夏周傳承的宮廷樂舞而發展起來。


    此刻在台上隨鍾罄塤竹翩翩而舞的,就是以柔美見長的吳越之風舞蹈。


    酒過數巡,肉過幾道,胡亥對著對麵站在舞台垂簾一旁的禽卑丟了個眼色,鼓樂一變,台上的樂女舞風也一變而急促起來。


    大臣們本來對這種見慣了“陪酒背景舞”並不是很上心,因樂音突變,所以就往台上看了一眼,這一眼看過去,眼珠就轉不動了。


    舞依舊是楚風,可樂女們表現出來了另一種韻味,女人味,很性感的女人味,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帶上了鉤魂奪魄的味道。不多,就幾分,但這幾分,讓大臣們也不知是不是酒鬧的,就算坐在冰鼎附近的人,也開始覺得熱了。


    這其實就是樂府令上次聽了胡亥所說的“女性魅力的展現”後,在編排舞蹈時向樂女們灌輸了應該有“舞蹈靈魂”的結果。胡亥在昨日還專門把樂府令叫來,讓他把楚風舞分為兩段,前一段是以前的舞法,然後再來一段“有靈魂”的舞法。


    現在胡亥對舞蹈的效果,以及觀舞大臣們的表現,滿意,很滿意。


    這段樂舞結束,樂女們從兩側下台轉入垂簾之後,台上又開始上演俳戲,大臣們腹中的熱火才慢慢消退。俳戲之後,又有數組角抵士登台,那種雄壯和陽剛,頗為符合秦人好武的風格,席宴中的情緒被調動了起來,不時有喊好的聲音發出,氣氛變得非常熱烈。


    胡亥這是充分使用了他那個傀儡替身的“遺產”,除了當時甘泉殿上的兩個角抵士被處理掉,其他角抵士他繼續養著,現在拿出來派了用場。


    待到角抵士退下後,宴會上的氣氛已經非常熱烈,大臣們的酒也到半酣之時。


    胡亥懶洋洋的聲音從丹陛上傳了出來:“諸卿,我大秦樂舞,從殺伐陽剛的秦風,到飄柔秀美的楚意,各有其風格,也各有其妙處。我前數十日在甘泉宮聞,鹹陽市井中有胡舞,另具風格,乃西域所傳。我自甘泉宮迴,詔樂府尋之而得,教習樂女如此多時日,已可一觀。”


    說完,輕拍了一掌,垂簾後的樂聲再次響起。


    這次的樂聲與剛才楚風舞大不相同,是以鼓、缶為主的敲擊,塤竹之聲退到後麵變成了背景音樂。


    在座的大臣有一些是去過景曲的芳椒堂的,對這種曲樂頗為熟悉,腦中也開始現出那裏那兩個胡姬的舞姿和……眼神,做過胡姬入幕之賓的人,甚至身上都開始隨著曲樂更火熱難耐起來。


    隨著節拍漸強漸快,台後垂簾“唿”的從中兩分,一隊樂女旋風一般的衝上了舞台,領頭的,居然就是皇帝那個掛著半遮麵紗的宮妃。隻見這隊樂女都是半遮麵紗、袒露肚腹的裝扮,胡妃的不同在於服裝的顏色和頭飾,其他裝扮與樂女完全相同。


    關於肚皮舞的具體體現,這裏就不再重複描述了,反正不過是甩動的小肚皮和挑逗引誘的目光,再加上迷幻般的上臂蛇動。當然,大庭廣眾下的西域胡舞,與胡亥單獨所見襄姬的胡舞,在魅惑方麵還是消減了幾分殺傷力,可是也隻是襄姬主動降低了殺傷力,那些培訓這麽多天的樂女們可都在賣力的狂射女性之惑,期冀能被在座的大臣們相中,離開樂府嫁入豪門做個小夫人。


    隻不過,與襄姬自然天成的魅力誘惑相比,她們的努力放射,還不如襄姬收斂之後的誘惑力強。好在襄姬的目光一直都是以丹陛上的胡亥為中心,否則她的妙目秋波掃到哪個大臣臉上,那個大臣會不會為此而生弑君奪女之想都是很難說的事情。


    就算已經看過芳椒堂胡姬舞的人,甚至做過胡姬入幕之賓的,看到這麽大陣仗的胡舞,尤其襄姬的教習又與芳椒堂胡舞頗有差異,所以也如未曾得見大臣的暈迷狀態相去不多。


    胡亥也是第一次看見以群舞方式呈現的肚皮舞。雖然很多樂女都在舞中向周邊大臣放電,可更集中的電光卻是衝著皇帝來的,這一方麵是因為皇帝在舞台正對麵,排演時還是多為正麵,中間一些舞蹈段落才三分,分別向兩側舞。另一方麵,反正都是當小夫人,給皇帝當小夫人自然要比給大臣當小夫人更值得期待。


    胡亥本來就不太扛得住襄姬之舞,現在又加上十二個狐狸精,所以時不時就流露出一種中風一般的口眼歪斜,然後又趕緊收拾起來化作一本正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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