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交代完去看匠師台的事情後,又對司馬欣說:“中尉軍即刻準備開赴陝縣事宜,我一會兒把虎符和詔令給你。章邯,蒙氏祭禮時你等調所有刑徒的屯長、衛尉軍和中尉軍百將以上前來觀禮,至時,朕還有話對他們說。”


    “這……”章邯有些猶豫,“刑徒兇暴,臣恐會對陛下不利。”


    胡亥笑了:“你麾下的刑徒,都是老秦的悍民。他們可以觸犯律法,但不會對老秦的王不利。這點,你還是要相信老秦人。”


    他又思考了一下,“衛尉軍抽調一萬,編製還在。中尉軍現有兵力全員與刑徒混編,我與太尉和丞相商議另外重組中尉軍。至於你們混編出來的大軍,也不能一直就叫刑徒軍吧,衛尉和中尉軍卒可不是刑徒啊。”


    章邯等三人都笑了,一齊拱手:“請陛下賜名。”


    胡亥站起來走了兩步,左手一擊右手:“軍名秦銳,你等就是大秦的鋒銳!”


    _


    夕陽下的武關道上,一隊騎兵全部一人雙馬,正在道路上馳行,領頭的公子嬰也沒有乘車,同樣跨馬奔馳,不同的是他的備馬由身後的親隨一人三馬的帶著,另外的不同就是他的馬配了雙鐙。


    午前到達藍田縣,城外等待他們的細作就報知,羆壯他們出來的那戶宅院主人召騷,已經於辰末出城,隨著一個商隊向東行去。一刻以後,一輛軺車載著一個文士,兩個隨從騎兩匹馬也出城,向嶢關方向而去。因為人手不足且沒有馬匹,藥肆主人隻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離開。


    公子嬰判斷,向嶢關方向的文士極可能就是李左車,於是留下一百五十人協同藍田縣令在藍田縣內索查,並查抄召騷城外的交易倉區。一百騎向函穀關方向追趕召騷的商隊,他自帶一百五十騎配雙馬追趕李左車。


    事實證明公子嬰的雙馬追趕策略是正確的。正常情況下,軺車一天的行程在六十裏(兩程)左右,但他們已經追趕過了藍田橋,還沒見到李左車的蹤影。


    藍田橋距藍田縣大約五十裏,正常的行人會在此宿歇,然後第二日正好可抵嶢關。據藍橋驛的人說,確實有一車雙馬經過,時間是在申時左右,不過是三人同車一馬駕車,車後則拴著兩匹馬。


    公子嬰一想就知道,巳時左右出發,兩個時辰就到藍田橋,說明速度很快,想要在天黑之前通過嶢關。


    按律,士子軺車隻能用一匹馬拉,在官道上李左車肯定不能公然用二馬甚至三馬曳車,這是違反秦律的,所以必定采用換馬的方式。不過,就算三馬輪換拉車,到嶢關後馬力也將衰竭,所以必然會在嶢關附近留宿。所以他也並不很急,保持馬隊的速度能夠在天黑前同樣到達嶢關即可。


    他準備到達嶢關後,就分出一半騎兵繼續前行二十裏,第二天向迴堵截,兩麵圍捕。


    (秦時嶢關的具體位置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法是在藍橋以西的六郎關,一種說法是在藍橋以東、商洛以西的牧護關。在本書中采用牧護關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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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戌正三刻。


    明日又要長途跋涉,想想那輛顛簸不已的古代輜車胡亥就有點頭疼,所以應該早點兒睡才對。隻是今天的天氣似乎格外炎熱,他貪圖大堂內空曠空氣可流通不憋悶,雖然兩眼的上下眼皮一直在奮勇向中間靠攏強力閉合,但他還是側靠在幾案上,看著今天決定成立秦銳軍而剛剛擬就的製令,同時又想著白天想要做的幾件事情。


    三錐陣在步兵應用應該是沒什麽問題的。馬具改革後采用雙弩投矛的騎兵配置也應該沒有問題,不過還是要加緊訓練使用弓箭的騎兵。這時代的投石機讓他比較失望,本想用於兩軍對壘擊破敵軍盾牆,想想還是不如床弩更便攜和易用,不過要是用於守城和攻城,配重式的投石機還是大有價值。至於軍陣中,使用旋風炮是不是更好?還有,郎中軍用新馬具新戰法與王離親兵隊對決的方式……


    想著想著,胡亥覺得眼皮打架趨勢越來越強烈,就用雙手使勁揉了揉眼,又搓了搓麵頰。兩手還沒從臉上放下,忽然覺得大堂內進來一個人,抬頭一看,居然不是傳遞消息的軍卒、內侍之類的人,而是一名老者,麵色紅潤,白須白發,白袍道冠,神態若仙。


    老者似乎腳不沾地的一直來到近前,向他一揖:“敢問這位小郎是哪位?”


    胡亥心裏奇怪,這個仙風道骨的老頭咋進來的?門口軍士未通報,身邊韓談也不阻止?轉頭四望才發現,自己居然不在中軍大堂內,而是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站立在一個高坡之上,位置甚至高過了藍田大營,可俯視大營中的營門和四角望樓的燈火。抬頭望,碧空如洗,繁星點點。低頭看,那個老神仙一樣的老者仍在身前用近乎無禮的探究眼神看著他,而他看著這個老者也甚為眼熟。


    “呃……朕為二世皇帝。”胡亥不知不覺迴答道。


    老者微微一笑,“庶民知道眼前是陛下,不過……庶民不知眼前的陛下,是登基時的陛下否?”


    胡亥愣了,還真的遇到神仙了不成,居然知道此胡亥非彼胡亥?


    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隻是怔怔的看著老者。


    兩人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看著,胡亥覺得過了很久……也許隻是一瞬間……老者似乎放棄了探究,垂下眼眉又行了一個揖禮:“庶民參見陛下。”


    這迴改為胡亥用探究的目光看著老者了:“你是……神仙?妖怪?”


    “庶民方外之士耳,既非神仙,也絕非妖怪。”老者謙恭的再次微笑著,臉上的每條褶皺中都帶著笑紋。


    “方外之士,那就是術士了。”胡亥稍稍的迴過點兒神,“你深夜見我,所為何事?”


    “數日前庶民在一善觀星卜筮的老友處,見帝星異動,因此生了念頭,想入關中探尋究竟。”老者答道。


    “方外之士,自在之身,遊於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胡亥嘴邊浮起了一絲譏誚,“你這神仙一樣的風骨,也要入世間打幾個滾沾惹凡塵嗎?”


    “嗬,”老者淡淡一笑,“方外之士,探尋日月星辰運作法則,探尋天人歸一的無上途徑,但一樣也會關注世情民生。術士也是人,也食五穀,也有鄰朋,也關注國事天下事。天為上,地為基,中為人世萬象。不關注世情,又如何知曉天人如何相融?”


    “哦?”胡亥的譏誚之意更濃了,“先皇帝曾將幾百個方外之士埋入大地,雖不是天人相融,是否也可稱人地相融了呢?”


    胡亥所說的就是秦始皇“焚書坑儒”之中的“坑儒”之事。先秦時“儒”並非專指孔孟之儒,而是百家士子讀書人皆可稱“儒”。始皇帝所坑之“儒”,則基本以術士為主體。司馬遷在《史記?儒林列傳》裏並沒有“坑儒”一說,而說是“坑術士”。


    讓胡亥感到驚訝的是,老者聽到他的話後也露出了譏誚的神情,“陛下以為,那些人也能算方外之士?陛下適才言道,方外之士是遊於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而那些與地相融的術士似乎過於熱衷塵世俗物了些。”


    胡亥開始對這個老頭有些肅然起敬了,既然能鄙視那些見識淺陋、物欲橫流的術士,這位也許真的會有高深一些的道行吧。


    “那麽老神仙不惜身入萬丈紅塵,卻是要探究些什麽呢?”


    “陛下以萬丈紅塵描繪塵世間,真太貼切。”老者讚賞的咂摸了一下滋味,“庶民這等方外之士,對塵世之爭並無興致。以庶民為例,庶民更在意的是懸藥壺濟世人。醫可卻病疾,但不可卻災妄,所以庶民也想探尋減輕人災的方式。因此先要看氣運,然後擇人才,以圖濟世救人。”


    “看氣運?”胡亥有些不太明白。


    “是的陛下,”老者溫和的說:“塵世兵爭王爭,必有一方合天意,合天意則氣運強。庶民可通過為氣運強者選薦人才的方式促其早日成事,也就等於為世人減少了兵禍時日,間接地相救萬民。”


    “我懂了,你的意思就是說,如果塵世將亂,你就會通過看氣運選一個按照天意最可能成功的人,然後推薦一些人才去支持他早點兒成功,讓百姓早日迴歸穩定生活。”胡亥有些好奇了:“不過,氣運又如何看呢?”


    “陛下,氣運之術方式多種,望氣、占星、卜筮等等,”老者解釋說:“庶民所略懂的即是望氣之術。”


    望氣?好玄幻!胡亥轉念一想,話語中帶出了一絲嚴厲:“那麽你觀大秦的氣運如何呢?如若你認為大秦氣運已敗落,是不是就要為反賊薦才來推翻朕的江山?”


    “請陛下恕庶民妄言。半載前庶民觀大秦的氣運衰落,不出三載必為楚人亡之。”老者從容的拱手答道:“因帝星異動,所以庶民趕來關中,意欲再看大秦氣運。至於陛下所言相助反叛,此非庶民之罪。大秦氣運弱微,隻能是陛下勢微。或陛下倒行逆施,或陛下力所不能致使奸臣誤國。庶民直言犯禁,還請陛下恕罪。”


    “好吧,吾不罪汝。”這位新版的胡亥深知老者所言屬實,剛才自己那麽說不過是虛言恫嚇而已。


    老者一躬到地:“陛下賢明。庶民已觀到大秦氣運複漲,此必為陛下這些時日賢明通達所致。既然陛下不罪,庶民願為陛下試解說望氣之法。”


    胡亥的好奇心給勾出來了:“那就勞煩仙者為我解惑。”


    老者一揖,抬手指向鹹陽方向,“陛下請看。”


    胡亥順著老者手指的方向放眼望去,先是鹹陽大城曆曆在目,一團紫色雲霞盤旋於鹹陽之上,雲霞邊緣五彩變幻,放射出明亮的金光。然後自身彷佛冉冉升起到半空,大地如棋盤一般顯現在腳下,整個關中地區和部分山東之地都映入視野,可以清晰地看到雲霞的金光籠罩住了整個關中大地並向北向東溢出到山巒之外,就如平時我們所看到過那種從雲層空隙中射出一道光芒,在地麵上形成一片光暈一樣。


    老者的聲音在胡亥的耳邊響起:“陛下所見,即為當今大秦的氣運之象。庶民半載前所觀卻非如此,其時關中紫氣正在日漸衰微中。”


    胡亥發現自己此時又穩穩地站立在老者的對麵,正聽老者述說。


    “而關東之地,”老者轉向東方,“陛下請看。”


    胡亥感到周圍的景物再次發生了變幻,此時他似乎站在一座背靠關中的大山之巔。俯瞰腳下,山巒間似有數座雄關遠遠的分散屹立在山穀之中。而目力所及之廣袤延伸的山東大地上,黑氣紛紛如小旋風一樣盤旋在關內射出的金色光暈邊緣之外。東南方向上,有幾片黑中帶紫的陰雲隱隱翻卷著五彩雲邊,下部如同龍卷風一樣伸出雲卷落向地麵,發散出灰白色的不祥光暈。


    老者的聲音再次迴響在胡亥的耳邊:“陛下,庶民半載前所見的東南方隱含五彩的紫黑氣息,比如今陛下所見要強大數倍。自鹹陽紫氣複起,光芒出關,那些五彩之紫黑之氣的規模已經驟縮至此。”


    “哦?那麽你是否可告訴我,紫氣、黑氣所代表的為何意?”胡亥被山東大地上的黑雲亂滾嚇到了,這忑麽也太黑暗了吧。不由得又對自己未來的命運開始擔憂……怎麽就成了秦二世這麽個倒黴孩子的接替者呢。


    “陛下,紫氣為吉氣,五彩盤繞的紫氣則為帝王之氣,所以鹹陽紫氣代表的就是大秦和陛下的氣運。陛下恕罪,半載前庶民所觀鹹陽紫氣衰微,表示大秦數載而亡之含義。而今鹹陽王氣大熾,且金光溢於山東。金色為大吉之色,主發達,因而當今關中已無衰微之象,所以庶民要恭賀陛下。”


    老者的聲音停頓了一下,“黑紫之氣主惡煞,含死傷破敗之意,灰白之光為陰煞纏繞,主橫禍兇死,所以山東之地已呈亂象且必有兵禍。即便陛下王氣複漲,仍不能遏。然東南紫黑之氣亦蘊五彩,也有王氣之征。”


    “他們也有王氣,也能為王嗎?”胡亥被老者說的有點迷糊,自己這邊王氣強大,山東的煞氣雖然縮減了但依然帶著王氣轉悠,這事兒咋有點亂?


    “氣運非定數,”老者在胡亥眼前現身,低頭施禮道:“陛下這幾日必有賢明作為而使關中王氣得複,若陛下忽而又再做非王道之事,則王氣自會複衰。陛下之王氣與山東之煞氣,有此消彼長之關聯也。若陛下王氣不興,則煞氣中自有新王者。隻是兇煞爭王,百姓當災,非庶民之方外之人所樂見,隻能入塵而助一方。”


    老者忽然莊重一拜,“庶民惟願陛下,行利百姓事,減兇煞之禍及。雖山東兇煞已成,陛下行事若為正途,則百姓之災將會大減,萬民之福。”


    胡亥沉思半晌,又問老者:“關中王氣係於朕所作為。那麽請教仙者,山東這幾煞氣又是何人所係?”


    老者搖頭說道:“陛下,此天機不敢輕泄。”


    忽而他臉上又露出神秘的笑容,“或者,陛下其實早已知之?”


    胡亥心中一顫,難道這老頭還是知道自己是後世之人?不由得眼中射出一道銳利的目光。


    老者一觸胡亥的目光,馬上躬身向後飄去,“陛下,庶民先告退,十數日後或有再見之期。”說畢,身形暴退。


    胡亥一驚,不覺前衝一步想要伸手抓住老者,突然覺得腳下騰空,低頭一看,自己正在快速墜向藍田大營……


    胡亥全身猛然一震,睜眼發現自己仍坐於大堂之上,燈火搖曳。


    一夢而已。


    定了定神,他頭腦中靈光閃現,這個老頭,不就是豐沛見過的那個安期生嗎?怪不得看著辣麽眼熟。難道他要來鹹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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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二世元年六月二十日。


    卯初(早5點),天色即已微明,公子嬰帶著馬隊緩緩出關,向商縣方向前行。他並不想疾馳,因為在前方二十裏,昨日放出的一半馬隊已經在馳道邊駐守了一夜,隻要李左車沒有搏命一般在黑夜中趕路,他必然會宿歇在這二十裏以內的某個地方。武關道可不是一馬平川的道路,山穀山峰,道路盤旋。如果黑夜趕路,說不定一個閃失就萬劫不複,所以公子嬰相信自己的判斷,今日一定能夠截獲李左車。


    卯正(早6點),藍田大營前,皇帝的車馬隊已經浩浩蕩蕩的出營向西北開始行進。由於到望夷宮的距離比到鹹陽宮還遠,將近六程一百八十裏,皇帝又堅持一日必須抵達,所以整個皇家隊伍都早早開行了。皇帝的輜車中,胡亥仍然有點迷迷糊糊,歪在軟墊上打瞌睡。


    這並不全是早起早走的緣故,昨晚那個夢一樣的情景,攪得胡亥一晚上都沒睡安穩,一閉眼,就是山東之地繁亂的黑氣陰雲,像春天的柳絮一樣滿地亂滾。然後就在他害怕之極迴頭想要召喚自己的王氣金光時,卻恐怖的發現自己身後一大塊紫黑色的烏雲都快壓到自己頭頂上了,雲中不但發散著慘白色的光輝,似乎還隱隱能聽見裏麵陰森的桀桀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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