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宮。


    重新亮相後的胡亥雖然重新成為了秦臣們的主心骨,但這個主心骨自己眼下卻像沒了骨頭一般,一副“葛優癱”的樣子靠在禦席裏的軟墊上:“諸卿不要對我說什麽君王禮儀啊,朕很疲累。”


    此刻的大殿內,隻有李斯、馮去疾、馮劫、公子嬰、章邯五人,董翳、頓弱和姚賈三人在側殿待詔。


    幾位大臣對望一眼,帶出了一絲苦笑。過去的小皇帝雖然被趙高操縱著(在大臣們看來),但在大臣麵前還是極力保持著皇帝的威儀。這下可好,今天突然古怪的開始關心朝政了,也小露了一把殺伐決斷的贏姓傳承,但整個人也一下又變迴登基前的憊懶無賴,也許,這是自信的表現?


    “留幾位在此,我是想要議議刑徒的問題。”胡亥懶洋洋的說,“章邯,四十多萬刑徒,有多少關中刑徒和山東刑徒?山東刑徒如果按故六國地域分,各國多少?”


    “迴陛下”,章漢略一思忖,“大約有十五萬關中刑徒,二十五萬的山東刑徒。山東刑徒中,燕地三萬,趙地五萬,齊地五萬,魏地四萬,楚地七萬,韓地刑徒一萬。”


    “太師、丞相、太尉,我沒有理政經驗,所以麵對山東不穩加上軍力不足,我這心裏沒底。太尉和少府都頗知兵事,即便山東亂起,相信你們也能橫掃並鎮製。隻是,強力鎮製隻能解一時,而長久穩定……隻要六國遺族不滅,就總會在暗中蠢動。”


    馮去疾施禮奏道:“陛下,現在山東軍力空虛是一困難,六國遺族暗中意欲作亂是一隱憂,但臣以為,還有兩大隱憂,隻是事涉先皇帝和……陛下,臣不敢言。”


    胡亥笑了:“不敢言就別言了。別以為我會說恕你無罪盡管直言。”


    他滿臉的惡趣味:“我這兒也有兩大隱患,我先說與你們吧。”


    他豎起一根手指,“第一,自先皇帝收六國書,天下士子莫不寒懼,也莫不憤懣。如此離心,若六國遺族作亂,不乏本國甚至他國士子歸附。太師,這是你向先皇父的諫言。”


    李斯不服,迴稟道:“陛下,當時六國亂言,先皇帝震怒,臣所諫言也是為先皇帝一統天下、萬民同想而權衡。各國史書宮內都有官藏,先皇帝也僅是禁止民間私藏,以免不軌者篡史誤民。至於陛下剛剛所言弊端,會有,但隻要我大秦能夠壓製六國遺族,則時間一久便再無遺害。”


    胡亥心道,我還以為六國書都被徹底毀滅了,原來宮中還有啊。看來破壞華夏文明延續的這個罪名,項羽同誌必須分擔一半,誰讓他把鹹陽一把大火,連同宮中的這些文化資料一起焚毀了呢。


    “此一時彼一時,”胡亥看著李斯說:“剛才朝議時我也說過,先皇父威勢和果決,非我可效仿。如果先皇父能再統禦天下十載,什麽六國遺族早都灰飛煙滅了。隻是現今我非先皇父,而山東不穩又兵力空虛,恐怕隻要有一亂起時,六國遺族將鼓噪而群動,星星之火必成燎原之勢,那時候我們四處滅火恐怕也難製八方烽煙了。”


    他指了指殿門:“就如殿外的大鼎,注滿水在鼎下燃火,鼎內必然沸騰。先皇帝一統山東是一把火,強推嚴峻秦法是一把火,書同文、車同軌、統一錢幣和度量衡是一把火,收六國書是一把火,因為建馳道、修阿房、築驪山陵而大征徭役又是一把火。”


    他歎了口氣:“先皇父治國有方善於平衡,又內心酷烈掌控自如,就如在鼎上加上了一個巨蓋,亂象被強力鎮製。時至今日,一統山東、同文同軌同錢幣度量衡這兩把火已隨時日慢慢自熄過程中,唯六國遺族仍在悄悄扇風。”


    “今日定下停修阿房宮和驪山陵也算撤掉了一把火。秦法嚴苛主要是山東士民不慣嚴管以及律法告知不力,這尚可商榷。現在我要把焚六國書這把引發士子不滿的火撤掉。如果不撤下這些燃鼎的柴薪,我不是先皇父,壓製不住,山東必然作亂。所以,我準備重收山東士子之心。昭告天下,有藏六國書者無罪,願抄獻所藏書籍者,每十卷賞千錢。”胡亥堅定的說道。


    秦錢稱為“半兩錢”,指含有半“秦兩”的銅之類貴金屬。通過秦朝與現代針對“粟”(小米)的價格換算,一枚半兩錢大約合5元今國幣對“粟”的購買力,後續漢代的五銖錢則大約相當於2元國幣的購買力。


    這裏的換算是按現在小米(粟)價格2.5至3元1市斤計算,史料中秦時一石粟(現今約60市斤)30個半兩錢,1錢可買現今的兩市斤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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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亥在幾位大臣的臉上一一看過去,見無人作聲,於是豎起第二根手指:“第二,蒙氏兄弟自裁,尤其大將軍恬死,軍中將士大概都頗為不滿吧?”


    他哼了一聲,“但是諸卿可想過沒有,公子扶蘇在北疆與蒙恬共處多載,聽說相處融洽幾成一體。先皇帝令扶蘇自裁,蒙恬竟敢指先皇帝遺詔為偽!”


    胡亥厲聲說,“我能留下如此隱憂嗎?”


    如果真的曆數蒙恬的功績,比較典型的就是攻齊、逐匈奴和築長城,這要比起先秦白起、王翦等人,蒙恬的“軍神”稱號還並不是最閃亮的。隻是秦始皇執政後期對蒙恬和蒙毅都非常倚重,所以造成了蒙恬在軍中的神話地位。


    帝王向來對武將有所防範,春秋戰國時期的許多大將軍都被君王猜忌,所以麵前這些大臣們也很理解胡亥的說法。同時他們自身也有扶蘇為帝則蒙氏把持朝政的猜忌之心,所以對蒙氏被殺,未必都那麽同仇敵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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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到胡亥的話,李斯麵無表情,馮去疾和馮劫都低下了頭。


    “不過,這確實對軍心有所損害。趙高將上奏把此事歸於自身妒讒,我也將為此擬發一詔,嗯,就稱為罪己詔吧。”


    馮家父子、李斯、章邯聽到“罪己詔”三個字,心裏一驚。皇帝認錯?這事兒有記載的似乎隻有秦穆公昔年曾因敗績而發詔罪己,可穆公是春秋時的霸主,是老秦人的驕傲。現在二世皇帝也要發罪己詔……幾人看著皇帝的眼神中敬畏之意愈發濃厚起來。


    “另外,我意為蒙恬蒙毅辦一祭禮,朕親主祭奠。”胡亥看著馮氏父子,“丞相和太尉以為,這樣可挽迴軍心否?”


    馮去疾、馮劫、章邯均大禮正拜:“陛下恩加軍內,秦軍必將為陛下赴湯蹈火。”


    “都起來吧。馮去疾,你還有什麽隱憂不敢言否?現在可大膽言之。”


    馮去疾長吐一口氣:“老臣,已無隱憂。”


    “你沒有隱憂,我還是有啊”,胡亥歎了口氣,“不是我不相信我大秦軍隊的勇力和無敵,但士卒們也都是有妻子父母的血肉之人,是我大秦的精粹。我們必須把大秦的精粹用在值得他們效死的地方,值得他們展現大秦榮耀的地方。對山東目前的局麵,動亂未起之時我們就要先有所防範。”


    “朕意,為防止山東動亂波及關內,命王離、涉間,調迴十萬北疆軍,其中五萬步卒南下太原、上黨和河東郡,布防在太行山一線。太行八陘,除軍都陘外,都給我嚴密的防守起來。另外五萬騎軍集結於雁門郡,隨時快速支援各部。”


    胡亥轉向章邯;“你把山東刑徒中的趙地、齊地、楚地、韓地刑徒,嗯,估算有十八萬吧,全都迅疾調往太行山一線築關,這樣大軍便難以偷襲。讓中尉軍分兵一萬,配合代郡、太原郡、上黨郡和河東郡的郡兵進行監押,待北疆軍到後移交邊軍監押,中尉軍歸製。”


    “臣奉詔。”


    “北疆軍南下一事,不可公開,暗地進行,需切記。代郡、太原郡、上黨郡和河東郡嚴查遊民、遊子,防範細作。讓王離、涉間安排好北疆防務,迴來參加蒙氏祭禮,我要見見他們。”


    “剩下的二十二萬關中刑徒和燕魏刑徒,我本有一用途,隻是諸卿,不要說我保守,我覺得時間很可能不夠了。”胡亥意興闌珊的說。


    “我原意是用他們來重修函穀關、武關、大散關和嶢關,並且重築澠池城。這樣,關中和山西就形成一道牢不可破的對外壁壘,即使山東沸騰無法鎮製,也可保關中和太行以西不受波及。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嗎?那時候,我無非再仿先皇父一統之舉,重合六國而已。”


    “陛下”,馮劫有些擔憂的說:“此法雖可自保,但若真失卻山東六國地,大秦和陛下的聲望,必然有所傷害,對老秦人的信心也是極大地打擊。六國遺族到時不但會鄙視秦人,還將不再懼怕大秦武力。臣也深恐會波及陛下名望。另,如果六國遺族合力攻秦,我方一味守關也未必有十足勝算。”


    章邯也拱手奏道:“臣不敢妄議陛下之決斷,但臣也認為,如果山東亂起,我等隻是一味的防守而聽憑六國遺族作亂,會寒了關中老秦的民心。”


    “當年大秦在先皇帝手中遍掃山東諸國,大秦子民的榮耀已到極致。而今僅過十年山東即亂,陛下還任由山東六國百姓反秦而隻知緊守家門,民怨若起,陛下聲望一落,大秦更加危矣。”章邯頓首一拜:“請陛下恕臣妄言。”


    “卿言無罪,起來吧。說到六國遺族,嘁!”胡亥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非是我小看他們。假若山東出現亂象,開始時或可有合力攻秦之舉,一鼓不下,他們一旦泄氣就會開始自己搶自己的地盤了。先皇帝蔑視六國遺族,甚至都覺得不值得理睬他們,否則早就把他們都剁了飼犬了。同樣,我也鄙視他們。”


    他緩和了一下口氣:“但先皇帝既然留下了這些雜物,我總要知道雜物都藏在什麽地方,才能分類處置,有的大力清掃,有的善加利用。所以,先守住關中之門,讓他們表演吧。該冒出來的都會冒出來,那時候憑借我們大秦鐵師,還有什麽做不到的事情嗎?”


    “至於大秦和朕的名聲,如果我們不準備自保措施,讓反秦之民攻入八百裏秦川,才是最墮名聲之事。”胡亥冷笑一聲,“不過太尉有一句話說的對,一味守關未見有勝算。另外,時間確實也不夠了……”


    他隨手向丹陛下點了點:“章邯,二十二萬關中和燕魏刑徒,你把他們調出函穀關,在陝縣一帶進行兵訓,調部分刑徒加固澠池城防。直接通告他們,刑徒轉卒,當即豁免一年刑期,為卒的時間抵刑期。斬一首抵三年刑,斬二首抵七年,斬三首抵盡所有刑期。抵盡刑期後再斬首按常規賞爵,我相信必有戰力。”


    他望向馮劫:“另外,武關和嶢關也需要加強防守,章邯的刑徒軍編練三個月後,從中調出三萬,配合原有守關軍兵,分鎮武關和嶢關。”


    “陛下,容臣妄言。”李斯奏道:“如陛下擔憂山東生亂備兵備戰,當下關中太倉和三川敖倉的糧秣和軍械足以支撐五載的戰事。但山東戰事若起,必定田野凋敝,如平亂後的郡縣要救助流民,則糧秣就可能產生不足了。”


    “太師所言也是我所憂慮的,目下也不適合再增稅賦。”胡亥看了一眼李斯,探身盯著馮去疾:“兩種方法,一是增加關中糧粟產量,此事長遠且後議。先皇帝所置宮室甚廣,日費甚大。另一法就是裁減宮中用度。鹹陽之外的行宮,一律隻留灑掃之人,宮中珍玩和金銅之物,運迴鹹陽待我選過,剩下的都發賣為錢。鹹陽內各宮室平素也隻做灑掃,珍玩金銅,容我看後一體處置。其他還有減膳滅燭等,反正我就過幾年節儉日子,騰出內庫錢帛,也能暫時緩解燃眉之急。”


    他坐直了身子又看著李斯:“李由迴來還沒有府邸吧,我可以把六國宮殿賞你一座做太師府,你現有的府邸給李由做廷尉府。既然是我賞的,便也沒有僭越一說。卿若不安,朕可頒鐵詔於卿。”


    胡亥向李斯露出略帶戲謔的模樣。


    幾位大臣先是目瞪口呆,然後一起匍匐於地:“陛下萬萬不可。”


    “李斯,你又違詔。”胡亥又大笑起來,“君無戲言,宮中裁撤用度之事就如此定,六國宮殿賞李斯一座也不更改。”


    他吩咐內侍:“傳詔奉常,為蒙恬蒙毅準備祭禮事項,讓他知會太史令,明日朝會時把卜算好的日期上奏。”


    幾位重臣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覺得就像在夢中。雖然皇帝如此的變化於國於己都有利,但現在的皇帝和兩個月之前見到過的皇帝,實在是形同兩人。


    之前東巡歸後數月的皇帝在政事上就像一個木偶,看不出有什麽自己的意見,說出來的見解感覺都像是別人教的(比如趙高教的),而在自己享樂方麵倒是花樣百出。現在的皇帝在政事上果決調整朝堂人事、放權給三公九卿、驅使刑徒築關保西北秦川不受山東可能的亂局影響,更離奇的竟然裁減皇宮的用度減低自身享樂……


    胡亥不理睬他們的暈眩,對李斯說:“太師可考慮想要六國宮殿中的哪個,然後告與少府,我再頒詔。不許辭謝不受!不許行拜禮。你已經兩次違詔,不受朕賞再違詔,朕砍了你的白首。”


    李斯驚懼與感恩交織在一起,深深一揖半天抬不起身子。


    “諸卿,我居甘泉宮兩月,估計外麵都傳朕為大大的昏君吧。”胡亥眯著眼睛好像想到了什麽壞點子,“我一直認為,如果確有六國遺族意圖作亂,關中和鹹陽必有他們的耳目,而朕要是昏君,他們也必然對大秦有所輕視。”


    他聲音中帶出了幾分果決:“朕剛剛所言之各項事,除各職守變更及隨趙高請辭而發罪己詔和為蒙氏辦祭禮外,其他各事,諸卿可以會同九卿,明日分別以不同人上奏不同事的方式在朝會上公開奏報,我則以對政事不耐的態度隨意答應汝等,這樣,那些伏於朝堂心向六國者必然對朕這個昏君不會有什麽防範。諸卿覺得如何啊?”


    幾位重臣實在不知說什麽好。說皇帝昏庸,這樣確實有讓敵手低估己方的作用。但這個小皇帝剛剛一直說要當昏君的,這會不會是他又一個玩兒昏君的把戲呢?


    看到幾位重臣左右不是的樣子,胡亥偷偷樂了。


    “雖然事情明天朝會要走一個場麵,不過丞相可代朕先分別擬出製詔,交來用璽,明日朝會後,晚些時辰即可頒行。”


    “對了,還有一事。”胡亥對章邯說:“我會詔頓弱、姚賈做一些事情,所有支費皆從內庫出,少府無需請詔,隻要記載在案即可,我會讓他們帶詔命見你。你明日不要參加朝會了,朝會要議的事情你已經都知曉。你這邊的事情很重,現在就著手處理工匠和刑徒之事,先把工匠穩住,再把刑徒之事開始做起來,然後明日晚食前來見朕說說情況。”


    章邯施禮:“那麽臣現在雙馬趕去驪山,今晚就交代刑徒事宜開始辦理,明日一早盡速處理工匠事宜,然後趕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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