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寶華糾結不過兩秒,拿起勺子,送了一勺拆魚羹進嘴裏。


    魚肉隻有鮮香沒有腥味,鯽魚肉比鰱魚更加細嫩,細品之下有誘人的鮮甜,配菜絲切得如頭發絲一般細,他卻依然能吃出屬於食材脆、甜、香、滑,層次分明又相輔相成。這俘獲人心的醇香,這入口的順滑……


    拆魚羹是寶華樓的招牌,他做了幾十年,每一步都經過細細地打磨,在反反複複中精益求精。丁勝強那麽做拆魚羹,嶽寶華可以肯定,短期有效,長期在拆招牌。


    他孫女的這碗拆魚羹就不同了。明明食材跟他做的拆魚羹相差很大,他再細細品了一勺,還是分不出自己那種遵循傳統的拆魚羹好,還是說寧寧的這個材料幾乎全變的拆魚羹好。


    他邊上的喬君賢勺子不停地往嘴裏送,嶽寶華記得,有一次剛好自己出去一會兒,這位少爺帶著他的幾位朋友來,是三徒弟給他做的拆魚羹,樓家富的手藝和丁勝強不相上下。這位少爺當場沒說,迴去後打了個電話給他,問今天他是不是不在寶華樓?他當時還奇怪,這位少爺說,拆魚羹不對,香氣不正。


    為此他還特地和樓家富各做了一碗拆魚羹,仔細對比下,樓家富火候上還是缺了一點。這麽挑的一張嘴,現在正吃得歡。


    喬君賢吃了一口又一口,一碗拆魚羹見底,他也很奇怪,他留學的時候,自己找了食材做,做出來的又腥又難吃就算了。


    他在唐人街的粵菜館也找到過拆魚羹,明明他們用的食材都是跟寶華樓幾乎一樣,味道就是不對,不是湯的鮮味來自味精,就是魚肉有股土腥味,配菜也沒有層次感。他每次迴港都會去寶華樓吃這碗拆魚羹,就連寶華樓的廚子做出來都有差異,唯有華叔的那碗拆魚羹才是他記憶裏的味道。但這位嶽小姐做的拆魚羹,食材都不一樣了,如果不是看見嶽寧親手做了這碗湯,他會以為這是嶽寶華做的。


    “華叔,嶽小姐的這碗拆魚羹有寶華樓的味道。”喬君賢說。


    “喬先生,等有機會一定要去粵城的福運樓,福運樓的拆魚羹用料特別考究,遵循古法,做得最是地道,我們國強的拆魚羹深受顧客歡迎。”張麗芬趁機邀請喬君賢。


    “媽,喬先生不是說用料,是說風味,您沒吃出來嗎?寧寧這道菜放我們福運樓,您能說它不像福運樓的菜嗎?”羅國強打斷了他媽的話,他剛才喝第一口就覺得這個拆魚羹很熟悉,寶華樓的味道,不就是福運樓的味道嗎?可他從小被教,要怎麽看魚,要用什麽配菜,堅持用馬蹄粉勾芡,現在這一碗拆魚羹,連魚都改了,飲起來也有差異,偏偏他就覺得這該是福運樓菜單上的一道菜品。


    張麗芬微微張開嘴,嘴裏還留著魚香,味道好像有差異,又好像沒那麽大的差異。


    楊福根他們又不是客人,他們拿著大勺子,自己動手了。嶽寧指著桌上的一個鹽碟一個辣油碗:“陳同誌、福根叔,你們要是覺得淡了,鹽和辣,自己加。”


    還在細想孫女是怎麽做到用不一樣的食材,燒出跟他一脈相承味道的嶽寶華,聽見孫女居然要叫人在拆魚羹裏加辣,他抬頭看孫女,作為一個粵菜大廚,他實在不能接受拆魚羹裏加辣椒油,腦子裏卻是剛才孫女行雲流水的刀工,和嘴裏那還未散去的魚茸香氣。


    他不是孩子的師傅,他現在隻是個食客,他可以評判菜的好壞,不該評判別的廚子怎麽看待自己做的菜。


    嶽寶華強自按壓自己的衝動,羅國強忍不住:“最好不要加辣椒油,會壞了這碗湯的風味。寧寧的這碗湯,不能添也不能減,剛剛好。”


    羅國強一臉真誠,讓幾隻想要加調料的手停住了。


    “沒事,按照自己的口味加。”嶽寧拿起辣椒油碟,舀了一勺進楊福根的碗裏,“我爸跟我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如果這個人一直生活在一個地方,那麽他的口味就很單一,咱們在西北長大,就喜歡吃鹹的,喜歡吃口辣的。這碗拆魚羹對大多數吃慣重口的人來說,就淡得沒滋味了,會覺得好吃嗎?沒什麽不能添不能減的,愛加就加,怎麽好吃怎麽來。”


    她又把鹽罐放到陳主任的麵前:“陳同誌您走得地方多,各地的菜肴都能接受了,但是北京的口味要比粵城重,要是覺得太淡,加點鹽。”


    陳主任喝了一口湯,最終決定撚了幾粒鹽進碗裏,再攪一攪。


    嶽寶華看著那邊幾個人,愜意地喝著加了辣,又加了鹽的拆魚羹,陷入了沉默。


    嶽寧的做法打破了羅國強的認知,羅國強問:“寧寧,加了辣的拆魚羹,還是粵菜嗎?”


    “不能算是了吧?但是我爸說,就像一個人喝茶,剛剛喝茶,不管多好的茶,都是苦的,那麽剛開始不能說什麽好就讓他喝什麽,而是應該從淡茶開始,讓他能喝進去。隻有喝進去了,一次兩次,次數多了,他慢慢學會品了,就知道好壞了。他在福運樓的時候,如果是外地客人,他會讓服務員問一句,哪兒的人,會在口味上略作調整,因為這個,他被羅爺爺罵過幾次,他卻屢教不改。”


    這些話確實是爸爸說的,想到這裏嶽寧心頭又悶了起來,她上輩子的爸爸見外地遊客在社交平台吐槽他們酒樓的菜不好吃,氣急敗壞,用小號罵迴去:“去吃你的迴鍋肉,口水雞,生啃辣椒也可以。新鮮的不要吃,非要吃重口味的。”


    她勸她爸,外地遊客有自己的口味,她認為可以在菜單上給大家選口味,就像飲料的糖度一樣。她爸差點跳起來,火爆地臭罵了她一通,說粵菜老祖宗的棺材板都按不住了。


    到了這輩子,爸爸教她做菜的時候,廚子做菜不強求所有客人滿意,至少要讓大部分客人滿意,粵城是通商之地,南來北往的客人多,口味也雜,有必要根據客人適當調整口味。


    等她有了記憶,發現爸爸的理念跟上輩子的自己一樣。自己上輩子能把以燒臘飯為主的廣式快餐開遍全球,根據區域適當調整口味,也得做到不丟老廣味道。


    嶽寶華陷入沉思,嶽寧跟他說:“爺爺,不吃洋芋餅餅嗎?”


    孫女提醒,嶽寶華伸出筷子,洋芋餅餅到嘴邊,濃鬱的醬香夾雜著若有似的香氣衝入鼻管,嘴裏的口水豐沛起來,洋芋餅餅入嘴,軟彈的麵片帶著若有似無脆。等等!這個洋芋餅餅讓他很熟悉,熟悉到想起了自己炒的一碗牛河。


    “嶽寧,這個湯好喝。幾條鯽魚就能做出來這麽好喝的湯,我迴去叫你嬸子也給做。”楊福根說。


    “福根書記,你剛才沒看嶽寧怎麽做的嗎?你家秀娣就比我好一點點,叫她給你做這個湯,嫂子鐵定問你,睡醒了沒?”李巧妹快人快語。


    楊福根往楊大年看去:“那叫你家大年做給你吃。”


    楊大年端了炒南瓜尖過來,聽見提到自己的名字,問:“說什麽呢?”


    楊福根接過他手裏的炒南瓜尖:“你家巧妹,讓你做這個湯給她吃。”


    楊大年伸出手給大家看:“我十根手指頭粗短成這樣,也就做做給勞動人民吃的菜,這個魚湯麻煩得要命,隻有地主老財、資本家這種剝削階級才會折騰人……”


    這次領導就是陪著資本家過來的,李巧妹在桌底下踢自家男人。


    腿被人踢了,楊大年低頭瞪自家婆娘:“你踢我幹嘛?我最多就煮個羊肉,炒個洋芋餅餅,你連洋芋餅餅都炒不好。”


    李巧妹夾了一筷子炒洋芋餅餅:“你還真以為自己能炒好洋芋餅餅?也就比我強一些,跟嶽寧比,可差遠了。”


    這話楊大年可不服,還沒坐下就拿起筷子夾了一筷子洋芋餅餅,吃進嘴裏,楊大年筷子伸進那盤洋芋餅餅裏,翻了起來。


    這是什麽場合?李巧妹連忙用筷子打他的手:“你吃就吃,翻什麽翻?”


    楊大年縮迴了手,就青紅辣椒、蒜片、雞蛋,沒有其他啊!他記得所有調料都是自己帶的,為什麽嶽寧炒得就這麽香?


    此刻,嶽寧夾一塊羊頭肉放在爺爺的碗裏:“爺爺,蒜蓉羊頭肉是大年叔的拿手菜,我們西北的羔羊肉不腥不膻,加香料鹵了之後,再用蒜蓉燒,味道很好,您試試?”


    楊大年等她說完了,問:“嶽寧,你洋芋餅餅裏放了什麽香料?”


    “鑊氣。”嶽寧迴他。


    “什麽?”楊大年沒理解,“啥氣?”


    嶽寧跟他解釋:“猛火快炒帶出來的香味,似焦未焦的煙火氣,是炒菜火候。”


    楊大年是鄉廚,鄉村的粗菜,自然沒這麽講究,但是鄉村的食材天然新鮮,味道也不差。什麽氣,什麽火,就算了。


    嶽寶華吃著羊頭肉,羊頭肉肉皮軟爛,肉細嫩,吃不出腥膻味,蒜蓉醬恰到好處,沒有喧賓奪主,裏麵的辣椒和孜然又給羊頭肉肉增加了西北的粗獷風情。


    他剛才那一口洋芋餅餅進嘴,愣是從這個西北特有的洋芋餅餅裏吃到了粵菜的煙火氣,跟現在這一口羊頭肉完全不同。如果是寧寧來做這個羊頭,興許味道相近,肯定會帶著廣府的味道。


    就地取材,又沒有丟下粵菜的風味。這就是粵菜的有傳統,無正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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