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


    蘇若清聽出她語氣中的凝重,神色也變得認真起來。


    “平縣難民之多、遠不止一縣之數,那位老人說如今江州對平縣之民避猶不及,可我仔細觀察過那些人的衣著,他們的衣服雖然早已看不到原來的樣式,但我可以確定,他們之中並沒有身著綾羅綢緞之人。”


    “城中的那些宅院,就像經曆過山匪打劫一般,現場混亂不堪,可是卻沒有一滴血……”


    “若真是山匪下山搶劫,怎麽可能不見血呢?”


    說到這裏,宋辭神情突然變得凝重,眼中閃過一絲嘲諷。


    “盡管平縣是疫病的起源地,可交通發達、地理位置優越,又距離江饒如此之近,怎麽可能會沒有富商巨賈在呢?城中又怎麽可能會破敗的如此厲害,連曾經經濟最不發達的臨嶽都不如!”


    蘇若清早已聽出了她話裏的苗頭,他眉頭緊皺,心中已經有了計較,但他仍耐著性子問道:


    “你想說什麽?”


    “我懷疑平縣的那些難民不僅僅隻是平縣的,很有可能是從其他地區驅逐過去的。江饒之所以並未受到影響,是因為江饒城中如今居住的都是富商豪紳以及有權有勢的那一批人。他們在賭,賭我們會被眼前的盛景迷惑,認為江州的災情並不嚴重,隻是有人誇大其詞!賭我們不會去家家戶戶的查看情況!”


    蘇若清聽罷麵色微變,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平縣的一幕幕,以及無名山上的一切。


    想到老人提到當地官員時嘲諷的眼神,蘇若清緊緊攥著手中的折扇,眼中殺意一閃而逝。可隨即,他的眼睛又被濃重的悲哀籠罩。


    “所以平縣的那些百姓才會沒有求生的意誌,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已經被拋棄了……”


    蘇若清的語氣一如既往的溫柔,可這溫柔之下卻帶著絕望的意味,聽的宋辭心中猛然一緊。


    “這隻是我的猜測,也許……”


    宋辭不願看到這樣的他於是想要出言寬慰,可蘇若清聞言卻搖了搖頭。


    宋辭見此也不好多說什麽,隻好沉默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蘇若清終於再次開了口。


    “陪我去查看查看江州城中如今居住的大戶吧。”


    宋辭聞言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見他神色認真不似作假,這才點點頭應了一聲。


    趁著月色,兩人潛入了四五家府邸打探,天明後經過仔細排查後又在附近詢問了一些長居於此的人家。


    皇天不負有心人,經過幾個時辰的探訪,兩人終於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宋辭的猜測沒有錯!


    江饒城中的大戶有些並非長居於此,而是近些日子剛舉家搬遷過來的,說是從外地而來前往本地做生意的。


    可如今江州的情況誰人不知,人人對江州避猶不及,又有誰會在這個檔口來江饒做生意!


    蘇若清緊緊攥著自己的手心,指甲陷進肉裏也渾然不覺。他緊緊咬著自己的唇,麵色因為隱忍的緣故已經微微有些發白。


    “都說當地縣令乃是一方父母官,可是他們卻這樣對待自己的子民……”


    “這些人,當真是可恥!可恨!可殺!”


    宋辭聽罷蘇若清的話眸光微動,但想到盛京之中的皇帝,她心中的動容瞬間便消散了,冷聲道:


    “朝廷積弊已久,盡管上次已經血洗了一輪,但卻並未動及根本,隻是肅清了與外敵勾結之人。”


    說到這裏,宋辭眼中閃過一絲譏諷,一雙好看的眼睛直直盯著蘇若清,一字一句道:


    “倘若皇帝聖明、體察民生疾苦,而不是不一味講究製衡,如今會出現這種情況嗎?倘若皇帝一心一意救助江州,江州官員會如此肆無忌憚嗎?說到底,不過是當今聖上不在意,所以江州官員不作為罷了。”


    蘇若清聞言麵色一白,可是想起那日父皇說的話卻反駁不出一個字。


    是了,他的父皇確實不在意一州一縣之人,因為他要撐起的是大淵的天下,是一京二郡八州之民!


    這次他所帶來的賑災糧款,是江州最後的希望,倘若失敗,江州便是棄子……


    “所以,我們必須要成功!”


    蘇若清喃喃道,“必須!”


    宋辭聞言抬頭看了他一眼,隨後便低下了頭,若有所思的看著遠處喧鬧的市集。


    “時辰不早了,我們去府衙吧。”


    蘇若清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後開口說道,但過了許久,宋辭並未迴複。


    蘇若清見她不動也不迴應,於是低下頭看她,卻見她的目光正落在一個挑著冰糖葫蘆的小販身上。


    蘇若清以為她是想吃冰糖葫蘆了,於是上前買了兩串遞給她。


    “別看了,吃吧。”


    宋辭被眼前的冰糖葫蘆晃了一下,抬起頭不解的看向他。


    蘇若清見她這樣也迷惑了,輕咳一聲後解釋道:“我看你一直盯著看,以為你想吃。”


    宋辭聞言揚了揚眉,趁著轉身的時候一把搶過他手中的糖葫蘆咬了一口,然後在空中搖了搖道:“謝了。”


    蘇若清從未見過她這樣任性可愛的一麵,一時間怔在那裏,待迴過神後也忍不住笑了。


    *


    府衙中:


    蘇承言用過午飯後就一直在房中踱步,時不時便打開窗戶望上一眼。


    對於下午的會見,他早已做好了安排,隻待皇兄一現身便有人立刻前來通知他,屆時他再派人去請今日前來的諸位官員,促成此次會麵。


    蘇承言將事情安排的極好,可是左等右等始終不見人前來報信,看著日頭逐漸從中間向西偏移,他的心也逐漸急躁了起來,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埋怨了幾番宋辭。


    明明說隻要拖到正午便可,可如今未時都已過了大半還是不見人來,真真讓人焦急!


    可是急著急著,他又轉念一想,宋辭並非無信之人,莫非他們被什麽事給絆住了,或者遇到了危險?


    思緒一經展開便怎麽也收不住,想到兩人有受傷的風險,蘇承言又開始擔憂起來。


    “報!”


    突然,房門外傳來小廝的報事聲,蘇承言打開門見並不是自己安排的人,一時間心情有些複雜,但仍耐著性子問道:


    “何事?”


    “稟殿下,秦大人他們過來了,如今已經等在正廳了。”


    轟隆!


    蘇承言隻覺得腦袋被雷劈了一下,震的他生疼,一向無懈可擊的笑容也變得有些僵硬。


    “好……,讓他們在前廳稍作等待,本殿更衣後便過去。”


    聲音從牙縫裏擠出,蘇承言抿唇笑著,可心中都要被急哭了。


    他隻要一想到胡瑞文那耿直的性子和那張毫不留情的嘴,他就難受。


    上次好不容易將人哄走了,這次可怎麽辦啊!


    蘇承言坐在房中欲哭無淚,心中不禁念叨:皇兄啊皇兄,你可真是把你的好皇弟坑慘了!


    經過內心長時間的哀嚎,蘇承言終於接受了這個慘痛的事實,就在他苦兮兮的打開門準備去往前廳時,餘光注意到了門外不遠處站著的兩個人影。


    抬頭一看,兩人不是蘇若清和宋辭又是誰。


    “皇兄!”


    蘇承言心中一喜瞬間撲了上去,抬起頭時還不忘抹上兩把淚,扯住他的衣袖啜泣道:“你們可終於迴來了,你知道我這些天過的都是什麽日子嗎!寢食不安,日夜難眠啊!”


    “……”


    誇張的表情,拙劣的演技,再加上可歌可泣的一番訴說之語,實在是……


    宋辭站在一旁看著還在一直訴苦的蘇承言,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實在是沒眼看!


    可是蘇若清卻並無半分意外之態,甚至連表情也沒變一下,仿佛是早已習慣了一般,拍著他柔聲哄道:


    “好了,孤知道你受委屈了。但是……”


    他話音一轉,眼中閃過一絲促狹的笑來。


    “你是不是忘了還有旁人在呢?”


    蘇承言聞言哭泣的表情微頓,側過臉看了一眼直直站在一旁的宋辭。


    宋辭見他在看自己,扯出一個堪稱和煦的微笑,看的蘇承言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現在這裏是什麽情況?”


    蘇若清見兩人之間的氛圍有些不太對,於是主動出言詢問起了情況。


    果然,蘇承言聽了這話後瞬間便正色起來,將這裏發生的一切事無巨細的都跟兩人說了一遍。


    蘇若清聽完後眼中劃過一絲笑意,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讚道:


    “做的不錯。”


    “那當然啦,也不看看我是誰。”


    蘇承言嘴角揚的高高的,神情傲嬌又得瑟,活像隻開了屏的孔雀。


    宋辭在一旁靜靜看著,被這副場景憋的生疼。


    蘇若清見此氛圍也起了玩鬧的心思,揚了揚眉道:


    “哦?那你是誰啊?”


    “我是皇兄乖巧可愛聽話全能的好皇弟啊!我就是一塊磚,哪裏需要往哪搬!”


    宋辭本來還在努力憋著,聽了這話實在忍不下去了,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蘇若清用餘光瞥了她一眼,也忍不住笑了,點了點他的腦袋道:


    “看來皇弟平時甜點吃的太多了,油嘴滑舌的。等迴去後孤一定要和賢妃娘娘說一聲,讓她少給你吃些甜食。”


    “別啊!”


    蘇承言嚇了一跳,立刻上前扯住蘇若清的手臂,表情瞬間變得委屈起來。


    他抬起頭眼巴巴的看著蘇若清,委屈巴巴道:


    “這可是我唯一的愛好,皇兄你不能這樣!”


    “哦。”


    蘇若清淡淡的應了一聲,“那你就收迴你精彩的演技,要起雞皮疙瘩了。”


    蘇承言哼了一聲,“皇兄慣會威脅我。”


    “嗯?”


    蘇若清聞言垂眸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蘇承言見此慌忙擺了擺手,立刻恢複了正常。


    這時宋辭在一旁站不住了,用劍柄敲了敲一旁的柱子,表情有些無語。


    “我說你們是不是忘了前廳還等著人呢?”


    “!!!”


    蘇承言聽聞這話驚的立刻跳了起來,不等蘇若清開口便把他往屋裏推。


    “我和他們說皇兄你病了不便見客,皇兄你趕快偽裝一下,小心別露出破綻讓他們看出來。”


    “……”


    蘇若清進了屋後,蘇承言便與宋辭在門外等著。


    不一會兒,剛才傳話的小廝再次走了進來,由於走的太急,跨門檻時被絆住摔了一跤。


    “怎麽慌慌張張的,出了什麽事嗎?”


    蘇承言見小廝如此著急,眉頭輕皺,詢問出聲。


    小廝見此忙爬起來迴道:


    “殿下,您趕緊去看看吧,前廳快要打起來了。”


    “什麽!”


    蘇承言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實在不敢相信,他們這樣位置的官員竟然會鬧出這種事情來。


    宋辭見蘇承言怔住便知一時半會無法指望他再開口了,於是側過頭瞥向小廝,冷聲問道:


    “可知是因為何事?”


    “小人在外麵也聽得不清,不過隱隱聽到,好像是因為賑災的事宜。”


    “賑災事宜……”


    宋辭若有所思的看著院內的水井,低聲道:“如今他們還未曾見到太子,想來是意見不合。”


    蘇承言聽到賑災二字瞬間迴神,表情也變得認真起來。


    “本殿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是。”


    小廝應了一聲,隨後便退出了院子。


    蘇承言見此轉過身對宋辭抱了抱拳,道:“我先去前廳看看,一會皇兄出來後你們便趕緊過來吧。”


    “知道了。”


    宋辭眼皮也沒抬一下,隻懶懶的應了一聲。


    “嗯……”


    臨走之前,蘇承言盯著宋辭看了半晌,最後還是將自己憋了半天的話說了出來:


    “宋姑娘,其實……你要是不想笑的話……可以不笑的。”


    說罷,他就一溜煙跑了。


    宋辭此時正雙手抱劍倚靠在木柱上,聞言揚了揚眉沒說什麽,隻是輕嗬了一聲。


    此時雖仍未入夏,但日光照在身上還是有些熱。宋辭略微動了動身子,讓粗壯的木柱將自己完全的遮擋起來。


    她懶懶的倚在那裏安靜等待著,時不時抬頭看一眼逐漸偏西的太陽,在心中默默估算著時辰。


    不知過了多久,隨著一聲輕響,蘇若清打開門走了出來。


    他的頭發半束,麵色、嘴唇一片蒼白。


    他身著一襲銀白色暗紋錦袍,腰帶白玉之佩,手中握著一把折扇,神色淡然,眉目溫柔。


    這身打扮雖與平常無異,但卻少了幾分平時的溫潤從容之感,顯得有些憔悴無力,頗有幾分大病初愈之態。


    宋辭看在眼裏,隻覺心中微動,一時間竟忘了言語。最後還是蘇若清開口問時才迴了神,待反應過來後頓覺心中懊惱。


    “承言呢?”


    “前麵出了些事情,他先過去處理了。”


    “嗯。”


    蘇若清淡淡應了一聲,察覺到她一直在盯著自己,於是垂眸打量起他,有些好笑道:


    “你一直看著我做什麽?”


    “沒什麽。”


    宋辭起身將劍係掛在腰間,抬起頭對上他的眼睛,“隻是覺得殿下如今這般模樣,當真有幾分弱柳扶風之態了。”


    蘇若清聞言想起了她曾經的話,輕笑了一聲,正欲開口時卻見宋辭神色突然嚴肅起來,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別動。”


    蘇若清不明所以,眼中透露出些許疑惑,隻見宋辭突然上前兩步,從袖中拿出手帕抵住了他的唇,認真擦拭著,待覺得滿意了才收迴手。


    雖然隔著手帕,但蘇若清依舊能感受到她微涼的指尖以及若有若無間的輕柔觸碰,一切都是那麽的清晰。


    “好了。”


    做完一切後宋辭隨意往旁邊的牆上一靠,然後拔出腰間的冰心遞給了他。


    “你看看。”


    蘇若清接過劍,就著劍身看清了自己的臉。


    還不等他有所反應便聽見宋辭道:“你是大病初愈,又不是久病纏身,嘴唇塗得那麽白幹什麽。”


    說著,宋辭有些嫌棄的看了他一眼。


    蘇若清輕咳一聲偏過視線,將手裏的劍遞給了宋辭,雖然極力保持著平靜,但露出的耳尖卻有些泛紅。


    宋辭本沒覺得有什麽,收劍後見他如此瞬間想到剛才自己的所作所為,一時間也局促起來。


    手心裏的薄汗浸濕了緊緊握住的手帕,宋辭突然想起,自己剛才就是就著這條帕子觸碰著他的唇……


    這樣一想,宋辭隻覺得手裏的帕子也變得燙手起來,腦海中天人交戰,一時不知是扔還是留。


    蘇若清也察覺到了兩人之間氛圍的尷尬,清了清嗓子後便開口將話題轉開了。


    “承言想必已經等著急了,我們也別耽擱太久了,趕緊過去吧。”


    宋辭自然明白他的用意,順勢將帕子塞進自己的袖子裏,點了點頭道:


    “嗯,用我攙著你嗎?”


    蘇若清聞言被嗆了一聲,但思索片刻後還是抬起了手,輕聲道:


    “那就麻煩小辭了。”


    宋辭聞言也沒說什麽,上前兩步攙住了他的臂膀,虛虛扶著他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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