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之間,八大世家之首的劉氏被滿門抄斬,連誅九族。朝野上下,莫不震動。


    但相較於劉暢的自取滅亡,還是宋璟的喪禮更加惹人矚目。


    接連兩天,鎮國公府燈火徹夜不熄,不管是何身份的人都可以進府吊唁,因此不管什麽時候總會有許多人進進出出,仿佛要踏破鎮國公府的門檻。


    這些人中,有宋璟生前的摯友,有何梓交好的姐妹,有同朝為官的同僚,有寒窗苦讀的書生,有走南闖北的商人,有恣意江湖的遊俠,有城中的普通百姓和乞兒.....


    宋辭看著這些來來往往的百姓,看著看著便開始有些恍惚,仿佛她的父母並沒有死,隻不過是睡著了,而這些人不過是上門拜訪。


    可當眼睛看到他們悲痛的神色、當耳邊傳過他們的悼語哭聲,她又無比清楚的知道,她的父母再也迴不來了。


    宋辭就這樣恍恍惚惚的,一直到人們全部散去後才逐漸清醒。她伸手揉了揉困倦的眼睛轉身看向庭院,隻見外麵漆黑一片。


    何躍魏風此時走了進來,他們一人端了一碗熱粥放在兄妹倆麵前,什麽話也沒說,靜靜的在旁邊站了一會兒後就退下了。


    靈堂內外一片沉默,兩人都隻是燒著自己手邊的紙錢和元寶,誰也不發一言,直到外麵打更的聲音傳來,這才打破了廳內的寂靜。


    “二更天了。”宋辭喃喃道,“明日便是父親母親的下葬之日了……”


    宋朝聞言沒有說話,隻是安靜的做著自己手裏的動作。


    火光明明暗暗,映照著兩人的臉龐。


    宋辭麵無表情的一遍又一遍重複著手裏的動作,仿佛是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


    “我常常在想,倘若那一天我沒有離開禹州城,結果是不是就會不一樣……”


    這一次,宋朝開口了,他說:“無論你離不離開,都是一樣的,即使沒有這一次,也會有下一次,早晚而已。”


    “可是我很痛苦……”


    宋辭深吸了一口氣,眼神中盡是掙紮。“我每天隻要一閉上眼睛就會想到父親母親在我麵前死去的場景,就會想到禹州血流成河的慘狀!”


    說完這些,宋辭痛苦的閉上眼睛,當日的情景再一次在她腦海中浮現。


    “你說,我怎麽就相信了呢?我為什麽要相信!若是那日我沒有走,父母或許就不會死!”


    說到這裏,她眼中突然閃過絕望,喃喃道:“若是我也死了就好了,死了,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壓抑著自己了……”


    火光將她的雙手照的發紅,她看著自己的手,眼中閃過一絲不易人察覺的不甘。“我提的起冷鳶,破的了敵營,卻無法提槍直指罪魁禍首!不能怨不能恨,隻能看著他們白白犧牲!”


    宋朝感知到宋辭情緒激動,將手放在了她的肩上,溫聲道:“小辭,父母他們不是白白犧牲的。為將者,為國捐軀是無上的榮耀。”


    “可是他們本可以不用死的……”


    宋朝卻答:“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宋辭眼中閃過傷痛,低著頭久久不語,然後抓了一大把元寶丟入火盆中,看它在火中慢慢化為灰燼。


    他輕歎了一口氣,思索良久後終於選擇了開口:“小辭,有些事情你心裏明白的不是嗎?功高震主,自古以來有多少人是有好結果的。越王滅吳後殺文種,高祖功成後滅韓信……”


    “史書丹青上,這樣的事例數不勝數。我宋家自大淵立國以來便戰功赫赫,放在哪個朝代哪個帝王身上都會被忌憚,輕則暗殺刺死,重則滿門抄斬,可是皇家留了我們宋家……”


    說到此處,宋朝閉上了眼睛。


    “宋氏三代,代代忠良,父母之死雖是皇上間接促成,但並未被按上莫須有的汙名,百姓隻知道他們的將軍是為國捐軀!”


    說到這裏,宋朝睫毛輕顫,連聲音都有些顫抖。“父母身死,英名永存,大淵的百姓會永遠記住他們。比之先人,如此……已經是好結局了……”


    “是了,你們都理解,都明白。父母也是如此,所以臨死前也要和我說不要恨……”


    說到這裏,宋辭突然笑了起來,聲音悲涼而絕望。她喃喃道:“可是我又能恨誰去呢!”


    宋辭看著眼前的哥哥,隻覺得心髒被人緊緊抓住,痛的她喘不過氣來。“我又能去恨誰呢……”


    她眼中閃過一絲茫然,怔怔的望著棺木。風輕輕揚起她鬢邊碎發,更添了幾分破碎之感。


    宋朝看著這樣的妹妹,心中滿是心疼。


    他心中怎麽可能沒有恨呢?


    他在盛京眼看著糧草遲遲不發延誤戰機,遍求各人卻不能說服朝廷送糧,而自己被幽禁盛京什麽都做不了,每日隻得與太子一起去學堂,習武,一日又一日。


    籌糧一策出來,他幾乎立刻就能明白皇帝此舉何意,但是他沒有辦法,他能怎麽辦呢?


    他隻得眼睜睜看著這件事情發生自己卻無能為力!不止如此,他還要去替這樣的帝王守江山!


    如此,他焉能不恨!


    他當時身在皇宮,恨不得直接提槍去紫宸宮殺了皇帝為他的父母償命,可是那樣又能如何呢?


    他的父母迴不來了,倘若他那樣做了,會讓祖上蒙羞,毀了宋家幾世英名,還會讓他的父母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寧!


    所以,他隻得一遍遍告訴自己,這樣的結果已經很好了,總比將來為君王忌憚含冤而死好一些……


    父母雖死,功照汗青,如此,很好了……


    宋朝長歎一口氣,想要開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麽。這種痛苦是沒有語言能夠安慰的,因此他沒有說話,隻靜靜在一旁陪著她。用行動證明他在,他會陪在她的身邊和她一起麵對。


    不知過了多久,宋辭突然歎了口氣,她輕聲說道:“我明白,但是我不理解……不!也許我理解,但是我不明白。”


    她的話有些讓人摸不清頭緒,但宋朝聽懂了,也理解她的心情。


    他溫聲道:“哥哥明白你的心情,哥哥也是這樣過來的,時間長了,看的多了,也就想明白了。”


    宋辭聞言笑了笑,她抬頭看著宋朝,眼神裏充滿著無助和掙紮。


    她的感情複雜又矛盾,內心痛苦不堪。她想忘掉,想放下,卻怎麽也忘不了,放不下!


    該怎麽放下呢,那是她至親的父母啊!那是數萬將士的性命啊!


    宋朝見宋辭神色不對,將手覆在她的手上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宋辭看著兩人的手沉默了下來。


    “糧草之事,是太師劉暢從中作梗,如今,劉氏已滅,罪臣也已服誅。”


    “不過順水推舟罷了,若不是他一念之差……”宋辭還想要再說些什麽,卻突然覺得沒什麽好說的了,她虛弱的笑笑,隻覺得很累很累,身體累,心更累。


    “若是我也死了就好了……”


    良久,她突然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


    宋朝心中驀然一痛,他看著宋辭,目光中充滿著說不清的受傷與難過,他突然問道:“你知道劉暢說你死了的時候,我有多難過嗎?”


    宋辭聞言一怔,沒有說話,隻聽宋朝繼續道:“小辭,父母既然選擇了讓你離開,必然是不希望你死,你這樣說,太傷他們心了。若他們聽見……”


    宋朝沒有把話說完,但宋辭明白了。她低垂著頭,依舊沉默著。


    “再者,若是連你也去了,讓哥哥一個人在這世上,是不是太殘忍了些?”


    宋辭聞言突然抬起了頭,她抿了抿唇,但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剛才她說的是實話,她是真的覺得世間無趣,沒什麽值得她留戀的。可實話往往是最傷人的。


    宋辭抬頭看著這樣的哥哥,突然覺得自己不該把這些話說出來。父母希望她活著,所以把她調離禹州前線,而哥哥和祖母也希望她活著,所以在京城一直等著她。所有人都希望她活著,她怎麽能存了這樣的念頭呢?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也許她該為活著的人做些什麽,而不是……一味消沉。


    想到這裏,宋辭突然笑了笑。


    “對不起哥哥,我剛才不該說出那樣的話。我以後再也不會說了。”


    宋朝聽後揉了揉她的發,語氣溫柔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他說:“小辭要好好活著。”


    “嗯。”


    宋辭輕輕應了一聲,不再言語。


    “明日,一切就該結束了……”宋朝輕聲說道,眼中閃過一絲疲憊。


    宋辭聞言眸光微動,一滴淚無聲息的落下,隨即又消失不見,仿佛一場錯覺。


    ……


    此時,天牢之中,劉暢正躺在被褥上休息。他的雙目緊閉,唿吸還算輕緩。


    突然,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


    劉暢本就沒有真的睡著,自然聽到了門外的動靜。他大概猜到了來人是誰,但依舊閉著雙目。


    牢門被人從外麵打開,緊接著,有一人緩緩走近。


    “皇上打算什麽時候殺臣?”


    ……


    對方並沒有迴應,劉暢這時睜開了眼睛,視線不緊不慢的落在他的臉上。


    皇帝看著眼前的場景微微皺眉,雖然這間牢房還算幹淨,但周圍的空氣實在汙濁,讓他有些不適。


    皇帝不言,劉暢也沒有繼續開口,再次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鄭漁。”


    皇帝突然開口喚道,鄭漁會意,立刻讓人搬了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進去,自己則打開食盒,將菜肴一一擺上。


    做完這些後,鄭漁就帶著人下去了,偌大的地字牢中隻剩下君臣兩人。


    飯菜香氣瞬間溢滿整個牢房,皇帝隨意找個位置坐了下去,目光落在一旁還閉著眼睛的劉暢身上。


    “老師,再最後陪朕用一次飯吧。”


    這次,他喚的是老師而非太師,劉暢聞言身子微顫,睜開了雙眼。他緩緩站起了身子,在皇帝的注視下坐了下來。


    皇帝見此微微一笑,親手斟了兩杯酒,他將其中一杯放在劉暢麵前,做了個請的手勢。


    劉暢拿起酒杯,垂眸看著仍有些晃動的酒水,突然問道:“皇上是打算賜臣毒酒嗎?”


    皇帝不語,用行動迴答了他的問題。他仰起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抬眸望向了劉暢。劉暢心中明了,在皇帝的注視下將酒喝了下去。


    皇帝見狀也沒多說什麽,輕歎道:“用飯吧。”


    劉暢沒有動,哪怕心裏明白這是自己臨死前的最後一頓飯了,他還是沒有動,隻呆呆望著滿桌菜肴。


    皇帝見狀將一塊去了刺的魚肉放在他碗中,笑著說:“這道稻花魚是老師素來最喜歡的,朕今日特意讓禦膳房做了來,用的還是你老家溪陽的魚。嚐嚐吧。”


    劉暢聞言眸光微動,他抬頭看了一眼皇帝,卻見他正含笑看著自己。他的麵目柔和,眼中帶著笑意,無半分昔日朝堂上的威儀,仿佛多年前一般。


    劉暢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碗中的魚肉,伸手拿起了筷子,可由於手指打顫,夾了好幾次後才將魚肉放進口中。


    魚的鮮香和稻花特有的香氣在唇齒間彌漫開來,他低著頭細細咀嚼著,安靜的有些過分。


    皇帝輕歎了一口氣,再次斟了兩杯酒。


    “其實,那日朕被怒氣衝昏了頭,話說的太重了些。當年,朕從未想過讓白瑞安為太師!”


    劉暢不言,夾菜的手微微一頓,但不過片刻便恢複了。


    隻聽皇帝繼續道:“雖說老師才能不及白瑞安,但卻對朕有教導之恩,朕一直都記得。瑞安年輕,以後自有機會,而您陪伴朕多年,其中辛苦朕都明白。所以,太師一位,朕屬意的一直是您。除了阿璟,你曾是朕最信任的人。可是……”


    他歎了口氣,眼中閃過一絲傷感。“可是後來,劉氏太招搖了。您知道朕的誌向,朕要開創盛世!所以,怎麽可能會容忍這些呢?”


    劉暢依舊沒有說話,隻是身子已經開始顫抖。皇帝仿佛沒看見一般,繼續說著:“一家獨大向來不是好事,所以,朕焉能坐視不理?盛極必衰,倒劉已成必然。可朕還是給你留了後路,但你卻從未想過退後,反而一直向前,為此不惜與北胡結盟!”


    說到這裏,皇帝突然歎了口氣。


    “太師。”他輕聲喚道,眼中閃過一絲複雜和不忍。“先皇偏寵貴妃錦瑜,因生母出身卑微,且又不爭搶,朕從小便沒有得到過父愛。是您讓朕第一次感受到長者的關心與愛護,所以朕一直都敬重您!但是……”


    他話音一轉,閉上了眼睛。


    “這一次,朕對你太失望了!”


    一直挺著的脊背終於還是彎了下去,劉暢看了一眼麵前的帝王,伏案痛哭。


    良久,他抬起了頭,眼中閃過一絲悲痛。


    “是臣,愧對陛下!”


    皇帝卻笑著搖了搖頭,“你最愧對的不是朕,是鎮國公!朕與你,都對不起他……”


    劉暢聞言也笑了,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抬眸問道:“所以皇上,您到底打算什麽時候殺臣呢?”


    “明日。”


    皇帝平靜的說道:“明日,會有人帶你去阿璟的墓前。您到時,就給他認個錯吧。”


    說罷,他拿起筷子夾了一塊稻花魚放入口中。


    “這魚很是鮮美,還請老師不要辜負朕的一片心意,也算是全了咱們的師生誼。”


    劉暢沒有說話,雙手早已顫抖的不成樣子,但他仿佛不知道一般,隻低著頭用飯。


    皇帝見此沒有再說什麽,抬腳離開了這裏。


    “臣,恭送皇上!”


    在皇帝踏出牢門的那一刻,劉暢突然離座,對著皇帝的方向徑直跪了下去。


    皇帝腳步微頓,迴頭看了他一眼,卻見劉暢眼含熱淚,正直直望著自己,眼神中盡是悲痛。


    往日被梳理的一絲不苟的頭發此刻淩亂的披散著,加上他悲痛欲絕的神情,更添了幾分可憐之態。


    皇帝眸光微動,但終究是什麽也沒說,抬腳離開了。


    ……


    皇帝離開之後,劉暢一個人坐在桌旁默默吃著那盤稻香魚,就連魚頭上的肉也被他吃了個幹淨。


    不多會兒,有獄卒進來給牢門落鎖。劉暢放下筷子,抬頭望向了落了鎖的門。


    ……


    就在獄卒以為他是有話要說時,劉暢突然朝牆麵衝去,獄卒開了鎖想去阻攔時,卻早已經來不及了。


    鮮血染紅了牢裏的地麵,但他卻一直在笑,嘴裏念著:“我劉暢就算死在獄中,也絕不會死在宋璟墓前!”


    說罷,他便閉上了眼睛,獄卒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發現他早已斷了氣。


    “太師自殺了!”


    他突然大聲喊道,立刻朝門外跑去。


    ……


    “裏麵在吵嚷些什麽。”


    天牢外,皇帝剛坐上馬車,便聽見裏麵亂糟糟的,於是出言問道。鄭漁見狀立刻進去打探,出來的時候神色卻嚴肅了起來。


    皇帝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問道:“怎麽了?”


    “迴皇上,太師在獄中自殺了。”


    皇帝聞言神色微動,但終是沒說什麽,掀開簾子對著天牢的方向看了許久。


    ……


    許久後,他終於放下了簾子,鄭漁見此立刻問道:“皇上要迴宮嗎?”


    皇帝聞言不語,垂眸思索了片刻,道:“去鎮國公府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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