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三百年,再次聽到有人叫自己“阿流”,薑焱淩的心狠狠地顫抖了一下。


    但他黑著臉,望著和記憶中已大不相同的關月瑩,冷冷道:“關小姐,你一介大家閨秀,吃穿不愁,衣食無憂,竟也學著那些窮兇極惡的亡命之徒害人利己?你曾說過,人妖走獸都是世間生靈,同樣擁有活下去的權利,難道如今在你心裏,妖族已成了卑賤種族,活該為了你長生之計被你吸幹麽?如此行徑,你竟也下的去口,令人不齒!”


    薑焱淩好一陣數落,眼神中滿是對她的厭惡,可她終究是和別人不同的,若是換做其他人,何須費這些口舌,直接殺了便是,但是……她是薑焱淩曾經的家人啊,他寧可再多罵她一會兒,也不想下這個手的。


    曲沄楓頂著渾身的劇痛,顫顫巍巍從伏著的案幾上站了起來,琥珀色的眸子發著微光,一刻也不肯從薑焱淩在黑暗中的身影上挪開,口中自顧自地嘀咕著:“關小姐……關小姐,嗬,當年你離去時,就是這麽喚我的……”


    她的語氣聽上去有些哽咽,又像是在苦笑,薑焱淩每每心軟,想上去攙扶著每一步都像要摔倒的曲沄楓,但是想起她做的那些事,被她吸幹鮮血死去的妖,那夜鴉也是安分守己生活在荒漠上,什麽惡事也沒做,便活活被這樣殺死了雙親。


    “哼,以歪門邪道謀取的長生,日夜受寒毒噬體之苦,如此糟踐自己,你又是何苦?難道一世的榮華富貴你沒享夠嗎?月妃娘娘?”


    薑焱淩知道,她作為關月瑩時,在他離家之後沒幾年便入宮做了皇帝的妃子,他雖然手裏有她的消息,但從未有過任何探望的念想——關家當初不顧一切與他撇清關係,逐他出家門,多少也是有些怕他一人的惡名壞了全家的前程吧。


    關劍山鎮守西北,遠離皇權,待遇堪比封疆大吏,關月瑩受皇帝青睞,多次宣入宮中,一對父女擁有何等風光的未來,而他呢,他隻需要隨波逐流,不要拖了關家人的後腿就好了,一個撿來的孤兒,能祈求誰的偏愛呢?


    薑焱淩無所不用的惡語相向,沒有止住曲沄楓走上前的步伐,這幾步的路程,卻需要她用盡全部的力氣,終於,她走到了他的麵前,情不自禁地舉起雙手去觸摸他的臉頰,臉上露出夾雜著淒涼與歡喜的笑容。


    “你長大了……長得比當初還俊些。”


    薑焱淩皺眉,曲沄楓的手碰到自己臉的那一刻,就如同一頭紮入了萬年不化的冰河之中,她的纖纖玉指冷得像一根根冰棍,一點活人的溫度都沒有,薑焱淩大驚,曲沄楓即便被夜鴉血液的寒毒入侵,也不該冷成這樣。


    他抬眼去看桌上的白瓷碗,借著微微照進的月光,他能看到碗中的血呈的滿滿當當的,未曾被喝下去一口。


    “你沒喝血?”


    曲沄楓沉默不語,隻和他的眸子對望著。


    “你多久喝一次血?一月?兩月?”薑焱淩又問。


    “一年。”


    薑焱淩驚得挪不開眼,嗬斥道:“瘋子!活該你日日受寒毒之苦!”


    他轉身就要去拿白瓷碗,卻被曲沄楓拽了迴來,她雖然渾身劇痛,但力氣還不是一般的大,用懇求的語氣道:“不!趁我現在還記得,我一定要說!”


    “你……”薑焱淩無語,十分不理解曲沄楓這樣折磨自己的行為。


    曲沄楓低下頭,狠狠咬牙克服了一番身上的痛苦,她渾身已經汗濕,俏臉上全是汗珠,但是身體依舊冷得跟冰塊似的。


    她艱難地抬起頭,雙手扶著薑焱淩的肩膀,免得自己腳下一軟暈過去。


    “我知道,你在記恨我爹,記恨我們關家人,你待父親如親生一般,忠孝兩全,他卻在你被千夫所指,最需要他的時候將你逐出家門,我們……我們不是你想的那樣,爹的餘生,都活在愧疚之中,他臨終之時,百般囑咐,讓我一定要找到你,對你致上歉意……!”


    薑流抬眼,冷聲道:“哼,前塵往事,不必再提,我該感謝大將軍和娘娘如此掛念麽?”


    “我知你不是凡人,壽命何止百年千年,我若不出此下策,恐怕此生都難再見到你!阿流,你盡管罵我是虛偽之人,但你千萬不要怨爹爹……”


    曲沄楓說及此處,眼角流下一滴清淚,流過她冰冷的臉頰時,幾乎要凝結成冰。


    “三百年前,西北大荒那一場曠世之戰,聚集了各路的妖鬼神佛,害得西北的百姓苦不堪言,父親親身經曆過那場浩劫,自知百姓萬萬經不起如此折騰,便暗自屯兵,日日提防著不周山再起變動。你自小便體質特異,爹知道你可能並非凡人,想方設法瞞住你的身份,將你收為義子,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終究還是被中原那靈山派走了消息,你一時成了人人得而誅之的妖魔,父親也因此被朝廷調查,查出了他暗中屯兵的事,懷疑他要造反,我……我無奈之下,隻得應了皇帝的宣召,進宮做了皇帝的妃子,這才保下我關家上下幾百口人命。”


    “哼,若真如此,何不在禦龍關便把我殺了!正好為你們家正名,也省的委屈娘娘入宮受苦。”薑焱淩不以為意,諷刺道。


    曲沄楓搖頭,對薑焱淩的惡言相向,竟是百倍包容,一點也怒不起來,她接著道:“你身世暴露,若繼續留在關家,我們都隻有死路一條,隻有放你離開,我再入宮保全關家,我們才都有活路可走啊……”


    薑焱淩不語,繼續聽曲沄楓道:“父親隨後被召迴京城,餘生都活在愧疚之中,我們也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知道你後來在中原惹了大亂子,跟諸多仙門打得不可開交,父親心裏多有掛念,臨終之時將我喚到床前,讓我無論如何也要找到你,對你致歉……可我一介凡人,壽命不過百年,又是鎖在宮中沒有自由的嬪妃,若不是趕上朝局動蕩,叛軍入京,我恐怕一輩子,也出不了那個宮門。”


    “我知道,我這續命之法,是邪道中的邪道,但我放心不下你……你一人與萬人為敵,苦了累了,連個說心裏話的人都沒有,我不想讓你一人待在那荒蕪可怖的不周山,孤獨地坐在冰冷的王座上,比起你……我這些徹骨的寒冷又算得了什麽?阿流,我……”


    曲沄楓聲淚俱下,幾百年的深情和擔憂此時一並吐露而出,她腳下一軟,便要跌倒在地,薑焱淩急忙將她抱在懷中,雙手觸及她的背部,竟是因過於痛楚而開始痙攣,曲沄楓忍著此等劇痛說完了這番話,立刻便要昏死過去。


    薑焱淩什麽也顧不得了,她已耽誤了飲血之日,飲血周期本就太長,若是此時再耽誤了,恐有性命之憂——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家人,豈能輕易再次失去?


    他動用全身的陽炎靈力,注入到曲沄楓的體內,為她驅散著經脈中的寒毒,蚩尤後裔的靈力何其強盛,不消片刻就將夜鴉血液的寒毒驅除殆盡,疼得大汗淋漓的曲沄楓恢複了一點知覺,又開口道:“阿流……我放心不下你,但我又怕喝了血之後忘了你,便時常把你畫下來,但最後……還是把你忘了,對不起……”


    “留的畫中人長久……不知卷外人易朽。”


    薑焱淩哽咽,強忍著通紅的眼睛,構築百年的心防,在遇到家人的時候脆弱地像紙糊的一樣。


    “能……叫我一聲姐嗎?”


    “姐。”


    曲沄楓破涕為笑,在薑焱淩懷裏沉沉睡了過去。


    之後的幾日,過得十分平緩,事態發展都在人意料之中。李元朔因犯下刺殺皇室的重罪被株連九族,萬永之因受賄一時被貶,李長空和薑流護駕有功,顧雲清和淩珊也因研製解藥令瘟疫痊愈而立了大功,四人都被好好賞賜了一番。


    薑流和太後變得十分親密,這是眾人都看在眼裏的事,幾人在宮中又住了幾日,每日薑流都往太後宮中跑,要麽就是韻兒親自來喊他,李長空本人都沒預料到,薑教主居然可以笑得那麽開心,是那種發自內心的喜悅。


    他們問起他和太後之間發生了什麽,他都隻用“救命之恩罷了”這句話敷衍了事。


    曲沄楓也不再讓他坐在賓客位置上,而是一並擠在案幾前坐下,這時她會讓侍女們全部退下,要好好聊聊這百年來發生的事。


    “爹給你取名薑流,希望你隨波逐流,與世無爭,不過現在看來,你倒是越來越往反方向發展了……也罷,不論你做什麽,隻要問心無愧就好。”曲沄楓意味深長地囑咐著他。


    “是,關小姐教導的是。”薑焱淩白她一眼,自己每天來都免不了聽她說這句話,如今實在是聽膩了。


    曲沄楓笑著歎氣道:“幾百歲的人了,還跟年輕時一樣,以前,你刀槍功夫比我強,每次比試都是你贏,你怕我難堪就喊我姐逗我開心,但是我騎術略勝於你,每次輸了,你就喊我關小姐氣我,真是……”


    那碗血她終究是沒喝下,她心願已了,如今已無牽無掛,已用不著這種方法續命了,而且,她最掛念之人就在眼前,萬萬不能再忘了。


    她看著薑焱淩依舊如年少時一般的麵孔,頗為豔羨,心中一時感慨,將掛在頸上的赤田暖玉取下,放到薑焱淩手上,將他五指合上。


    “這……”薑焱淩吃驚,他幾日都沒提這塊玉的事,怎麽她突然就將其給了自己呢?


    “我現在身上已不覺寒冷,阿流,你拿去幫助你的朋友吧。”


    薑焱淩猶豫了下,急忙道:“姐,你飲用妖血多年,寒毒非我這一次運功就能剔除幹淨的,這……要不這樣,我請求皇帝讓我留在你這裏,日日運功為你驅寒。”


    曲沄楓搖頭拒絕,正色道:“不可,你乃天命之人,以後是要成就一番大事的,如何能為我駐足在這宮中?我心願已了,再無牽掛,這本就是偷來的幾百年壽命,早該還迴去了,而且你我自幼相伴,我實在是……不想讓你看見我老去。”


    她出身將門,本有著一番上陣殺敵的誌向,卻因為命運使然,當不成這巾幗英雄,反倒永遠被鎖在了宮裏,這一鎖,就是三百年。


    薑焱淩看著曲沄楓精致美麗的容顏,將那一宮的鶯鶯燕燕都壓得黯淡無光,就是這樣一副有如雙十年華的傾國容貌,不久之後便會老去,化為白骨,薑焱淩想及此處,悲從中來。


    曲沄楓不願氣氛如此壓抑,便又笑道:“聖上馬上要舉辦圍獵了,咱們姐弟倆好久沒一塊騎馬了,你便陪我一遭,事後再走,如何?”


    薑焱淩笑著點頭,這時門口正好傳來皇帝駕到的通報,他攙著曲沄楓站起,兩人行禮道:“參見聖上。”


    皇帝一見兩人如此親近,互相攙扶,心中十分納悶,但還是轉念道:“母後,近來身體可好?”


    “一切都好,薑公子為我運功之後,身體都不冷了。”曲沄楓慈愛地笑道,上前攙著皇帝的手,一副有事相求的樣子,道:“聖上,你明日,可是要去圍獵?”


    “正是,母後和薑公子幾位可以前去觀看。”皇帝道。


    曲沄楓狡黠一笑,道:“唉,你父皇走後,我已經近十年沒有騎馬了,正好剛剛薑公子聽說有圍獵活動,想要參加,我看他盛情難卻,便也想一同前往呢。”


    皇帝一怔,道:“母後可是也想參加圍獵?”


    “是啊,有何不可?”曲沄楓睜大眼睛反問道。“我好不容易身體好轉,可甚是想念年輕時騎馬射箭的日子呢。”


    皇帝向來依著母親,見她作出一副十分懷念的樣子,當下便心軟了,道:“唉,母後您自己想去,如實說就是了,何必搭上薑公子?既然母後發話了,兒臣一會兒便去吩咐一下,多準備些弓箭和馬匹。”


    曲沄楓露出計謀得逞的笑容,滿眼喜悅地望向薑焱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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