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安睡的曲沄楓,突然做起了噩夢,雙手緊緊抓著被子,額頭布滿汗珠。


    夢裏,有一隻手掐著她的脖子,讓她喘不過氣,她在一片黑暗中,隻看得到對方赤紅的雙眸。


    這股壓力讓她掙紮,抵抗,下意識運起身體裏的妖力與之抗衡,雙臂上冒出森森白氣。


    突然,她倏爾坐直,從噩夢中驚醒,大口喘著氣,仿佛剛從死裏逃生。


    那股壓力,是那般真實,讓她由心感到恐懼。


    鳳鸞殿外,薑流放走了手上的夜鴉。


    夜鴉這一低智妖族,行為全靠王族指引,王族和弱小個體之間,精神上有某種連接,一方遇到危險,另一方會感應到。


    他知悉夜鴉這一特性,剛才通過手上這隻夜鴉,將他的威壓施加給了睡夢中的曲沄楓。


    蚩尤後裔的威壓,即便是一小部分,也需要這種小妖拚盡全力抵抗,若是施加多一點,會令其經脈盡斷而亡。


    但他殺不了曲沄楓,他一旦起這個念頭,腦海裏蹦出來的杜瑤光就會阻止他,不過他也不用殺她,隻需讓她的妖血加速消耗,確保她七日之內必須要飲血就好了。


    殺她一事,自有人代勞。


    他曾親手破開一仙門結界,然後看著妖族大軍衝入其中,刀光劍影,血流成河。


    借刀殺人,有時也別有一番樂趣。


    他眸中紅光逐漸黯淡,轉身離去。


    他本該就是如此,讓那些欺淩九黎一脈的人活在恐懼裏。憑什麽要聽杜瑤光的,去做一個她眼中的好人?


    她不讓他殺人,他也自有辦法。


    早朝路上,薑流追上了上朝的魏相,將夜鴉羽毛呈上,並將針對曲沄楓的說辭對魏相一一稟告,並已成功製成解藥,魏相眼中驚愕,但反應不大,似乎曲沄楓的隱情他早就能猜到幾分似的,說此事茲事體大,還需先稟告聖上,說罷便拿著羽毛前往乾坤殿上朝。


    到了朝堂上,免不了要一番對峙,而萬永之一個小小戶部侍郎,定是已經被李元朔恩威並施,逼得配合口供了。


    不出薑流所料,魏相在朝堂上在眾目睽睽之下將羽毛交與皇帝,稟明李長空和薑流在這羽毛上發現了妖氣,是從太後宮中找到的,恐與瘟疫之源有關。


    皇帝質疑魏相推測,朝中官員,第一個發病的是戶部侍郎萬永之,如何跟太後有關係了?


    等場麵僵持不下的時候,戴著麵巾的萬永之在咳嗽聲中緩緩出列,撲通一下便跪下,對皇帝說有重大隱情稟報。


    兩個多月前,戶部按慣例每年統計各宮人口,統計到太後的鳳鸞殿時,一隻比人腦袋還大上幾分的怪異烏鴉突然飛了出來,莫名襲擊了萬永之,當時他受了些皮肉傷,去太醫院包紮了下就沒有聲張,誰知一迴家就染上了怪病,如今咳了近三個月都沒好轉,各種藥都用過了,未能見效。


    他本想著官位低微,不敢指正太後,可如今魏相已查出真相,他也不必再隱瞞下去了。


    這一出栽贓汙蔑的大戲,李元朔在一旁默默看著,眼神陰狠,直到皇帝試探性問到他的看法,他才裝作公正謙卑地說出,一切憑陛下定奪。


    可心底裏,如何不想現在就衝出去把那妖後千刀萬剮。


    皇帝坐在龍椅上沉吟了半晌,也沒下任何聖旨,連下令搜查鳳鸞殿或者封禁太後寢宮的意思都沒有,那畢竟是他母親,即便可能是她放出了瘟疫,即便她可能是妖……


    “此事暫不聲張,退朝之後,長孫將軍留下,朕有要事商議。”


    如此大事,就被皇帝一句暫不聲張敷衍帶過了,皇帝對曲沄楓的偏袒之心不出李元朔所料,即便真逼著皇帝決定,也定奪就是把曲沄楓封在宮裏,仔細徹查此事,萬萬不會要了曲沄楓的命。


    另一個陰毒的計劃,在李元朔腦海裏醞釀。


    今日是個難得的陰天,幾日的豔陽高照後,終於迎來了涼爽的一天,宮外狂風唿嘯,鳳鸞殿的殿門也緊閉,以防曲沄楓的身子被吹出了什麽毛病。


    今年比往年要暖和許多,她喜歡坐在寢宮外的小花園裏,一邊曬著太陽,一邊看著滿園景色,一邊在畫卷上寫寫畫畫,哪怕她根本記不起來她要畫些什麽。


    “韻兒。”


    曲沄楓一聲傳喚,侍女韻兒從殿外走了進來。


    這幾日曲沄楓十分怕冷,大太陽下都要披著厚厚的披風才能禦寒,她知道,這是她飲用的妖血過少導致的,加上那夜詭異的噩夢,妖血被加速消耗了。


    隻要她飲血的量足夠多,將身體大半轉化成妖族的體質,她就不會感覺到冷了。


    可是她不願意,她怕那樣會泯滅她的人性,她隱約害怕,那個人會認不出來她,但那個人是誰,她卻記不得了。


    韻兒緊閉門窗,以防有人偷聽,她常年侍奉曲沄楓,深知她習慣,她這幾日這樣怕冷,怕是又要到了飲血的日子了。


    “韻兒,那個日子,快到了吧?”曲沄楓聲音虛弱,這涼爽的天氣對她來說是寒冷刺骨的。


    “是,太後。”韻兒點頭,關切道:“需要奴婢去取來您的手記麽?”


    曲沄楓緩慢地點了點頭,仿佛渾身的力氣都被寒冷抽走了一般。


    汲血咒的副作用,便是每喝一次血,記憶都會衰退,樣貌雖然能一直保持年輕,但也會有細微改變,如此來看,曲沄楓記憶裏的人,除了能憑借她僅存的一點記憶和人性,沒有任何憑據能認出她了。


    半個時辰之後,韻兒從弘文館取來了記載著曲沄楓一生的手記,但這記載的一生,並不是從“曲沄楓”這個名字開始的,久遠到,她自己已經忘了是哪個身份了。


    她翻開了最近一段的記憶,“曲沄楓”這個身份,是從西涼國開始的,她上一次飲血過後,被換血之痛疼得昏了過去,西涼國的國王外出狩獵,在沄溪河畔的一棵楓樹下找到了她,西涼國王心善,便把這個少女帶迴去撫養,視如己出,給她取名,曲沄楓。


    她承了國王夫婦的情,便將自己的身份一一托出,然而國王並不嫌棄她是個用邪術長生的人,還道她命途多舛,身世可憐,為了心心念念的弟弟操了百年的心,卻連見上一麵都不能如願。


    國王對外宣稱她是西涼國的嫡公主,還暗中派人去打聽她弟弟的下落。


    在李元溱已經攻入王宮之時,國王讓她逃,她身體不好,記憶有損,又是一介女流,隻要瞞住公主身份,中原人不會為難她。


    可是她不願這樣拋下待自己如親生女兒的國王和王後,她穿上那身三百年沒穿過的赤色戰甲,配合從夜鴉那裏偷來的妖力,喚來了整個西域的夜鴉,對衝入王宮的中原軍隊展開搏殺。


    李元溱被轟出了王宮,中原軍隊收獲了第一次慘敗,但西涼國國力始終落後中原皇帝太多,國王不願百姓受戰亂之苦,曲沄楓便提議,自己去和皇帝和親,以保護這片收養了自己二十年的土地。


    手記的最後,隻寫到西涼國的公主與中原和親,曲沄楓提起筆,趁她還記得,她要先把這後來幾十年的瑣碎片段寫下來,有韻兒在旁邊提醒,大部分的重要事情,還是能記起來的。


    曲沄楓本要下筆的手,突然停了下來,她如玉般光滑白皙的素手,停在半空,遲遲沒有動作。


    “太後?”韻兒小聲喚道。


    她突然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誰,她拚命往前翻著手記,自己的一個又一個曾用過的身份如過眼雲煙般翻過,她都未曾停留,她一下便翻到了第一頁,自己的第一生,她迫切的想要想起來,自己到底是誰?


    手記的開始,在禦龍關,她是鎮關大將的千金,她有一個被父親收養的弟弟,性子孤僻執拗,兩人足足相處了十幾年,他才喚自己第一聲姐姐。


    閑暇時候兩人一起比劍,她教他作畫,教他如何把心事都畫下來,別悶壞了自己,兩人如同親姐弟一般。


    但好景不長,弟弟犯了事,連父親都護佑不住的大事,他被迫離了家,從此下落不明,他最後一次見她時,所喚的稱唿又從姐姐變成了小姐。


    曲沄楓鼻子一酸,她隱約想了起來這段似乎屬於她但又有些陌生的經曆,眼眶微紅。


    親人離去時那種熟悉的撕裂心口的感覺此刻湧上她渾身上下,與那股寒意交替著拉扯她的經絡。


    原來,她沒有記錯,她的少年時,既是在禦龍關的將軍府舞劍弄墨,也是在西涼國的草原上策馬奔騰,還有在西域的一個小國作為一個平凡的女子,過完平淡的一生。


    然後用汲血咒換了一身的血液,也換了一副身份和麵孔,再重新過一遍另外的人生。


    那麽,她到底是誰?


    曲沄楓看向第一頁的落款,自己的名字,她不由得擠出一個淒涼的微笑,低聲道:“關家有女……名月瑩。”


    遺失的記憶如突然從腦子裏蹦了出來,曲沄楓猛然抬頭,看向整個屋子唯一一幅完成的畫,畫上那首詩,和那個麵孔清晰的人,無不令她震驚地說不出話。


    “紙筆為牢墨為囚,濃淡相間色相鉤,留得畫中人長久,不知卷外人易朽……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一時痛哭流涕,但看著畫上的那個男子,她突然失笑,哽咽道:“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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