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的人十分執著,敲門聲持續不斷,越來越急,仿佛被點燃的受潮爆竹。


    胡桂揚向警覺的大餅笑道:“該來的總會來,你覺得自己是對手嗎?”


    大餅突然明白過來什麽,嗚的一聲,夾起尾巴跑迴房間裏,再不肯出來。


    胡桂揚走過去開門,大聲問道:“哪位?”


    門閂挪去,大門洞開,漫天飛雪中,又湧進來一大股風雪,勢頭如同雪山崩塌,胡桂揚急忙躲避,還是晚了一步,被撲個滿頭滿臉。


    一大團黑影跟著風雪一同進來,胡桂揚第一反應那不是人,而是頭從山裏出來覓食的黑熊,心中大驚,急忙又退兩步。


    那真像是一頭巨大的熊,比胡桂揚高出一頭還多,身軀壯大,能輕鬆裝下三個胡桂揚,再加一個大餅,從頭到腳全都是黑毛,被雪花覆蓋,稍一搖晃,就是一場小型雪災。


    但他站立的姿勢無疑是個人。


    來者左右看了看,目光投向胡桂揚,用語言證明自己的確是人類,粗聲粗氣地說:“為什麽才開門?我敲門的聲音不夠大嗎?我怕將門砸壞,沒敢使勁兒。”


    胡桂揚笑了兩聲,疑惑地問:“你身上披著熊皮?”


    巨人點頭,“我親手打死、親手剝下來的。”


    “一張皮不夠吧?”


    “三張拚成一塊。”


    胡桂揚解開心中一個疑惑,“你有事嗎?”


    “住店。”


    “嘿。抱歉,客店今晚不收客人,你去別處看看吧。”


    巨人不肯知難而退,搖搖頭,“我已經交過定金,店主說我今晚可以住在這裏,房間任選。”


    “店主?哪來的店主?”胡桂揚莫名其妙。


    巨人伸手指向一間房,“我要這間。”


    “那是我的房間,我交過全部房錢,一共三天。”


    巨人稍稍改變方向,“那我要這間。”


    巨人彎腰鑽進去,房間裏很快透出昏黃的亮光。


    “裝模作樣。”胡桂揚小聲道,相信巨人必然為自己而來,隻是不肯說破。


    他將院門重新上閂,迴自己的房間,站在門口,向躲在暗處的大餅道:“你都不夠人家塞牙縫的,放心吧,沒人吃你。”


    大餅嗚嗚兩聲,還是不肯出來,胡桂揚也點起油燈,坐等事情發生。


    外麵又傳來敲門聲,不急不徐,軟弱無力,站在外麵的人好像已經病入膏肓。


    胡桂揚開門,來者身軀比較正常,稍瘦一些,裹著拖地的長披風,麵容蒼老,一臉倦怠,說話聲有氣無力,“店主說,我可以在這裏住一晚……”


    胡桂揚也不多話,側身讓開,指向自己的房間和亮燈的房間,“除了那兩間,你隨便選。”


    “多謝。”老者像是感動得要哭出聲來,拖著腳步,慢慢走向邊上的房間。


    胡桂揚看著他的背影,時刻擔心此人會就此倒地不起。


    “喂。”胡桂揚叫住來者,“有得必有失,你失去了什麽?”


    老者止步,慢慢轉身,“我今年二十五歲。”說罷,推門進屋。


    此人看上去足有五六十歲,竟然是名青年,胡桂揚吃了一驚,在心裏將此人由“老者”改為“瘦子”。


    胡桂揚將門掩上,沒有上閂,抬頭看雪,“還有幾位?”


    沒過多久,敲門聲果然再次響起,後來者似乎都已知道前門不開,所以隻敲後門。


    “進來。”


    推門進來的是一名女子,手裏撐傘,遮住麵容,隻看身姿,應該還很年輕。


    “去過鄖陽城的女子可不多。”


    傘稍稍抬起,露出一張溫婉的陌生麵孔,微笑道:“活下來的更少。”


    “你失去什麽?”


    女子笑容漸逝,沒有迴答。


    胡桂揚自覺無禮,讓到一邊,“不用問,你也交過定金了,房間自選,亮燈就表示已經有人。”


    女子點下頭,撐傘走向房間。


    客店不大,去掉廚房、柴房,總共隻有七間客房,如今隻剩三間,住進去的人都很安靜,連那個熊似的巨人,也是悄無聲息。


    所有人好像都在等待什麽。


    胡桂揚幹脆讓院門敞開,站在一邊守候。


    夜色漸深,爆竹聲稀稀落落,小鎮上的居民大概開始吃年夜飯了,胡桂揚想起小時候過年的場景,趙家人多,吃飯要搶,趙瑛從不幹涉,義母心軟,無論哪個孩子去抱怨,都會從她那裏得到一點補償。


    第四人到了,一瘸一拐地進院,胡桂揚吃了一驚,“何五瘋子?”


    那人也一樣吃驚,“師兄,你怎麽在這裏?”


    這不是何五瘋子,而是趙阿七,自從鄖陽之變以後,兩人這是第一次見麵。


    “你還活著,腿怎麽迴事?”胡桂揚問。


    趙阿七彎腰摸了一下右腿,“不知怎麽迴事,最近僵硬得越來越嚴重——”他壓低聲音,“可能是天機船對我的懲罰。”


    “你留住功力了?”


    趙阿七微微一笑,“我失去世上最珍惜的人,總該得到一點補償。”


    聞苦雨死在丹穴裏,趙阿七顯然沒將她遺忘。


    “自己挑房間吧。”


    趙阿七嗯了一聲,“師兄乃天之驕子,能在這裏看到你,我不該意外。”


    “跟你想的不一樣。”胡桂揚跟上來,小聲問道:“誰讓你們來這裏的?”


    “你們?”


    “在你之前已經有三個人,算我的話是四個人。”


    “大概是一個月前,我接到一封信,邀請我來這裏,說是定金已經交過。”趙阿七選一間沒點燈的客房,站在門口說話,時不時彎腰揉腿,這已成為他的習慣性動作。


    不管怎樣,趙阿七還認這位師兄,願意迴答問題,從懷裏掏出一枚中間帶有紅點的玉佩,“隨信送來這個東西。”


    胡桂揚笑道:“若是在幾個月前的鄖陽府,這樣的金丹丟在地上都沒人揀。”


    “彼一時此一時。”趙阿七收起玉佩,“師兄也是受邀而來?”


    “我是被騙來的,比你們都要倒黴,沒有信,也沒有玉佩。”


    “那就好。”趙阿七莫名其妙地笑了笑,“沒有師兄競爭,我放心許多。”


    “爭什麽?”


    趙阿七覺得自己透露的信息已經夠多,推開門,“師兄若是不走,待會就能知道。”


    趙阿七屋裏剛剛點起油燈,又有新人到來。


    這迴是兩個人,一前一後,前麵的人見到胡桂揚一愣,“是你!”


    “郭舉人?”胡桂揚拱手笑道:“恭喜你留住神力,穀中仙沒一塊來?這場聚會是他的主意吧?”


    郭舉人神情嚴肅,稍稍讓開,露出身後的人,“是他,不是我。”


    那是名二十多歲的年輕,身穿甲衣,頭戴盔帽,看裝扮怎麽都是一名衛所士兵,腰帶上係著一條麻繩,另一頭被郭舉人握在手裏,他的神情明顯有些不對,眼神裏一片茫然,似乎看不到眼前的人和漫天的雪。


    胡桂揚再笑不出聲來,“請進,隻剩兩間房了。”


    “嗯,我們不挑。”郭舉人前行,稍一牽繩,士兵跟著往前走。


    胡桂揚感到一陣心悸,不由得歎息一聲。


    “你又見過小草姑娘嗎?”郭舉人轉身問道。


    胡桂揚搖搖頭,“我也一直在找她。”


    “山裏有一些傳言,說是她已……成妖。”


    “成妖?不是成仙?”


    “仙人不會濫殺無辜,更不會生吞人肉。”


    “那絕不是她。”


    “咱們都變了,不是嗎?人力終究不敵神意。”郭舉人也歎一聲,更顯悲涼與無奈,隨即推門進屋,照樣點起油燈。


    胡桂揚呆呆地站了一會,迷惑地問:“我哪變了?”


    郭舉人早已進屋,迴答不了他的疑問。


    爆竹聲消退,這是家家最熱鬧的時候,也是街上最冷清一刻,親人、美食、爐火等等美好的事物將凡人牢牢吸引。


    胡桂揚打個哆嗦,抖掉身上的雪,沒法再聲稱自己是正常人。


    又有一人到來,穿著一身長袍,頭戴方巾,像是久考不中的落魄秀才。


    他提著一隻燈籠,進門之後稍稍抬起,照亮胡桂揚的麵孔,“謝謝你幫我看店。”


    “這是你的店?”


    “嗯,三個月前盤下來的。姓張的小夥計呢?”


    “被我攆走了。今天是除夕,你得讓人家迴去過年,逼他看店,實在是太殘忍了。”


    “我給他十兩銀子,不夠嗎?”


    十兩銀子大概比小夥計一年的工錢還要多,胡桂揚撇撇嘴,“你真大方,夥計真不夠意思,竟然沒分我一點。”


    店主將燈籠放在地上,轉身關門上閂,“人都齊了,今晚不會再有客人了。”


    “聞不華,你究竟在玩什麽把戲?”


    店主也是胡桂揚認識的人,聞家莊的幸存者聞不華,曾被胡桂揚俘虜,還曾被何三姐兒騙入丹穴,也是最早逃出鄖陽府的人。


    “我後悔了。”聞不華轉身道,沒有再提起燈籠。


    “後悔什麽?”


    “後悔沒有留在天機船上,後悔沒有再入丹穴。”


    “天機船上的凡人都被攆下來,死傷慘重,最後進入丹穴的人更是一個也沒活下來。”


    “沒錯,我還活著,卻是與死無異。我羨慕你們這些人,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寧願冒險,與所有人一樣被天機船吸引,絕不離開半步。”


    “你不是異人?”


    聞不華搖頭,“我隻是一名召集者。”他抬腳踩扁燈籠,然後彎腰揀起一件東西,高高舉起,“神船已逝,餘光仍在,但這餘光隻能照亮一人。”


    那是一枚遍體通紅的玉佩,各個房間裏的人都被吸引出來,站在門口,目不轉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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