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江府烏泥涇內有一座名不見經傳的三清廟,平日裏向來人煙罕至,香火稀疏。今日卻是一反常態,人聲鼎沸,鑼鼓喧天,好似附近所有村落的民眾都來到了此處。


    一個漢子“唰”的一下拉開了神像上蓋著的紅布,隻見玉清元始天尊、上清靈寶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三位神仙在此刻顯露真容。他們長須飄飄,麵容慈和,臉頰紅潤,先前身上斑駁陸離的掉色之處已經被修補完好,煥然新生。村民們不僅給他們做了“美容”,還為他們縫製好了嶄新的神衣,看上去威風凜凜,相貌堂堂。


    煥然一新的神仙像讓村民們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歡唿,而為首的黃婆穿著嶄新的道袍,笑容滿麵地被眾人簇擁於其中,將人們的祝福和恭賀一一笑納。她望著眼前的熱鬧景象,一雙滄桑的眼中包含著萬千慨歎。


    自黃婆從珠崖州返鄉之後,她便相中了烏泥涇一處破敗的道觀。此地長久沒有道士修葺維護,因而寺內設施破敗不堪。但又因此處離附近村落路途較近,偶爾會有鄉民來此祭拜,因而這麽多年香火雖然稀疏,但卻是一直沒有斷過。


    三十餘載過去,無論是曾經虐待過她的公婆還是她的父母,都已經化作了一捧黃土,往日的恩恩怨怨也隨著人死燈滅而煙消雲散。且黃婆自認為在出家之後便與塵世一刀兩斷,因而她婉拒了在世族人的邀請,獨自一人入住了道觀之中。


    這些年來,熱心的村民們時不時會給這位孤寡婦人帶來些生活物資。再加上她熱心將步黎族的紡織技術傳授於鄉鄰,在此地的威信隨之水漲船高。為了迴饋這位婦人,村民們便開始著手為其修繕道觀。


    此後周氏繡莊與黃婆開展的合作為烏泥涇帶來了大筆資財,填補了修廟所需的資金缺口。時至今日,曾經破敗的廟宇,終於在此刻迎來了新生。


    慶賀儀式結束,繁華散去,黃婆靜靜獨坐在三清腳下,閉目養神。


    “黃婆,您別在這裏睡呀。此地四麵漏風,您身上不蓋衣物,容易著涼。”一道清朗的聲音自門外傳來,黃婆睜開眼睛,有些無奈地看向門口的方向。一個綰髻束發,身著道袍的青年步履匆匆地邁入廟內,手中還提溜著兩大袋中藥包。他輕車熟路地走入廟內的廚房中,不一會兒,廟內便飄滿了藥材煎煮的氣味。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蕭凜在逍遙宗的小師叔,龐宜之。當然,若是讓蕭凜等人看到這位小師叔嫻熟地為一農婦操持家務的模樣,必會為此驚掉下巴。


    自從上次乘坐仙門飛舟跟隨蕭凜來到此處之後,龐宜之便留在了此處,和黃婆等一眾鄉鄰一同研究如何製造多錠棉紡車。起初鄉民還對這個來自盛京的陌生道人心存敬畏,但龐宜之憑借著自己那副嬉皮笑臉,油嘴滑舌的腔調在鄉民中打開了局麵,眾人便也漸漸對他放下了隔閡。當他們發現此人明明知識淵博卻從來不端架子,是個眼睛裏有活的熱心腸後,眾鄉民便也開始與他親近起來。


    在所有人中,龐宜之與黃婆的關係最為友好。龐宜之來到此地的第一日便選擇了黃婆的道觀作為落腳處。二人一道合力收拾出一間房間後,龐宜之便主動上手幫黃婆整理雜物,將此地收拾得井井有條。之後他更是熱絡地開始與黃婆攀談,迅速地拉近了與黃婆的距離。黃婆見他做人伶俐,懂的知識也多,便也對他心生親近。


    龐宜之來到此地的第三天,就給黃婆帶了大包小包的中藥材迴來煎煮。黃婆對他開的方子心中有些打鼓,便找了當地的醫館來查驗他的藥方,在得到這方子確實對她的身體有好處的答複後,黃婆心中便不由得對龐宜之這個古道熱腸的年輕人心生感激。


    熱心腸的黃婆想要迴報他這份恩情,便意欲找一個靠譜的相師幫龐宜之成家立業。孰料龐宜之聽後,隻是苦笑一聲,攤開手掌,向她展露了手心的那道戒尺狀的胎記。


    “黃婆,您也看到了,我生下來就有那麽大一塊胎記橫亙於掌心,就算相師要幫我看手相也無從看起啊!”


    “而且我先前也不是沒有成過家。”龐宜之擺了擺手,四十五度角憂鬱望天,長歎一聲道,“我之前也有過家室,享受過兒女繞膝的天倫之樂。隻是如今的我,又是獨身一人了。”


    當然,他這番話並不完全是應付黃婆催婚的謊言。


    被師尊稷澤一腳踹入塵世之後,龐宜之麵對這分分合合的天下,也曾胸中滿懷熱血,認為上清神族出身的他定能讓天下人類長治久安。在此過程中,或是出於少年懷春的荷爾蒙萌動,或是出於種種利益的考量,龐宜之在前幾場人生之中與不同的女子成婚,生子。他也曾子孫滿堂,也曾與他人舉案齊眉,相濡以沫。


    隻是數次轉世之後,他看著自己曾經效忠的君主過世之後,他們的繼任者一上位便推翻了他們曾為了革除舊弊做出的種種努力。他看著自己死後,兒孫受到世俗的浸染,利欲熏心之下變成了讓他陌生的模樣。他看著曾經的同袍同室操戈,看著自己的子孫手足相殘,最後他們都化作了一抔黃土,他存在過的痕跡,也被全然抹除。


    如此幾番下來,龐宜之曾經的滿腔熱血也徹底冷了下來。他被稷澤賦予了萬年後方才會到來的未知使命,在人間漂泊流轉,無數次死去,無數次作為凡人降生。隻是後來,他再也沒有與他人結合並誕育子嗣。每一次轉世,他都會拚盡全力逃脫世俗賦予的成家立業的使命。


    但是黃婆並不知曉他的底細,龐宜之的話,隻會讓她以為這個年輕人大概是個天煞孤星的命,年紀輕輕就沒了親人,心中對他愈發憐愛。當然,龐宜之不會去糾正這個對他有利的誤會。


    忙碌了一天的黃婆有些疲累,懶得起身,心中嘀咕著:怎麽這個小龐年紀不大,張口說出來的話倒是和老人家一般無二?


    但她還是聽話地拿了個毛毯披在了自己身上,身子果然暖和了些許。


    黃婆轉頭望向廚房中人忙碌的背影,微笑著問道:“小龐,你方才怎麽沒來?”


    龐宜之坐在小木凳子上,輕搖著手中蒲扇控製著灶內柴火,抬頭看向黃婆笑道:“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信三清。您方才的儀式是為了讓三清保佑村裏風調雨順,我心不誠,就不好來攪和了。”


    黃婆點了點頭,方才心中因龐宜之未曾出席慶典的些許失落也隨之散去。她先前看龐宜之一身道袍,以為他和自己一樣,是信仰三清的道家中人。但龐宜之卻否認了這一猜測,他不想與黃婆產生隔閡,便也沒有說自己來自仙門,隻是含糊地說自己已有師承,並不信仰三清。


    黃婆便也放棄了對此進行追根究底。她如此認同坤道的這一身份,隻是因為三十年前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是一個道觀給了她容身之所。她不識幾個字,對道家教義也隻是知道個大概,因而也沒有興趣給龐宜之傳教。


    “小龐,你今天又為我帶了什麽藥材?”


    龐宜之的聲音自廚房內傳出:“還是和先前一樣,主要是給您補腎氣的藥。您早年吃了不少苦頭,積勞成疾,腎氣多有虧損,到了年紀了就要好好補一補。您這些日子老是在繡莊中忙碌,我就給您開了些明目的藥材,保管會讓您的眼睛到了七老八十依然明亮如初。”


    黃婆無奈地笑道:“我早年吃的這點苦算什麽,大家都是這麽苦過來的,哪有你說的那麽誇張?我的身子骨我自己知道,還七老八十......你這孩子啊,你看周圍鄉鄰,有幾個能活到七老八十的?老婆子我也不指望活多少歲數,能活一年是一年吧。”


    “黃婆。”龐宜之抬起頭來,臉上少見的沒有笑意。往日裏慣常喜歡插科打諢的人,此刻露出肅然的神色,倒是莫名地令人心頭一悸,“別這麽說。事在人為,有我在的話,不說讓您長命百歲,但讓您健健康康地活到古稀之年,絕對沒有問題。”


    黃婆笑了笑,目光溫和地看著龐宜之道:“隻要有你在......可是你又能在這裏待多久呢?你和我們這種地裏刨食的鄉野婦人不同,上迴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是跟著太子殿下和九公主殿下來到此處的。你身份不一般,烏泥涇這座小廟容不下你這尊大佛。之後咱們一起研究出了先進的織機,到那時,你恐怕就要離開此處了吧。”


    龐宜之聞言不由得愣住了,麵對世事向來老辣的他,此刻在黃婆慈和的目光之下,卻難得感到了幾分無措。


    他不是凡人,身上肩負著拯救眾生的使命。之所以會留在此處,也是因為黃婆製造的織機,讓他看到了此物具有給凡人世界帶來變革的潛力,更是讓他明了:若要拯救蒼生,他不必將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大戰之上,隻要從百姓的衣食住行著手,亦能為天下萬民的生活帶來不小的改善。


    可是他與黃婆這樣隻有幾十載壽數的凡人,終歸不是同路人。如今魔胎已經出世,亂世將至,千年未有之變局或將到來。在這樣的關頭,他不可能一直留在這小小的烏泥涇之中。


    而等他離開之後,在這樣的大爭之世之中,黃婆這樣的凡人,這些在他眼中朝生暮死的蜉蝣,又將迎來怎樣的結局呢?


    黃婆見龐宜之愣住了,便伸出枯瘦的手,摸了摸他的頭道:“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不必為了我這老婆子猶豫,將來到你該離開的時候,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黃婆話音落下,廚房便陷入了一片靜默之中,隻餘藥湯“咕嘟咕嘟”的聲音和柴火“劈裏啪啦”燃燒的聲響。


    就在此時,外頭有一陣腳步聲傳來。


    這時候怎麽還會有訪客?二人均對此感到有些奇怪,龐宜之屏息凝神,細細感知,猛然麵色大變。


    “黃婆,你躲在房間內,沒有我的指令,千萬別出來!”說罷,他就在黃婆驚愕的目光中抽出法劍飛身而起,隻一瞬便閃身來到了屋外。


    此時,黃琱率領著一眾偽裝成商隊的玄羽衛來到道觀之外。她望向山腳下的這處小小廟宇,看向身旁領頭的玄羽衛道:“黃婆就住在此處?”


    “正是。”


    “今日天色已晚,我們先去和她打個招唿,明日再來正式登門拜訪吧。”


    “是。”


    就在此時,一道人影自道觀中飛出,轉瞬間便來到了眾人眼前。隻見雪亮的劍芒一閃,眾玄羽衛和黃琱還未來得及反應過來,一柄長劍便抵在了黃鼠狼精的咽喉之上。


    龐宜之看著麵前的這個小眼睛中年女子模樣的妖物,眼中殺意畢露。


    他剛想厲聲質問此妖來到此處意欲何為,隻聽“刷刷刷”一陣刀劍出鞘的聲音響起,一眾玄羽衛此時已經迅速反應過來,將龐宜之包圍起來用手中兵器一齊對準了他!


    黃琱驟然被人用劍指住要害,心中陡然一驚。但是多年來在荒淵打拚的豐富戰鬥經驗和身為商人的老辣讓她迅速鎮定下來。她細細感知此人身側運轉的靈機,粗略觀察了一番他身上道袍的衣料以及手中法劍的材質,心中對此人身份的猜測已是水落石出。


    她似笑非笑地對上龐宜之冷然的雙眸,氣定神閑地開口道:“龐道長,身為逍遙宗的小師叔,怎麽還那麽沉不住氣?我是妖物不假,但如今已經改邪歸正,正在為九公主殿下效命。你如今不分青紅皂白就貿貿然拿劍指著我,不怕傷了各位玄羽衛姐妹們的心嗎?”


    龐宜之聽此妖一開口就叫出了他的名字,心頭一震。在聽到此妖報上了九公主的名號後,他心中半信半疑,環顧了一圈圍在四周的練家子,見她們的路數確實像是為昭玉效力的玄羽衛,便收起了法劍,冷聲開口道:“逍遙宗和荒淵對抗已有萬年,龐某因而對妖物的氣息敏感了些。方才多有冒犯,還望恕罪。”


    身為稷澤的徒弟,他終其一生都無法與妖魔和顏悅色地開口交談。能說出此番道歉之語,已經是他看在蕭凜親妹的麵子上,對此妖能展露的最大禮數了。


    黃琱對荒淵和仙門萬年來的一堆爛賬有所了解,麵對龐宜之冰冷的態度,也隻是一笑了之。她用眼神對身旁的玄羽衛頭領示意了一下,便悄然退下。


    一個高大的女子走上前來,示意身邊的玄羽衛都收起兵器,對龐宜之抱拳行了一禮道:“龐博士,久仰大名。在下在玄羽衛中代號為‘隴客’,此番奉九殿下之命,來此執行任務。我們來到此地,是有要事要尋黃婆相商。”她掏出了一枚令牌,出示給龐宜之道,“這是公主親賜的令牌,還請龐博士過目。”


    龐宜之看了一眼,確定了此物確實是玄羽衛獨有的令牌,心中疑竇卻仍未完全打消。“你們與黃婆商談之時,我必須要在場。”他瞥了一眼麵帶微笑的黃琱,顯然是對她妖物的身份並不放心。


    “這......”隴客看向黃琱,心中遲疑。黃琱點了點頭,滿臉大度道:“我能理解龐博士的顧慮。我們商談之時,龐博士可以全程在場旁聽。”


    隴客點了點頭,便默然退下。龐宜之見這一隊玄羽衛以眼前的這個妖物為首,心中不由得感到些許驚奇。


    身為蕭凜的小師叔,他對這一支聽命於王後的暗衛隊伍有所了解。這群被王後母族花費大量成本培養出的暗衛向來隻聽從於一個主子,先前這個主子是王後,如今他們唯一的主子便是昭玉公主。


    可眼前這個外來的妖物,卻能讓這群忠誠的鷹犬對她言聽計從,俯首帖耳。這是昭玉有意的吩咐所導致的結果,還是說,眼前的這個妖魔有什麽高明的手段,可以讓這群高傲的鳥兒對她心服口服,信重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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