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以後,葉夕霧仿佛真的變了個人一般。


    第二天清晨,當葉家人齊聚一堂準備用早膳之時,便見葉夕霧款款走來,那蓮步輕移,腰板挺直的姿態,倒是真的有了幾分世家小姐的模樣。她規規矩矩地向葉家老太太、葉嘯、葉澤宇和葉冰裳分別福身行禮,之後才悄然入座。


    原本因痛失愛子而無心用膳的葉嘯,看到葉夕霧這副模樣倒是心情變好了一些。老太太也露出了微笑,目光慈愛地看著她的這位孫女道:“夕霧長大了,懂事了。”


    而一旁的葉澤宇,手中高舉著筷子睜圓了雙眼,目光一直追隨著葉夕霧落座。看到她給葉冰裳這個死對頭行禮的時候,葉澤宇大張著嘴巴,下巴都差點砸在地上。


    “活見鬼了這是。”葉澤宇輕聲嘀咕道,“這死丫頭難道是被葉清宇給上身了?”


    身側的葉冰裳聽到這句話後麵上一陣風雲變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沒有當眾笑出聲來。她細細端詳著眼前低頭乖巧用膳的葉夕霧,心底思緒流轉。


    若是葉夕霧沒有搞出在雨夜中大哭大叫的鬧劇,葉冰裳今早看到她的表現,或許也會像葉澤宇一樣,以為這位二妹妹是被黎蘇蘇或者哪個孤魂野鬼給奪舍了。


    葉夕霧會在老太太麵前大鬧一通,是因為她很清楚,自己驕橫跋扈的資本全仰賴於老太太和葉嘯。


    而黎蘇蘇是不可能會有這般想法的。重生以來,葉冰裳和厲鬼冰裳也仔細揣摩過黎蘇蘇穿越後一係列驚世駭俗的行為,最後得出結論:這位神女自小長於仙山,天資出眾,又被賦予了拯救眾生的使命。她自認為與隻關注後宅之事的凡女不同,身為衡陽宗掌門之女的她有自己的驕傲,絕不會為了爭寵而去給一個後宅中的凡人老太太下跪。


    似是察覺到了葉冰裳打量的目光,葉夕霧抬起頭來,眼底有化不開的濃鬱惡意。她衝著葉冰裳露出了一個陰冷的笑,隨後便低下頭,若無其事地繼續吃飯。


    葉冰裳見狀,嘴角也不由得勾起一抹笑意。


    果然,這才是葉夕霧,是她熟悉的那個永遠不知悔改的壞種。


    比起黎蘇蘇那樣大義凜然的“神女”,還是眼前這個壞得明明白白,坦坦蕩蕩的天生惡種,更對她的胃口。


    畢竟葉夕霧會大大方方承認自己幹過的惡事,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而黎蘇蘇,奪取了葉夕霧的軀殼,承擔了她的因果後,就搖身一變,成了清白無辜的好人。


    甚至還可以高高在上,義正言辭地說出:


    “我從來沒想到,大姐是這樣的人。”


    早膳結束後,葉夕霧在席間表示:“祖母爹爹,大哥大姐。夕霧早年不懂事,做出了眾多任性妄為的行為。此後夕霧一定會痛改前非,言行舉止皆效仿大姐,成為閨閣女子的典範。”


    聞言葉嘯和葉家老太太皆是露出了慈愛的笑容,連聲稱好。而葉澤宇則是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裝吧,你就裝吧。俗話說狗改不了吃屎,我還不知道你是個什麽東西?


    葉冰裳聞言亦是露出了欣慰的微笑道:“二妹妹懂事了。”


    葉夕霧乖巧地說道:“接下來的幾日,夕霧都會在家中為清宇抄寫《地藏菩薩本願經》,來為清宇祈福。”


    葉家老太太熱淚盈眶道:“咱們的夕霧真的是長大了啊!”


    葉澤宇和葉冰裳麵上不置可否,心裏則是一同無聲地“啐”了一口。


    眾人結束了早膳之後,葉夕霧在房中沐浴更衣,隨後便抱著紙筆來到了佛堂之中。


    她卸下了往日的金銀釵環,身著素衣,在佛堂中點燃了香火,恭恭敬敬地對著裏頭供奉的菩薩磕了三個頭,整理了一下儀容,隨後便在案前坐下,開始抄經。


    門外守著的秋菊夏荷見狀不由得麵麵相覷。


    “這是黎蘇蘇提前穿過來了嗎?”夏荷小聲問道。


    秋菊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道:“我不認為蘇蘇會老老實實抄寫佛家經文。蘇蘇到底是仙門中人,她知道這個世界上隻有死去的十二神,沒有佛和菩薩。”


    夏荷歎息一聲道:“裝樣子也好,真心悔過也罷。總之咱們的這位小主子近些時日定是不會像往常那樣暴躁,動不動用鞭子抽打咱們了。我們這些下人的日子也會好過一些。”


    秋菊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那邊老夫人得知了葉夕霧的舉動後,亦是再度讚歎道:“夕霧這迴是真的懂事了。”


    葉嘯點了點頭,眼中盡是滄桑之色:“這麽多年過去,夕霧終於是長大了,不再是那個被我們寵壞的孩子了。可惜她長大的代價,對我們葉家來說.......實在是太大了啊......”


    葉家老太太說道:“這不是還有澤宇嗎?”


    葉嘯緩緩搖了搖頭道:“夕霧長大了,澤宇還沒有。我看他在清宇的葬禮上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難過悲傷之意,今日清晨聽說夕霧要改過自新,他竟然還當眾翻白眼......沒想到我葉嘯的長子,竟是這樣一個冷心冷肺的東西!真的是造孽啊!”


    葉嘯這話讓老太太的麵子上也有些掛不住。畢竟葉清宇會長成這副混賬模樣,和她的溺愛也脫不了幹係。


    葉嘯沒有理會老娘有些難看的麵色,繼續說道:“當年我和教書先生打了澤宇這麽多次,戒尺鞭子藤條輪番上陣,不論如何使勁抽打,都沒有讓他走上正途。如今他已經長大成人,徹底變成了一塊難雕的朽木,怕是已經積重難返了啊。”


    葉家老太太沉吟片刻後道:“清宇離世,澤宇抗不起大梁,葉家門楣可不能砸在我們的手裏。嘯兒,你如今正值壯年,不如等過些日子你的悲傷勁兒過去後,再娶一位正妻入門吧。到時候,再讓新婦為你生一個資質出色的嫡子,好好培養。”


    葉嘯緩緩擺手道:“夕霧他們的娘親,與我情深意重,兒子不想再娶續弦入門了。”


    葉家老太太對自家兒子的這個答案並不感到意外。見葉嘯否決了這個提議,她便順勢提出了自己的備選方案:


    “既然你不願意娶妻,我到時候便親自為你挑選幾房妾室。等她們生下男孩後,再將她們送進莊子裏,孩子就記在夕霧她娘的名下。這樣清宇和他母親若是泉下有知,想必也會感到欣慰。”


    葉嘯聽後,沉吟片刻,覺得老太太這個提議甚合他的心意。葉家的繼承人可不能是妾室名下的孩子。借著妾室的肚子來給正妻延續香火,也足以向世人證明他對早逝妻子的一往情深。


    “母親這個法子甚好。隻是如今清宇屍骨未寒,兒子暫時無意納妾室進門。等再過些時日,便有勞母親為我操勞了。”


    葉家老太太望向葉嘯的目光滿是愛憐:“我兒真是命途多舛,接連遭逢橫禍,如今已是早生華發。母親一定會好好為你挑選幾位溫良賢淑的妾室,來寬慰你這些年受到的苦楚。”


    葉嘯母子其樂融融之際,二人卻都未注意到,一根透明的蛛絲從房梁之上悄無聲息地懸垂下來,一隻灰白色的長腿蛛賣力地劃動著八根纖長的節肢,從房內溜了出去。


    不久之後,一道深紅色的符文在葉冰裳房內的房梁之上一閃而過。厲鬼冰裳現出身形,有些意外地看了那符文一眼,對葉冰裳說了一句:“我有事出去一趟。”便化作一道一閃而逝的紅芒消失無蹤了。


    大約一盞茶的功夫之後,正在為出行做準備的葉冰裳忽有所感。她找了個借口讓正在為她梳妝的嘉卉離開了房間,看向自己身旁無人的角落道:“出了什麽事?”


    紅衣厲鬼的身形在房內顯現出來。她注視著葉冰裳,神色有些複雜,躊躇了半天也沒有開口說話。


    這副新鮮的模樣倒是讓葉冰裳提起了十分的好奇:“你平日裏可不會這樣吞吞吐吐的。到底是出了什麽事?”


    厲鬼冰裳開口道:“葉家老太太準備過些時日為葉嘯納幾房妾室,讓她們為葉嘯生下足以繼承葉家衣缽的兒子。”


    葉冰裳聞言卻並不感到驚訝:“他們這個想法也不足為奇。葉嘯如今是葉家家主,他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葉家主支走向後繼無人的結局。”


    紅衣厲鬼示意葉冰裳附耳過來,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


    厲鬼冰裳言罷,葉冰裳沉默地佇立在原地,一語不發。過了良久之後,她猛然舉起剪子,狠狠紮在了屋內的一樣繡品之上!


    “刺啦!”


    厲鬼冰裳看著那件由葉冰裳親手繡成,臨近完工的帕子,如今卻是被它的主人親自剪開了一道大口子,眼中不由得流露出幾分同情之色。


    她心中慶幸,還好葉冰裳發作時沒有選擇去砸屋內那些由昭玉公主賞賜的昂貴物件兒。


    而葉冰裳此時全然沒有厲鬼冰裳的冷靜。她還在不停的破壞那件繡品,仿佛是將它當作了自己的父親與祖母。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在他們的眼中,別人家養出的女兒,進了葉府做了妾室,就不是人,而是件任人擺布的東西了是嗎!”


    葉冰裳拿著剪子狠狠紮向那張繡品,仿佛將其當成了自己的父親與祖母。她一邊不停揮刀,一邊怒吼道:“她們是有血有肉的人,她們有心啊!難道正妻是人,妾室就不是人了嗎!她也是人,她也是女子,她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怎麽會提出‘去母留子’這種歹毒的建議!”


    “情深意重......好一個情深意重啊!這群狼心狗肺之徒,就喜歡通過作賤別的女子,來彰顯自己的情深意重!我呸!嫡母的在天之靈,若是知曉葉嘯打算將妾室的孩子繼在她的名下,來標榜自己的情深意重,怕是要被惡心得連隔夜的貢品都要吐出來!”


    厲鬼冰裳站在一旁默然注視著雙眼通紅,麵上滿是恨意的葉冰裳,知道她是聯想到了自己早逝的生母。


    在這一點上,哪怕是她,也無法與此刻的另一個自己感同身受。


    在她生前所在的世界中,她的生母雲姨娘,兒女雙全,也沒有英年早逝。葉家縱使偏袒嫡出薄待庶出,但府中庶出眾多,幾位姨娘的日子也還算過得去。


    而在這個世界之中,葉嘯在正妻死後,為了向世人展現自己對亡妻的深情,便將府中幾位妾室趕去了別院之中,對她們不聞不問。丈夫的冷漠,婆婆的漠視,偏僻簡陋的屋宅,被克扣的例錢和炭火,以及府中捧高踩低的下人們的冷嘲熱諷......


    一片片雪花壓在這群被困於後宅的女子們的身上,積壓在一起,就變成了她們的生命難以承受之重,讓她們年紀輕輕便無聲無息地在後宅中香消玉殞。而葉冰裳的生母,也是其中的一員。


    厲鬼冰裳站在一旁,閉了閉眼。再度睜眼時,她的眼中已是一片古井無波。


    紅衣厲鬼冷眼看著葉冰裳用剪子將那個可憐的繡品剪了個稀巴爛,待她發泄夠了情緒後,才用不含絲毫感情的聲音開口道:


    “你如果要收拾葉嘯,我建議你過些時日再動手。”


    “在我們找到足以替代葉嘯的將才之前,他對盛國而言都不可或缺。在這七年之內,我們需要一個足夠穩定的環境來讓盛國發展壯大。兩國邊境在此期間必須穩定,絕不可發生大規模的戰事。”


    葉冰裳沉默了半晌後說道:“在合適的將才被培養出來之前,我不會危害到葉嘯的人身安全。”


    厲鬼冰裳冷聲道:“你若是打算斷掉他的生育能力,也最好過些時日再動手!如今葉清宇的頭七剛過,若是葉嘯短時間內再出什麽事,傻子都會懷疑這兩件事之間是否有什麽關聯,更何況能夠多年穩坐大將軍之位的葉嘯絕對不是傻子!”


    見葉冰裳的雙手死死攥住那把剪子,骨節都因為過度用力而有些發白,厲鬼冰裳放緩了聲音道:“我和你一樣,不希望別人家的好姑娘被送到葉府做妾,成為葉家傳宗接代的工具。”


    “但是短期之內葉嘯絕不可能納妾。如今葉清宇屍骨未寒,他近期若是讓妾室進門,那他這些年苦心營造的癡情種子的形象,就會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小不忍則亂大謀!葉冰裳,你將來若是打算在盛國掌權,在掌握足夠的力量之前,你的身上就必須清清白白不留絲毫汙點!不然一絲一毫可能讓人懷疑的錯處,都會被你的敵人發掘出來,成為你的催命符!”


    葉冰裳沉默良久,她的雙手終於鬆開了那把剪子,悶聲道:“我知道了。”


    厲鬼冰裳見她把自己的話聽了進去,便走到她的身邊,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安慰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身為被葉家輕視的庶女,隻有爬到權力之巔,令葉家眾人都匍匐在你的腳下,才能讓他們為昔日對你,對你母親的苛待和漠視而後悔!你站得越高,過得越好,就越能告慰你母親的在天之靈!”


    “善惡有報在我們所處的世界是行不通的,公道和正義絕不會從天而降!身居高位者以吞食弱小者的血肉為生,並為此洋洋自得,這是世間亙古不變的鐵律!”


    “而弱小者若是不爬到高處,他們聲嘶力竭的呐喊就永遠無法為世人所知曉!他們的嘴被捂住口不能言,說出來的盡是違心之語,甚至還要被肉食者倒打一耙,變成愚蠢惡毒的罪人!”


    “就像在你的前世,隻有當你這個常年被葉夕霧欺淩的受害者被打入塵埃,變成十惡不赦的罪人,黎蘇蘇才能心安理得地審判你的惡行,搖身一變成為春桃口中那個‘向來心善’的葉二小姐!”


    “但你若是掌握了她的生殺大權,她就會跪在你的腳下搖尾乞憐,懇求你的寬恕!就像她為了討好澹台燼,不惜為他洗衣做飯,端茶倒水!還不是因為她若是無法完成感化澹台燼的任務,魔神便會讓她和她的宗門灰飛煙滅!”


    “既得利益者永遠不會反思自己!這個世界的上蒼從不會行使正義,每個人的公道,都要靠自己的雙手去討迴!”


    厲鬼冰裳走上前來,將葉冰裳攥緊的拳頭放在自己掌心,一根根掰開她緊握的手指。她用手輕撫葉冰裳掌中的四道月牙形的痕跡,抬頭緊盯著另一個自己的雙眼,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們要複仇,但我們一定要在這個過程中慎之又慎,不能為了報複這群渣滓而把自己給搭進去!相反,我們要過得比他們更好!隻有當你站在最高處,你,還有千千萬萬個‘葉冰裳’和‘雲姨娘’,才能為自己昔日所遭受的苦難和不公而發聲!


    紅衣厲鬼鬆開葉冰裳的手,語聲再度變為一片平靜的漠然:


    “現在,為了我們這一共同的目標,你應當去做好你的應為之事了。”


    “今日下午你和昭玉公主有約。聽說她昨日穿著那件定製的衣裳,在王後的賞花宴上大出風頭。可惜葉府上下最近都在孝期,無法看到她大放異彩的景象。”


    “現在離你們約好的時間還有半個時辰。你好好收拾自己的心情,調整好自己的狀態之後,再去和我們的這位大客官兼大莊家好好聊聊。”


    “我前兩日在京城看到了一位來自嵩山的和尚,在盛京開壇講法。如此看來,玄羽衛和少林的交流已經有了一些成果。我們離京數日,得向那位公主好好打聽,盛京朝野之中有哪些值得注意的風向變化。”


    葉冰裳沉默半晌後也是漸漸冷靜下來。她望向另一個自己的雙眼,重重點了下頭道:


    “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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