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聲,驛館東邊第二間院子內的房門,緩緩推開。


    幾世的兇殺糾葛,起源於此。


    何令兒心內暗歎,‘我’這個兇手,居然重生了踏進這屋子,幾日後,將要被誣陷為殺害了屋內這人。


    這人——


    她抬眼向屋內望去。


    屋內那人,生得形貌特異,隻要看過一眼,所有人都再不會忘記。


    那人的頭幾乎有何令兒兩個大,頭上包了條七彩頭巾,高隆如羅髻。


    頭發顏色說赭黃不是赭黃,說棕紅也不是棕紅,像綿羊一樣,細細密密打了小卷,一縷縷如羊毛油膩膩般從頭巾下生發出來,一直蔓延至腮邊,頜下也是地天相連的絡腮胡,一望即知,此人必有胡人血統。


    那人此時正大喇喇伸著腿斜倚坐在地上,身上衣著亦是流光溢彩,胡服打扮,看起來不像個“人”,倒像是一隻巨大的人形怪獸,鋪天蓋地的壓迫感強烈撲過來。


    見了薑伯期帶著何令兒走進房中,他也毫無反應,隻是從麵前擺著各色瓜果酒水的金案上,拈起一粒葡萄放入口中。


    薑大人期期艾艾道:“這位,就是薛不凡,從延州來的薛使者了。”


    何令兒瞥他一眼,看這位正使惶恐不安的模樣,就知道薛不凡想必也不是個好相與的,自己這個宰輔嫡女站在當場,他更不知該如何進退行事,隻好脾氣地揮揮手。


    “我與薛使者,有要事相談,薑大人若有公務要忙,還請自便即可。”


    一句話如同給薑大人解了封印,他略帶好奇地偷睨了何令兒一眼,心中揣度,嘴裏卻趕緊應下。


    “是,那本官就先到外間等候。”


    薑伯期退了兩步,一擺袍袖,轉身走了出去。


    何令兒向身後看了一眼,吩咐道:“小丙,你去將門關了,候在門口,誰也不準放進來,知道麽?”


    “姐姐!可是……”


    小丙低聲警示,但終究麵對何令兒的堅持,並未多說,隻簡略道:“我就守在門外。”手按刀柄斜睨了對麵薛不凡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何令兒抬眼,仔細打量麵前的薛不凡。


    前兩世,她都未曾見過他,等聽聞薛使者之名時,都伴隨著他的死訊。


    如今她心中亦是震撼的,對麵男子顯是已經喝了不少,滿麵紅酡,一個巨大的酒糟鼻子幾乎占了整張臉的一半,一張粗野與狡詐奇異交織的臉龐上,兩顆眼珠子瞪起來活像燈籠,仿佛要從眼眶子裏掉出來。


    “‘頭大如鬥’原來並非虛話。這人怎麽——怎麽好像景德寺門口那個大石獅子!”


    何令兒心跳情不自禁快了,似有一種奇異的壓力,暗暗自室內壓抑的氣息中侵蝕過來,攫獲住她如羔羊。


    薛不凡眼睛大概原本很大,但此時已因為半醉而眯縫,此時他那眯縫眼睛,正緊盯在何令兒的臉上,仿佛可以透過帷帽的輕紗看清她的樣貌神情。


    他突然大笑:“宰相家何小娘子到訪,薛某何其有幸,不若同飲幾杯可好?”


    聲若洪鍾,震得何令兒耳邊嗡嗡作響。


    何令兒若能有其他的法子,也不必親身跑來警示此人。


    一來,其他人雖可傳話,但並不清楚幾世糾葛中的彎彎繞繞,何令兒如何得知此人將要被害,這麽玄乎其神的事情,她亦是根本無法對其他人等解釋。


    二來,她雖則可以請阿耶何晟出麵,但他宰相之尊,更不可能屈就主動拜訪一個使者,反而牽扯人眾,弄出些不必要的糾葛來。


    無奈之下,雖是越禮,何令兒亦得親身來走這一遭。


    而且自從窺得一點天機後,她已習慣了事事親力親為,並非原先的閨閣弱女。


    隻是她以為遣人提前送上名帖,一般使者必定沐浴焚香,做好準備迎接,卻未想過會看到這般場景。


    何令兒並未受邀落座,反而站在堂中,落落大方道:


    “薛使者,各邦邑使者大多是年前到京,如今已拜見過官家與各部長官,如今年節一過便可收拾迴程,為何你卻姍姍來遲,與他人不同?”


    何令兒重生後腦中反複推演,捕捉到這一細節,今日甫見薛不凡,立即問出。


    她幾乎可以斷定,薛不凡路上,定然遇到了什麽意外變故。


    這變故,說不定便與他來京的使命,以及被殺的緣由有關。


    她再等不及,適才與薑驛官閑談中,早已問到,薛不凡抵達時,身邊並無隨從,僅隻一人一馬。另外衣著也有些風霜襤褸。


    以薑驛官的眼力,自然看出這不尋常,但他不欲多事,問不出薛不凡口風,對何令兒也隻寥寥幾句交代,卻正好合了何令兒心上的推測。


    薛不凡聞言一愣,並不迴答,一派無謂神色。


    “薛某初到京中,沒想到,卻有美人眷顧,天賜鴻福。”


    他抬頭哈哈笑了兩聲,醉眼迷離,癡纏在何令兒麵幕上。


    “有美人相慰,路上些許風霜,不值一提。”


    玉爻在身後終於忍不住了,輕聲道:“薛使者,我們小娘子身份尊貴,今日來是有事相詢,還請……”


    尚未說完,便被薛不凡打斷,他提起案上一尊嵌金鏤銀的白玉酒壺,向桌上白玉酒盞中斟滿血紅的酒水,將酒盞向案前一推,幾滴如血液體濺在案上。


    “喲,你家主人聽說容色絕世,這小丫頭也不差,要不然你先過來陪咱家喝一杯?”


    薛不凡自斟自飲一盞,臉上酒糟顏色愈重,醉眼弋斜著移到了玉爻臉上。


    說著話,他似乎想以手撐地站起來,搖晃了兩下,卻發現站不起身來。玉爻已畏懼地往後縮了一步,不知該如何麵對這醉鬼。


    這人不但放肆,而且看來醉的不輕,傳說中顧西闕治軍有方,怎會派這麽一個醉鬼前來京城述職?


    何令兒心中生疑,又聽對麵人道:“美人兒既然相詢,哪有不答的道理,隻是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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