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驛過一驛,驛騎如星流。平明發鹹陽,暮及隴山頭。


    從延州西境,一路渾騎東行來京中,必然也是這般風塵仆仆。


    沙塵撲馬汗,霧露凝貂裘。


    十日過沙磧,終朝風不休。


    同樣奔跑揮汗的,還有易小丙。


    薛不凡到京,恐怕還沒來得及沐浴更衣,洗去沿途的勞碌風塵,他到達的消息,便已經隨著易小丙的官靴簌簌聲,奔到了相府內。


    又過了半個時辰,相府的拜帖,便下到了驛館內薛不凡的案頭。


    灑金箋上秀麗小字,相府嫡千金小姐,第二日即將來訪。


    薛不凡輕聲吹起了口哨,這是什麽京中時新的禮遇?


    上京,送美人?


    還是京中美人,近日流行聽些西域秘聞?


    第二日,駿馬嘶鳴響徹長街,奢麗精巧的相府馬車,在驛館門前緩慢停駐。


    汴京城內四海升平,繁華富庶,驛站使館也修葺得十分堂皇氣派。


    不但有接待四夷來朝顯示天朝上國氣象的皇家外驛,就連各地方要員,節度使所遣迴京之使者,驛館也均有適宜其官職等級的居所安排。


    驛館修葺頗有風範,樓舍亭台巍峨華美,仙人棲鳳飛簷精巧,就連屋脊上高處昂然立著的狻猊和獬豸,都要比一般房屋雄壯有氣勢些,昭示著四海來朝,上國體麵。


    四海日富庶,道途隘蹄輪。府西三百裏,候館同魚鱗。


    何令兒站在這富麗堂皇的使館門口,眼中看著驛館外沿一水青灰圍牆,肅穆威嚴綿延開去,自牆角蜿蜒升起的青苔與藤蘿,平添了幾絲暗黝黝氣質。


    她抬頭打量,心內卻暗想——


    ‘這地形若是刺客翻牆進去不易,多半走的正門’。


    她猛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果然,雞蛋歡快地搖著尾巴出來,第一個迎接了她。


    雞蛋既然在……那‘兄弟’想必也不遠矣。


    驛館正使薑大人年近四旬,沉穩可靠。


    他想不明白,為什麽宰輔大人那位嬌滴滴的千金,要立馬親來驛館,拜訪一個毫無品秩,平平無奇的胡商。


    但他早已知道,不該自己打聽的事,一個字都不該多問。


    這些京中的王孫貴胄,可說不準什麽脾氣。


    那位清貴的宰輔大人,也未必沒有些避人的事兒。


    薑伯期衣著緋銷金袍,頭戴高腳襆頭,在驛館門口施禮如儀。


    他先溫聲問候了宰輔老人家安,又恭謹笑著,要親自將這小娘子引進去找薛使者,並竭力忽視腳下那奔來跳去,搖晃尾巴格外賣力的小黃狗。


    何令兒高髻迴環,珠華裝飾,一派端莊不容褻瀆的標準官家小娘子淡然神色,隨著薑大人穿過景致精巧的驛館,自門內進入,走過寬闊的青石板前庭,轉進二門,再沿曲折迴廊向裏去,穿過層層來使們居住之所。


    院落分隔,各院風格大相迥異,薑大人帶著何令兒穿迴廊渡水榭,走進一間院落。


    這是東邊第二間院子,與其他院落有些間隔,獨成一隅。


    看那牆瓦,朱紅,靛綠,明黃,翠藍等大塊大塊的色彩,鮮豔跳脫,夾雜其間,何令兒從未見過這樣的建築,屋上並非普通飛簷,而是如蔥頭般的龕楣,像寶塔又像籠龕,周邊簇擁著的小屋也是多見圓拱裝飾,白青綠金,顏色錯落出清爽之感。


    她心想,這倒新奇,莫不是西域的房屋都是這般樣式。


    薑大人殷勤伸手:“薛使者昨日才到,就居於此館內。”


    雞蛋突然踴躍地蹦跳起來,尾巴狂甩,歡快地向著院門跑去。


    幾人注目迴望。


    “哇……有貴客……嘔!”


    那一身錦衣金花眩目的醉鬼,馮副使,正搖搖晃晃,醉眼迷殤,走到門前。


    薑大人嫌惡地皺起眉頭。


    “此處有貴客到訪,馮副使,你不是還說今日外麵有事,本官準假,你且快去辦……”


    “我……哪裏說過?”


    醉鬼步履蹣跚,臉頰酡紅,眼神掃到何令兒身上時,似有遲滯,卻並未停留多久。


    何令兒心下竊喜,易容打扮雖然騙不了雲玖這種高人,但應付醉鬼,卻是綽綽有餘。


    可那馮副使的眼神又飄了迴來,搖搖擺擺,居然往她這邊走了幾步。


    她甚至已經能聞到那股濃烈的酒氣,真不知是喝了多少。


    這人,總不會能認出她吧?


    “嘔……”


    何令兒花容失色,她身邊玉翹玉爻兩人已經擋在前麵。


    玉翹衝得更快,柳眉高挑,她見這人浪蕩無行,醉得毫無體麵,又向著自家小娘子步步逼近,誰知有什麽居心!


    她才不怕什麽副使,直接一把揪住那人衣襟,將他推開兩步。


    “你這郎官忒也無禮,瘋瘋癲癲,白日縱酒,哪裏有朝廷命官的樣子!”


    她斥罵得正氣壯山河,卻被迎頭一潑……


    嘔!


    那人竟然徑直吐了,酒臭嘔吐物四下飛濺。


    隨之而來,那人也傾倒下來,人連著髒汙之物,一並沒頭沒腦地撲倒在玉翹身上。


    “這!這!……”


    玉翹叫都驚叫不出聲,呆若木雞,手腳不知該往何處安放,終於長長一聲尖叫,身體退開兩步,兩隻手還大大張開如同一個木偶人般僵直,不欲去碰那人,可再不碰,也未見得有什麽改善。


    隨著玉翹長聲慘叫響徹使館,那馮副使終於慢慢軟倒下來,趴在地上,嘴裏還嘟嘟囔囔,念叨些醉話。


    玉翹呆愣著,身上淋漓黃白,衣襟濕噠噠地往下滴著髒物。


    一件年前新做得桃花撒地錦緞絮棉襖子滿是汙漬,眼看已是毀了。


    薑大人忙不迭道歉,何令兒心內苦笑,趕忙讓玉爻扶著玉翹,下去借了房間洗涮整衣,玉翹忍著馬上要噴薄而出的怒罵叱責,恨恨地被拉了下去,隨即驛館也有人架起那馮副使拉走。


    這又是什麽分支?


    何令兒心下揣摩,難不成這位醉鬼馮副使,在這故事中有什麽重要關聯?


    她瞄一眼遠去的婢女隨從,對已嚇得麵若金紙的薑大人擺手:“無心之失,倒也罷了,隻是驛館重地,接待四方來使,怎麽……”


    “唉……”


    薑大人麵現羞慚之色,湊近何令兒低聲解釋。


    “這位馮子錦馮副使,說來也是個苦命人。”


    “他先父原是禮官出身,生前是這驛館的正使,後來驛館遇盜,他一個文職逞了勇追繳,犧牲在任上。同僚憐惜他家孤兒寡母,便請命這個職位給子錦襲了,子錦原本是個好孩子,可自那事後,便終日酗酒……”


    何令兒聽得明白,心內對這個終日醉昏昏的青年,有了些新的了解。


    “原來如此。”


    她已對人情世故略有心得,今日驛館鬧了這麽一出,她若不依不饒,薑大人也難免吃了瓜落,他主動將馮子錦的身世詳細講與她聽,自然也是望她善念,不再追究的緣故。


    何令兒微微頜首,感歎幾聲,又命相府隨從去看望勉勵那馮副使,薑大人見她如此優容,心下稍安。


    外間鬧成這般,那薛不凡真在房內麽,怎麽至今未曾發聲,也未出屋?


    何令兒突然不禁感到一絲憂懼。


    他該不會……


    雖說按原來發展,那薛不凡該當等到上元夜才死,但世事詭譎,難以預料。


    “薑大人,我見那薛使者是有要事相詢,還請您前方帶路。”


    “啊!是是!”


    薑伯期這才想起,那延州遠路而來的薛不凡還在房中,趕緊擺手道:“這邊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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