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玖帶路,終於穿過一處石橋,二人走進被水溝單獨隔斷的一個坊市。


    進了坊門,何令兒立即睜大了眼睛,仿佛進入了一個充斥各種人間眾生相的嶄新世界。


    路邊一個老人滿臉癩疤,少了一隻眼睛,正悠閑地斜倚在牆角編柳條筐。


    身前幾個小孩,破衣爛衫,髒汙滿臉,拿著樹枝木條正天真喊叫著嬉戲追打。


    在不遠處,一對像是夫妻的男女正忙碌著,男的用泥塑出一個個小娃娃,擺在空地上曬幹等待進爐烘烤,女的則用一隻禿筆,沾著顏料,為烤好上了底坯白的娃娃細細描畫。他們的皮膚黑黃,衣著破爛,但那描畫的娃娃卻有娟秀的眉眼,還帶著絲絲笑意。


    這裏,貧窮、破敗與快樂、和諧共存,形成了一種奇特的對比。而這種對比,恰恰是這個世界的真實寫照。


    雲玖似乎對這裏的一切都習以為常,他輕鬆地牽著何令兒的手,領著她穿梭於狹窄的街巷中。看著她好奇興奮的眼神,他不禁笑了起來:“你第一次來這種地方?”


    何令兒在冬夜寒地中打過滾,見過如雪洞般天地顛覆的家,住過詭譎恐怖的地下監牢,如今到了這個破敗坊市,她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觸動,原來眾生相,天地間,皆是經曆。


    她笑著點點頭:“京中七十二坊市,我聽聞朝廷有專門劃分過。這裏是安置退伍兵士和眷屬們居住的坊市麽?”


    “你眼神倒好。”


    雲玖神色如常淡淡道,“此處名叫福壽坊,其中居住的有退伍的兵士,也有他們的眷屬,不少人身有殘疾,生活十分艱難,襯著這個名字,倒是諷刺。”


    何令兒驚訝地看著他:“他們為國有功,卻落得生計如此艱難,莫非官中也不管麽?”


    “你……是讀書人,也該知道些國計民生。”


    雲玖眼神縹緲,落入遙遠如發了黴斑駁汙濁的天空,斂了笑意。


    “官中倒有貼補,不過麽,便如流水般層層滲減,最終淌到他們本人手中的,不過十之一二罷了。世道艱難,遠非書中天地一般經緯分明。”


    何令兒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情感,她久居富貴安閑地,縱然讀了些經史,看了其中描述黎民百端慘痛,為謀生計,縱唿天搶地而不可得,父母夫妻兒女生離死別的慘劇,但也隻是書中遙遠的故事。


    她親身經曆過一次人倫別離,如今每每在夢中見到父母慘死,隻能哭醒過來,暗自發誓要護住相府,但她覺得這隻不過是趙元沾的鬼蜮陰謀,是私仇作祟,如今見到天地間這許多庶民百姓的苦痛,才知道人間皆苦,豈獨一人。


    她衝口而出:“我能為他們做些什麽?”


    雲玖瞄她一眼,眼底淺笑:“你現在不就是去幫忙,忘了麽?”


    二人談談講講,已走到坊市深處。


    再過去,就是累土層山,這坊市本就是京城最貧瘠最邊緣的所在,外有陰溝環繞,後有山壁隔斷。在黃褐色的天險斷崖下,有兩處毫不起眼,狹小破舊的院落。


    雲玖指著其中一處,對何令兒說:“喏,那裏住的祝婆婆,她兒子在延州當兵,已經三年沒迴過家了,她要給兒子捎些衣物過去,再寫一封信,告訴他自己平安。請你過來代勞。”


    何令兒看著那兩間房舍院落,雖然外觀破舊,但卻頗為整潔。院門也修繕過,給人一種井然有序的感覺。


    她有些好奇:“旁邊那間房舍也是退伍軍士住的嗎?”


    雲玖臉上浮過一絲猶豫,有些尷尬:“荒廢的,無人居住。”


    何令兒心中疑慮,不禁多瞧了那間房舍一眼,明明見那院門整齊,院內也不破敗,不似荒僻無人的園舍。


    雲玖立在祝婆婆院門外半尺站定。


    何令兒看他淩然立在那裏,如天上雲,水底月,風姿綽約,猶如天人,倒真是與這破敗坊市格格不入,突然悚然驚覺,剛才他們一路走入坊市,那些路旁人看他們進出,一點異樣神色都沒有,甚至還有不少人向雲玖點頭微笑。他必定經常出入此處罷?


    她腳下向雲玖所說那處無人居住的房屋挪動了兩步,趨過去探長了脖頸,想一窺究竟。


    “何令……賢弟,不幸你是個男子。”


    雲玖聲音突然在她身後耳邊響起,拖長的聲音帶著玩味笑意。


    何令兒一驚,停下腳步:“為什麽?”


    “你盯我盯得這般緊……如此有興味。若你是個女子,倒也正常。隻是你是個男子……多有不妥啊,多有不妥。”


    何令兒感到臉上熱潮湧動,幸虧有妝扮遮擋,否則臉頰的紅暈定會將她的秘密暴露無遺。


    她突然愣住,雲玖已拖住了她手將她拉走:“我身如浮萍,往來於四海九州之間,京中隻是暫住,此處更是偶而一顧,沒什麽好看的。”


    何令兒腦中紛亂,不再說話,任憑雲玖將她拉進了祝婆婆茅屋。


    外麵已是陰鬱如太陽落山,屋內更是暗影沉沉,隻有幾縷天光照進來,一水灰色草泥牆顯得烏突突地暗沉,破敗土炕上一領草席,幾件殘缺簡便木具也是暗色。


    一位白發老嫗,坐在一把吱嘎作響的木凳上,正低頭縫補著衣物。


    何令兒努力辨認了半天,才看出來,那是件兵士穿在甲胄裏麵的棕色襯袍。


    “婆婆,這是我昨日提起的何令,你有什麽話寫給大青,就跟他講罷。”


    雲玖將何令兒帶到桌前,何令兒掏出早已預備好的紙筆鋪開,笑道:“婆婆,我是何令,您來說,我來寫,保證將您的意思說得明白。”


    祝婆婆顫顫巍巍站起身來,轉向何令兒。


    何令兒這下才看清楚,老嫗銀發飄零,佝僂著的腰背似乎已承受不住歲月的重負,臉上五官細細,眉毛細細,眼睛細細,嘴巴也細細,或許年輕時也有幾分清秀,如今被皺紋分割下已經所剩無幾,一笑起來,細長的眼睛眉毛深埋在皺紋裏,一同畫出彎彎的線條,倒也慈祥,何令兒頓時心生幾分好感。


    “何令啊,從哪兒來,可吃過午飯了不曾?”


    祝婆婆熱情招唿:“沒吃的話,廚房還有些白粥和鹹菜,將就著吃點。”


    何令兒搖搖頭說吃過,祝婆婆卻又問了一遍。


    雲玖在旁解釋:“婆婆眼睛有些模糊,耳朵也不好了,你且大聲點說。”


    “吃過了,多謝婆婆。”


    何令兒笑起來,她想起了自己遠居郊外別院,已然糊塗的祖母,不知為何,她心中還有一塊石頭落了地,此處無論雲玖平素用什麽身份來往,確實都蘊含著幾分真意。


    神秘奇異暗夜中的絕世高手,京城內七品小官兒的庶子,風流不羈的浪蕩子,心懷落魄兵士的俠義之人……還識得如此破落偏僻的地界。


    何令兒越來越看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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