蠟燭,一支永遠不滅的蠟燭,在他手上。晨曦、夜露、簫聲伴隨。每當他刺出最後封喉一劍前,他總會讓鮮血漫身的敵手凝視那蠟燭飄忽不定的微弱火光。


    “感受生命。”


    他說。


    “迴憶吧,想起一些你真正重視的。”


    他說這類話時,總是特別的溫柔,會真的讓人得到一種寬慰。而這樣的寬慰,是讓人放棄了求生的掙紮。


    他這時說話的口吻,仿若一個垂暮的宗師見到了百年難得一遇的奇才,生怕對方錯過了成長的機會,而給這個世界帶來彌天之憾那樣。他那些善意的提醒在講述時間傳奇故事的坊間說書人看來,尤為詭異。


    其實不用提醒,這一刻,將死之人眼前的燭光,總能,總是能讓他們看到那些本不那麽在意或是根本沒想到這一幕會在此刻思念起的事物。


    感激,他無一例外的可以在那絕命之劍殺出時從對方的眼神中見到。


    而這個夜晚見到這樣燭火的可憐蟲是這麽一些人:


    雪夜,府門外淩厲刺骨的風夾雜著冰碴子刮得幾名衛士身形扭曲。印著楓葉氏紋提燈的影子投射到地上,也跟著衛士們扭曲變形,仿佛都抱怨著這亂世與不合身世的處境。確實,月白眾不可能適應不了這種氣候。


    這幫衛士是南方眾人。


    當他們幾個一邊哈氣暖手一邊抖瑟時,一名侍衛用肩膀抵了抵另外一個,並大聲說話引起另外兩名侍衛的注意,他道:“你們看,那邊是不是有個人?”


    “誰他媽這個天出來遭這個罪?”


    另一個搓著手道:“是婆娘不是?是的話還能一起暖和暖和身上。”


    挨著門那個也出來道:“就算是,我怕你雞兒梆硬也是遭凍上嘞,一抖就斷成渣渣。一天就曉得想屁吃。”


    頭一個繼續道:“真的有個人啊,你們好生看嘛。”


    夜晚的風雪天,燈火能保持不滅就已屬難事,照明的光線更是像被硬生生的切斷一樣,一點多餘的光亮也不給多暈染一些。明與暗竟能如此割裂!


    突然,那個人的那把劍“噗”的一下從黢黑的空間一劍插到光明處,嚇了衛士們一跳。接著他的臉是可以明辨了,身子卻依然處於黑暗之中,雙手握著劍柄感覺隨時要倒下的樣子。臉上血跡斑斑,滿臉胡須糊滿了冰渣。


    衛士們大叫:“你是哪個!要搞爪子?”


    也不怪幾個衛士的反應,最近他們著實沒過過什麽安生日子。否則也不會對一個走路都費勁的人這麽提防。


    那人道:“這裏可是灰石惢雪割伯灰燼的府邸?”


    “是!”答話的同時,四人已用槍尖對準這人圍了起來。


    “我是帝黃眾暗部的人,找老大人有要事。”此人一麵說一麵顫顫巍巍拉開袖子露出暗部紋飾。


    “現在還提暗部,活得不耐煩了。”另一個士兵道“暗部怎麽還可能這點規矩都不懂?白刃亮起!是想搞啥!麻煩你先收劍入鞘哈!”


    “嗬嗬,不是我故意挑釁為難,實在是劍身扭曲,無法收入鞘中。可惜鐵匠這個時間肯定在忙著生孩子,不然定給幾位軍爺打一套彎彎鞘。”


    衛士們這才注意到,他那柄劍果真也有暗部的飾樣,而且是重鋼破刃環手短劍,劍頭成梳齒形,另一側為利刃,此劍本就是用來近身鉗製對手兵器用的,以堅固耐用聞名。這人以劍當杖,杵在地上的這一把,崩刃都別提了,劍身還彎成這樣,這是砍了多少人才會出現的詭異事!他們不敢想象眼前這人剛經曆了什麽。


    …………………………


    “綠顯,喂,綠顯,等等我。”,“你這名字實在不怎麽輕省,姓綠又偏偏叫顯,跟你一起走啊,路都感覺不平,總是感覺要顧慮危險。”。


    “嘿!小東西,你怎麽就不會想是過濾危險呢?也就是像你這樣矯情又願意揣測且通點文墨的人才會生出這樣折騰自己心情的聯想。但凡這幾點有一樣不占,也不至於時時刻刻都……”


    “不開心?”話音未落又立刻用想解釋誤會一般的神情說,“我不開心?”


    “你肯定早就愛上我了。”


    “哈?沒想到你這麽自戀?本繽主會愛上你嗎?”


    “愛情總在危險的時候發生,人們常這麽說。跟我這一路,危險稍微多一點,你就更愛我一點。這是我的陰謀。”


    繽主帶著笑容輕蔑的說:


    “難怪賊愛偷東西,瞎子愛走路咯?”又接著鄙夷的講,“居然還有人把卑鄙齷齪的陰謀說得這麽坦然,不要臉。”


    綠顯反而一本正經的像是對著未來的空氣講:


    “我很確定,你以後會更愛我的。就因為我叫綠!顯。”繽主疑惑的望著他。而繽主那張臉就定格在麵前。突然他感覺到從來沒有過的恐慌,一把就抱住了眼前這個人。嚇得她連唿帶叫的,熱飲、小食都翻了一地。


    綠顯這才從驚慌中抽離出來,連忙道歉;


    “啊,姑娘。實在對不起,剛剛夢到了不該夢到了人……你,你有沒有受傷?”


    姑娘深吸一口氣道:


    “唿~沒事,沒事。哎呀!你傷口又流血了!”於是這位纖娥趕緊上前護理。這時綠顯才覺得渾身上下,哪都疼。


    纖娥給他處理傷口時,他“哎喲~”、“嗚謔謔~”嘰喳的叫個不停,弄得那位女纖娥自責手笨,羞得臉紅彤彤的。他則一麵叫喚,一麵環顧這個房間。深知自己安全了,可這才是讓他感覺特別費解的地方。“按理說那個神經病不會罷休的啊,嘖……”想不明白,還有一件不那麽重要的事是“怎麽安全的?”這個問題,他卻一點也不記得了。


    那名女纖娥愁容上臉,淒悲的說:


    “大人你還算好的,還能在這裏叫疼叫苦。那幾個侍衛可全然沒這個好運了。”


    綠顯看她那樣子,想問那些侍衛裏是不是有她相好的,正當他渾身滲著血和姑娘單方麵逗樂的時候,門一下子就被拉開了。


    “……”


    雪割伯灰燼背著手挺立在綠顯的榻前,陰沉著臉,瞳仁斜垂的盯著他,說了好一番嚴苛的話。“厲害啊,這就是我那乘龍快婿嗎?好生龍活虎啊。”


    “……”


    綠顯趕緊諂媚“嶽,嶽丈大人,啊,啊不,伯爵大人你身體一向康泰?”但雪割伯卻繼續酸他:


    “我再怎麽康泰,也不及你康泰啊,嗯?喲,流著血呢,這都逗起姑娘來了?以後打算娶幾個啊?”他嚴厲道,“找我何事?”


    “一個!小婿我……”


    “嗯?”雪割伯陰雲密布的臉上泛起了愁慮。


    綠顯詫異“啊?他沒說話嗎?我明明看見他嘴動了啊!”


    “這是什麽功法?”綠顯大叫到。


    雪割伯鼻腔裏重重噴出一團厭惡的氣道:


    “再休息幾日吧。”


    轉身離去。


    ……


    這下是綠顯空蕩蕩的,軒窗之外溪流潺潺。他如夢方醒般問那位纖娥:


    “我躺這裏多久了?”


    “一天而已。”


    “一天!而已!”綠顯顯然被嚇了一跳。


    “顯爺我和酒葫蘆僧幹酒都最多倒半日!開玩笑呢?”


    門突然一下又開了,雪割伯雙手背著,陰沉個臉挺立在他榻前。


    空氣一下子凝結了,綠顯好像也聽不見窗外的溪水聲。


    “那麽說,你就是綠顯?”


    綠顯死死的盯著灰燼的嘴巴,然後用手背捶捶自己腦門。心想“這該不是幻象了吧。”一臉正色的道:


    “小……小心黛夜磬君。”一股熱浪從後背傳過頭頂,差點又說胡話,講成“小婿”。


    答非所問。又讓灰燼那張陰雲密布的臉添上了懷疑的神色。


    半晌無言的冷凝之後,“老夫……”灰燼雖口稱‘老夫’,但鶴發童顏並不能形容他,因為他隻是頭發灰白而已。綠顯也在對方說話的間隙觀察,心裏想“原來灰燼長這樣啊,和繽主倒確有幾分相似。”


    灰燼說話完全不顯老腔,不過語速不快,似乎總在思忖些什麽的感覺,“……擔心的不是殷畫屏……”灰燼猶豫了一下,沒有看綠顯,緩慢的說:


    “而是勳君衛,綠顯,你啊。”


    綠顯愕然:


    “我?”他笑道:“我一個勳君衛何德何能讓你老掛齒?”


    灰燼悵悵然小聲自語道:


    “勳君衛的背後就意味著黑胄軍……”#1他說,“對,如果你隻是‘一個’勳君衛!那確實沒什麽憂心的……但,你不僅僅隻是‘一個’,你還是皇盾八傑”。【注#1:勳君衛為皇室親衛。黑胄軍是編製嚴整的皇家軍團,主要職能是保衛王城。】


    綠顯倒是能理清灰燼所說的這些隸屬關係和牽扯,但並不能馬上懂得這個雪割伯到底想說什麽。於是給了灰燼一個索要解釋的眼神。


    灰燼並沒有迴應他,直白的說:


    “老夫這裏並不歡迎你。如果勳衛你隻是來告知老夫警惕殷畫屏,也就是你們說的那個黛夜磬君的話,那大可不必。當然,勳衛隻是暫避養傷,那老夫不會那麽無情,這點體麵總得有的。你在這裏養好了傷在離開吧。在堊灰城,老夫可保你無虞,任他什麽樣的仇家也不敢造次!”


    “他不是我的仇家,”綠顯登時坐立起來,好像忘記了疼痛,“我也不是為這個而來。”


    灰燼右眉一抬:“喔?那你是為什麽來的?”


    綠顯好像在幾件事中間徘徊,舉棋不定的樣子,好像麵對流星許願一般——機會難得,是一定得說,刻不容緩,又不得多說——“我……是從蜃灰城來的……”


    “蜃灰城?”


    “對,我發現蜃灰城,上至將領下至守兵均對月白眾兵士毫無防範……是何道理?”綠顯這句話明顯有問罪的腔調,怎料灰燼的臉上不僅毫無振動,反倒是一臉冷笑的說:


    “你口中的蜃灰城,早就是月暝晟的了。”他想了想改口道:“哦,不對。應該叫月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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