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已高,改在大殿裏召對。大殿四周擺放著整塊的冰,丹陛對麵那個雕鏤精致的玉水缸裏堆得滿滿的,冒出一縷淡淡的白煙,丹陛左邊的銅胎鎏金大缸裏安著一個攪車水輪,四周是二十四個雕成螭首的水鬥,不停地攪起水簾,嘩嘩作響,循環往複。清水寒冰,大殿裏竟似起了習習的涼風,絲絲清爽。


    崇禎換了一身白緞繡金龍袍,分外精神,問袁崇煥道:“卿五年複遼,朕極感欣悅。朕思複遼事務繁富,卿不必盡言,可擇其要者詳實奏來。”


    袁崇煥道:“遼東邊事至今已成四十年積重之局,原本不易了結,然食君之祿,則為王前驅,所謂主憂臣辱,主辱臣死,都是做臣子份內之事。臣並非大言貪功,但陛下勵精圖治,留心封疆,銳意遼東,臣自當枕戈待旦,盡心竭力,五年複遼,不敢辭難。隻是五年之中,須事事應手才行,戶部轉軍餉,工部給器械,吏部用賢能,兵部調兵選將,都應悉心措置,內外相應,齊心協力,何愁遼東不複。”


    崇禎點頭道:“用兵之道,錢糧最為首要,所謂兵馬未動而糧草先行。戶部,可曾聽得?”


    戶部尚書一職正在出缺,現由侍郎王家禎署理部務,王家禎忙出班道:“今年陝西等地大旱,各省加派的遼餉怕一時難以征齊,福建巡撫熊文燦已有本章,請將福建一省的遼餉留作剿滅海盜之用。臣怕此風一開,群起效尤,遼餉便有其名而無其實了。”


    崇禎蹙眉道:“如今遼東邊事吃緊,輕重緩急,權衡不難,邊事急於賑災,不可延誤。熊文燦正在一心撫慰鄭芝龍,靖平海事,遼餉可依他留用,他省怎可胡亂效尤?我大明江山萬裏,些許錢糧若難籌措,如何開太平盛世?”


    王家禎慌得滿頭熱汗,急道:“臣不敢辭難,當全力措辦,務必使遼東不短缺錢糧。”


    崇禎看著袁崇煥道:“卿可滿意?”


    袁崇煥點頭道:“遼東邊備不修已久,所供刀槍未用時便已生鏽,旌旗鑼鼓帳篷衣甲多已朽壞,難以臨陣對敵。”


    崇禎不悅道:“工部,器械為何朽壞如此?”


    署理工部的侍郎張維樞聽得早已心驚肉跳,忙辯解道:“儲存器械的庫房年久失修,漏雨透風,以致器械多有損傷。在籍的匠戶為完定額,多方取巧,刀槍鍛造火候不足,淬火太過,兼以偷工減料,而器械數量極多,難以遍檢,給小民以可乘之機。”


    “可有對策?”


    “庫房修繕容易,防範小民取巧實難。”


    崇禎斥道:“這有何難!今後所有兵器都鑄上監造本官與工匠姓名,所有衣甲帳篷製作之人的姓名也都繡在腋下、帳角,何愁難以查究!”張維樞連聲稱是,汗顏而退。


    吏部尚書王永光、兵部尚書王在晉不等崇禎問話,一齊出班。王在晉道:“督師所言本兵調兵選將,太過簡略,如何調選若能當麵明示,最宜辦理。”


    不等袁崇煥迴答,王永光笑道:“吏部用賢能也是如此,所謂得心應手,可是惟督師之命而從?”


    袁崇煥聽他弦外有音,不僅暗生一絲憤懣,分辯道:“豈敢!崇煥以為五年之中,事務變遷,難以預料,吏、兵二部選用人員若令學生得心應手,當選之人選與學生用,不當用之人即刻罷斥,以利於複遼為準,一本公心,切勿濫推。”


    崇禎掃了王永光一眼,見他欲言又止,厲聲道:“崇煥所言並無不當,你們二人要謹之慎之,不可玩忽。”王永光、王在晉不敢多言,唯唯而退。


    崇禎轉問袁崇煥道:“卿還有何事?可一並奏來。”


    袁崇煥沉吟片刻道:“臣還有兩事奏請。”


    “講來朕聽。”崇禎略向前傾了一下身子,專心納諫。


    袁崇煥心頭一熱,稟道:“遼東將士已達十三萬,幾與建虜等同,然多數久不習練,這些將士守城則可,若列營布陣,攻殺進剿,則力不能及。寧遠一役,臣憑堅城用火炮,大敗後金。當年所購四門大炮,至今四載有餘,已生鏽跡,不便使用,而固守城池,火炮不可或缺。火器為我所長,臣有意更定營製,十二個車營、五個水營、八個前鋒後勁營,略加減核,但將兩個火器營分增為十個,每營騎兵、銃兵各兩千人,配置雙輪車百二十輛、炮車百二十輛、糧車六十輛,共三百輛。大銃十六位、中銃八十位、鷹銃一百門、鳥銃一千二百門。甲?及執把器械,凡軍中所需,一一備具。如此四萬之眾,攻殺戰守,建虜不可擋其鋒。叩請陛下速命專人購買。”


    崇禎道:“此事不難,朕已有旨給兩廣總督張鳴岡置辦,張鳴岡迴奏已派兩廣提督李逢節和通譯王尊德前往澳門,向葡國波加勞鑄炮廠求購,卿可放心。隻是數目頗眾,恐一時難以置辦整齊,怕是要用兩年的工夫。”


    袁崇煥慨然道:“兩年之內若能齊備,臣便額手稱慶,定與建州跳梁一較雌雄!”


    崇禎笑道:“他日凱旋,朕當成禮午門,以壯我大明天威。還有一事為何?”他見袁崇煥遲疑不決,激勵道:“大丈夫當機立斷,勇往直前,卿為國事奔波多年,拋頭顱,灑熱血,不曾做此小女子狀,今日如何矜持了?”


    袁崇煥迴道:“臣恐此言一出,引起眾怒,四處樹敵,想破藩籬反為藩籬所縛。然此事關係甚大,不敢不告。”


    “但凡有利國事,講來無妨。”


    “用兵布防,攻城略地,臣所擅長。通關節,植朋黨,是臣的短處。以臣之力,平定全遼有餘,調和眾口卻不足。臣一出國門,遙居萬裏,諸事難以上達天聽,麵奏剖白,若有忌能妒功之人,即便不憑借權力而掣肘,恣意妄言,也足擾亂臣的謀略,所謂三人成虎,臣甚憂懼。”


    “又是朋黨!”崇禎心裏不禁默然,起身離開禦案,在丹陛上來迴踱步,凝視著熹宗皇帝生前親手所製的攪水車輪,暗忖:如今門戶已成,數十年來積習難改,破除朋黨實非易事,沉思再三,緩聲道:“卿不必瞻顧疑慮,朕自有主持,自有鑒別,斷不會為浮言所動。”


    袁崇煥見崇禎麵色陰晴不定,正自惴惴難安,以為觸怒皇上,聽得此言,跪下道:“陛下如此任用,臣自敢放手而搏,若不能收複遼東故土,實在沒有顏麵再見陛下。隻是臣誌大才疏,言語或有不周,思慮或有不及,還望陛下諭示。”


    崇禎道:“卿所奏對有條不紊,可知此次遠赴遼東,必有破敵良策。邊事得人,朕甚欣慰。”


    袁崇煥道:“上次蒙陛下召見,陛下諄囑事權專一,臣牢記在心。我朝自萬曆年間遼東隻設一員總兵,逆閹崔呈秀掌兵部時,賣官鬻爵,濫用私翼,山海關外竟添設四員總兵,以致權勢相衡,號令不一。如今雖減至二員,而掣肘如故。臣以為山海關內外當以各設一員總兵為妥,關內總兵麻登雲雖行伍出身,曆經戰陣但不如薊鎮總兵趙率教諳熟遼事,可將此二人對調,趙率教加官一級,掛平遼將軍印。關外總兵朱梅身患宿疾,遼地嚴寒,不宜久處,當將其所駐寧遠合屬錦州總兵祖大壽,寧遠由中軍副將何可綱加駐紮。”


    “朕悉行準奏。”


    “祖大壽、趙率教、何可綱都是臣手下舊將,臣當年寧遠、錦州連挫建虜多有倚重。倘陛下能令此三人與臣相始終,再給臣便宜行事之權,五年屆期無效,臣必手刃三人,赴闕自請死罪。”袁崇煥將頭深深叩下去。


    錢龍錫道:“陛下,臣以為崇煥所言有理,孫子雲: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臨陣見機,瞬息萬變,若往來請命,勢必貽誤戰機,反為建虜所乘。自古用人不疑,但利複遼大事,無不可為。”


    劉鴻訓附和道:“陛下既命崇煥總攬遼事,當準其便宜行事,臣請再賜他尚方劍,以壯威嚴。”


    崇禎看看李標,李標道:“臣請收迴遼東經略王之采、滿桂的尚方劍,事權統一於崇煥。”


    崇禎點頭,向袁崇煥招手道:“卿近前來,朕有幾句祝語賜贈。願卿早平外寇,以解遼東黎民之苦。”


    袁崇煥渾身一顫,仰臉含淚道:“臣自覲見陛下,知陛下對遼東邊事憂心如焚,便有誌要做西漢趙充國一流的人物,為陛下多分些憂,但臣所學淺薄,常恐有負皇恩,每每心痛不已。如今陛下恩寵過望,臣敢不仰體聖意,早日了結遼事,以解陛下焦勞。”


    崇禎徐步走下丹墀,親手挽起袁崇煥說道:“卿所言更見忠愛,此次遠赴遼東,朕不知你何時歸來,但卿畢竟曾經打過,將士一體,同心協力,滅寇何難!”


    袁崇煥俯身跪下以頭觸地,竟似有些傷感道:“皇上威德,必定滅寇!”


    崇禎笑道:“起來,起來!朕已命光祿寺準備了酒飯,一壯行色。起去吧!”


    袁崇煥吃了賜宴,將剩餘的酒飯收拾了一些,出了宮門,佘義士忙迎上來道:“許大人邀老爺到柳泉居小酌。”


    “可是許譽卿?”


    “隻說是兵部許大人,小的不敢問及名諱。”


    袁崇煥將手中的酒飯遞與佘義士道:“這是皇上所賜酒食,你迴驛站自用吧!”


    “多謝老爺!小的前生積了什麽德,托老爺洪福,竟也嚐得到禦膳了。”佘義士喜極而泣,“要是太夫人與夫人在就好了,也能嚐到皇後娘娘親手做的飯了。”


    袁崇煥幾乎笑倒,說道:“你哪裏聽的這些胡說?禦膳坊有的是天下的名廚,哪裏用得著皇後娘娘親做。”


    佘義士紅著臉扭捏道:“小的聽說書人講的。小的見他也是個識字讀書的人,便信了。”


    袁崇煥笑著脫去冠服,命佘義士帶迴,隻穿了件白色中衣,頭上紮一塊青巾,打馬緩緩而行。


    瀛州酒樓早已易手,換了主人,又改迴了原來的字號――柳泉居,掛上了當年大學士嚴嵩的手書匾額,買賣依然興隆。袁崇煥剛到樓前,早有小二接過韁繩,許譽卿一直在門內等候,也是一身時樣便服,二人也不寒暄,徑直上了三樓雅間。飯菜早已擺上,兩熱兩涼,葷素各半,許譽卿將袁崇煥讓了首座,從桌下提出兩壇酒來,說道:“督師身係天下萬民所望,朝廷重臣,如日中天,承蒙撥冗來會,不勝感激。這是敝鄉所產狀元紅,在下開蒙時,家嚴親手埋於地下。萬曆四十四年,在下中了進士,迴籍省親喝了一些。天啟三年,在下來到京師,便帶了數壇埋在舍下院中,每遇大事便取出小飲一些。不知督師可喝得慣?”


    袁崇煥拱手道:“浙江米酒甲天下,紹興狀元紅更是米酒中的佳釀,色如琥珀,醇香可口,實在不下仙人所飲的玉液瓊漿。今日召對得老先生一言,醍醐灌頂,大恩不言謝,學生請以兄弟相稱。”


    “也好。袁兄屈尊赴宴,足見情誼。”許譽卿用手輕輕拍開一壇,登時滿室酒香,仰頭用力猛吸一口,竟自大聲讚道:“好酒,好酒!”便推與袁崇煥,酒香撲鼻,甚是濃鬱,袁崇煥也禁不住讚道:“果然是好酒!”


    許譽卿道:“此酒藏了將近五十個年頭,豈有不好之理?”說著將另一壇的泥封拍開道:“各掃門前雪,一人一壇,不必謙讓。”也不用杯,兩手擎起酒壇,咕嘟嘟連飲幾大口,將酒壇一放道:“這紹興狀元紅其味雖美,失之於甘,略稍淡薄,當用巨觥大鬥飲之,方顯氣概。嶽武穆道:直搗黃龍,與君痛飲,何等的英雄豪邁,令人不可仰視。今日既無巨觥大鬥,便用酒壇痛飲如何?”


    “如此最好。”袁崇煥照他的樣子捧壇喝了,笑道:“許兄還是放心不下遼東?”


    “非也,非也!在下不是放心不下遼東,是放心不下袁兄。”許譽卿麵色微紅,想是喝得快了,連打幾個酒嗝。


    袁崇煥問道:“小弟怎生教兄放心不下?弟出入遼東數次,建虜刀箭雖利,也未傷及小弟毛發,何必擔憂?”


    許譽卿搖頭道:“袁兄久在沙場,不知仕途險惡,舉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你卻不知避諱而執意獨行,暫借皇上之力保遼東糧餉無憂,小智耳,但兄當廷請命,刁難麵辱諸臣,大事也。弟深恐兄樹怨過多,因小失大,諸臣表麵敷衍,暗中掣肘,將如何應對?”


    袁崇煥嘿然無語,半晌才歎道:“弟也頗擔憂,隻是要五年平遼,顧不得許多了。”


    許譽卿苦笑道:“內有讒臣,外難立功。袁兄長於治兵而拙於謀身,走得是一步險招呀!”


    袁崇煥憮然道:“弟當年有專疏上奏先帝,些許話語記憶猶新,‘勇猛圖敵敵必仇,奮迅立功眾必忌,任勞則必召怨,蒙罪始可有功;怨不深則勞不著,罪不大則功不成。謗書盈篋,毀言日至,從古已然,唯聖明與廷臣終始之。’朝中若有人專意相對,卻也無可奈何,隻盼皇上聖明,是非厘然,為小弟解脫。”


    許譽卿搖頭道:“皇上聖明,但也不會事事如兄所願。兄深入遼東,萬裏之遙,君臣如何相知?一旦聖眷有失,禍當不測。袁兄慎之!”


    袁崇煥憤恨道:“苟利國家生死已,豈因禍福趨避之?平台召對,如箭在弦,不得不發。弟若能一雪國恥,丹心汗青,雖死何憾?如兄所言,禍起蕭牆,而致五年複遼不成,弟無可奈何,卻也羞見江東父老,生不如死。盡人事而聽天命,事猶不成,亡我者天也,非戰之罪。”


    許譽卿大笑幾聲,用竹筷敲擊酒壇,砰啪作響,吟唱道:“楚天千裏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闌幹拍遍,無人會、登臨意。哈哈哈,這登臨意麽,普天之下竟無一人領會得,卻也可笑!”捧壇又喝,接唱道:“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英雄淚?有朝一日,督師淚作傾盆,可有紅巾翠袖為你擦拭麽?”


    袁崇煥也覺心中不勝悲涼,想起寧錦大捷,被魏忠賢冒功,又遭閹黨彈劾,受譏一味暮氣,不得已解甲迴籍,遼東邊事一再蹉跎,“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幾乎落下淚來,歎道:“邊釁久開終是定,室戈方操幾時休!”仰頭痛飲,喝得汁漿淋漓,濺灑得桌上點點滴滴,有如暮春一地的落紅。二人各用衣袖擦拭臉腮,相視大笑。


    “嘭嘭嘭”一連幾聲拍門,不容唿進,門外闖入一個大漢,不住聲地叫道:“老爺,老爺,出大事了。”


    袁崇煥見佘義士慌張闖入,倏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問:“到底出了什麽事?”許譽卿舉著的酒壇停在嘴邊,不飲也不放下,兩眼緊緊盯著佘義士。


    佘義士道:“小的也不知端的。錢閣老命小的跑來稟報,隻說寧遠兵變了,皇上有旨命老爺速赴寧遠,教老爺快迴。”


    “壞我大計!”袁崇煥暴喝一聲,拍案而起,桌上的酒壇經不住這一拍之力,搖晃起來,直墜而下,嘩啦一聲,摔成幾片,金黃的酒漿流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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