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條活靈靈的馬鮫魚扭動著身子被拴在一根草繩上,由一位仙姿出塵的男子提著進了明州府牢。


    劉一手看看馬鮫魚又看看提魚的李泌,笑了:“你這人是不帶點禮便進不了明州府牢嗎?”


    李泌笑了:“不是進不了府牢,是不敢空手來見你。”他猶豫了一下:“上次的嬌耳是邱掌櫃送的,這次的魚是我送的。”


    提到邱掌櫃,兩人都沉默了。


    邱掌櫃再也不能做這岸上的掌櫃了,在洗夫人和涉事賊寇伏法後,邱掌櫃為這一幹人等收了屍、下了葬,而後便帶著部族親眾,以及多年來積累的巨資,乘船南去。


    正如他所說上,海盜,終究還是要歸於海上,想要上岸,並沒有那麽容易。


    李守業不會允許一個知情人在自己眼皮底下活的風生水起、壯大人馬,而李泌也與邱掌櫃另有約定,邱掌櫃信守承諾,自此遠遁,經年以後,三人再見時,又是另外一番因緣。


    劉一手見氣氛沉了下去,看看四周,又看向李泌,故作輕鬆地發問:“咱們這是要就地烤活魚嗎?倒也別有一番英雄氣概。”


    李泌搖搖頭:“出門的嬌耳,進門的麵,嬌耳上次已經吃過了,麵就迴家吃吧。”他將兩條馬鮫魚遞向一手:“我聽聞明州城魚滋麵是一絕,非得用鮮活的馬鮫魚做了才好吃,當年你生父就是用一碗魚滋麵打動了你娘親,抱得佳人歸,這兩條魚你帶迴家,一家人一起做了魚滋麵吃。”


    劉一手伸出去接魚的手縮了迴去:“帶迴家?是什麽意思?”


    李泌耐心解釋:“一個小孩兒賭了一盤棋被關在府牢也許多時日了,是時候該放出去了。”


    劉一手凝眉:“就這麽放出去?”


    李泌愣住了,他想不出還有什麽別的方式可以把人從大牢裏放出去,總不能八抬大轎抬出去吧?剩下的可都不是豎著出去的方式。


    劉一手莫名的由晴轉陰,她退了幾步,生氣的坐迴幹草堆上:“你是個豬腦子嗎?”


    李泌平生第一次被人這麽直白的,甚至有點粗野的罵,整個人都懵了:“你在說我?!”


    劉一手氣的有點發抖,聲音裏伴了哭腔:“外頭發生了那麽多事,抓得抓,死的死,走的走,幾乎每個人我都認識,每一件事我都被牽涉其中,你現在把我這麽毫發無傷,大搖大擺的放出去,人家會怎麽看我?又該怎麽猜忌我?出去以後我還怎麽在明州城混,我能混不混的先不說,就是我娘親、我姐姐們還怎麽在明州城立足?”


    她知道自己有些無理取鬧、小題大做,她當下的處境以及將來的風險並不是李泌造成的,隻能說有點關聯,症結還是她那個死有餘辜的繼父,確切的說,眼下的境遇也是她自以為聰明的謀生手段甚至她的良知選擇造成的。但她並不知道該如何化解心中這股憋悶和鬱氣。


    李繼業死了,籠罩在她頭上多年的陰影沒有了。對她幫扶關照的邱掌櫃也走了。新的生活就在外麵,她再也不用帶家人跑路了,似乎一切都是向好的開端,可她卻不知道該怎樣邁出第一步。


    終究還是個孩子,李泌暗道,他從沒見過劉一手如此這般顯露脆弱的一麵,倒是自己思慮不周了,可她說的也是事實,就這麽出去肯定不行,明裏暗裏有很多雙眼睛還盯著她。


    現下,他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做,想了想,便提著魚徑直坐到了劉一手身畔:“你說的對,那你有好辦法嗎?若是沒有,我們兩個一起想一想。”


    劉一手吃驚的看著李泌:“你不嫌髒了?第一迴你要演戲你忍了,第二迴你就忍不住了,又是讓人灑掃又是鋪褥墊,上胡凳的,這迴你……”


    李泌笑了笑打斷她:“是你教會我的,我要做的事,不容我有什麽個人癖好,比如那隻毛筆。”


    劉一手笑著接了下去:“一個行走江湖多年的神相,從袖子裏掏出來的,不該是那麽一隻精妙的嶄新的毛都沒齜的筆。筆紐還是墨玉的。”


    “百密一疏,出醜了。”李泌難得的哈哈大笑,笑完看向一手:“不說我了,先想想怎麽把你安全的送迴家,偷偷摸摸迴去肯定是不行的。”


    “不用,就按律法來。”劉一手自信地看向李泌。


    李泌不解,微微蹙眉的樣子煞是好看:“按律法?”


    現在可不是花癡的時候,劉一手穩了穩心緒,正色道:“《唐律》規定,賭博和盜竊同罪,諸竊盜,不得財,笞五十;得一尺杖六十,一匹加一等;五匹徒一年。我至少是一尺杖六十。”


    李泌雖素來喜形不於色,但在此時也是心疼,脫口便駁:“那怎麽可以?杖六十!你,你怎麽可以被杖刑,不可!”


    劉一手擺擺手:“別急,聽我說完啊,老幼可免,交齊贖金就可以了,我。”


    她心上略算了算:“當年李繼業為了少交賦稅,報人頭的時候,通了關係,給我報小了兩歲,我自幼常吃不飽飯,長得比同齡人瘦小,也就沒人懷疑,所以啊,我現在還在幼裏,交錢就行了。”


    李泌說不上是該心疼還是該跟著她一起慶幸,想了想:“那也不對啊,你若有錢交得起贖金又怎麽會賭棋?要不,這錢,我幫你……”


    “這你就別管了!”她打斷他,神色很是自信:“你單管貼告示讓人來交贖金就成了。”


    李泌將信將疑,卻也是站起身準備馬上去辦,看了看手裏的魚,又尷尬住了:“這怎麽辦?”


    “所以我才說你是個豬腦子。”劉一手這迴罵的很親近。


    李泌摸不著頭腦:“我!”


    劉一手抖了抖魚,見魚還活蹦亂跳的:“你有送到府牢的時間,早就送到我家了,我娘親見官家上門送魚,自然就知道我沒事了,便可以早些放心。”


    李泌並不是於人情世故不通的呆子,相反隻要他用心,可以輕鬆的周旋在各種關係裏,但麵對劉一手,他覺得自己總是差那麽一截,簡直是……一物降一物啊!


    劉一手真摯的看向李泌:“但還是要謝謝你,想的這麽周到。”


    告示貼出去沒多久。


    “圓通大車行交贖金五兩”


    “天一書院交贖金五兩”


    “醉春樓交贖金三兩”


    “陳把式交贖金兩吊”


    “吳賬房交贖金三吊”


    ……


    李泌下棋的手點不下去了,抬頭看向對麵的劉一手。


    兩個人正在劉一手的單間牢房對弈。劉一手沒任何異常,全情投入在棋盤上。


    李泌仔細凝視著麵前的女子,不,應該還是個小女娃:“不是,你怎麽就這麽淡定?這就是你說的單管把告示貼出去?我見過唱票的,也聽過賀喜的,這還是頭一次見牢頭扯著嗓子報贖金的。”


    劉一手招了招手,示意李泌趕緊下:“這都是人情,也都是債,出去都得還的。淡定,淡定,一會兒還有更讓你吃驚的。”


    李泌撚著棋子,迴想自己剛才想下的是哪一步。


    劉一手心在棋盤,耳朵卻支棱著,仔仔細細聽著外麵報贖金的明細,心中暗歎,邱掌櫃啊,你把這麽多人、這麽多事就這樣托付給我,我真不知道我這個小小的人啊,能不能擔負的起這樣的重責大任啊!——原來,這是亦師亦友的邱掌櫃和劉一手之間的又一次神交。


    “鄮縣縣丞二兩,不具名者十兩”。


    李泌聽到此處,吃驚的看向劉一手,他吃驚的倒不是竟然有官家來給劉一手交贖金,而是官身居然就這麽堂而皇之的報上名來。自己麵前這個小姑娘,到底有什麽……


    劉一手走出明州府牢,外頭明媚的陽光讓她晃眼,她閉眼躲了一下,複又對著太陽揚起了頭:“陽光可真好啊!”


    “是啊,陽光可真好!”李泌跟著一起感歎。


    籌借贖金的這兩天他常常入獄陪著劉一手,此時真的算感同身受。


    陳把式端著一盆花草走到一手身邊:“你要的給你帶來了,我把車停在了老位置了,說完就趕緊走,你娘親在家做上魚滋麵了。”


    劉一手謝過陳把式,轉身將那盆花草遞給了李泌,那是一個小盆般大的海螺做底兒,明州城特有的山茶花做景的盆栽。


    “我養了四五年了,都已經出形態了,送給你,你要迴京了吧?”她望著李泌,整個人和日光一樣明媚,熠熠生輝。


    卻晃的人有些眼暈,李泌分明有些不想讓她如此得意,亦或者並不想就此分別,於是他半真半假地說:“你也別得意,其實——你也有破綻。”


    李泌說著,便將目光投向劉一手的雙足。


    劉一手先是驚愣,隨又有些懊惱。


    是了,兩人初見那日,自己是扮作老夫子模樣的“啞相”,而他為何敢一把擼下自己的胡須?當日迴去後也細細想了一番,卻不得要領。原來是這雙腳,露了餡。這胡須可以貼、眉毛頭發可以夾帶染白的假發,臉上的皺紋也可以用米漿調和化妝,聲音也可以假扮。唯獨,十來歲小女孩的腳碼無論如何與五六旬男子的腳碼不同。往常自己在街頭擺攤時,都是裝癱子,盤腿坐在相桌後麵,由衣袍遮蓋的,並不為人所識。隻那日因聽說有人搶生意心下一急,便急匆匆趕過去,倒忘記了這一點,因而才被他一眼看穿。


    罷了,終究是棋差一著,輸了,便認。


    想到此,倒也坦然。


    在她麵上從驚愣到懊惱複又平常,李泌心裏也舒坦了些,於是又說:“不過以你的年齡,在心智和棋藝上,也算人才了。我可以推薦你到長安翰林棋院,正正經經下棋,不必再這裏混了。”


    應該是好話,但聽著刺耳。


    劉一手不樂意了:“聽你語氣,特像丟給乞丐一個吃剩的冷餅子,又像是給野狗丟一根啃幹淨的沒半點肉渣的骨頭——所以,我不稀罕。”


    說著,她扭過頭,朝陳把式的車走去,整個人氣唿唿的。


    李泌笑了,不知為何,看她這樣子,他才覺得,比先前的笑顏如花還要可愛、還要真實,這樣,或許能記得更久吧。


    突然,被這一閃而過的念頭嚇了一跳,李泌警醒,真的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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