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十王府,不知從何處吹來的一股邪風,吹滅了宰相李林甫手裏的燈籠。


    李林甫深夜被壽王請入王府,心下想的是壽王一向是個最妥帖的人,雖說當年他生母武惠妃在時,自己與武惠妃走的近,甚至是後宮朝堂兩兩相護,籌措著將壽王拱入東宮做儲君。可這一切,隨著武惠妃過世,早已隱入塵囂了。


    即便是在那個時候,也是自己和武惠妃暗中聯絡,這壽王也從未與自己主動交往過,就算是白日裏各種宴席間見到,也隻是再尋常不過的見禮寒暄,這私下裏,還是更深漏夜,簡直太反常了!!


    按說,朝臣不得與皇子皇孫私下勾連,飲宴都不可,李林甫完全沒必要走這一趟,但是見到壽王差人拿到的那枚平安無事牌時,李林甫便知道,事關重大,這一趟無論如何省不得。因為那是自己和武惠妃曾經的約定,此牌一出,便是驚天動地的大事發生,無論如何,都要見麵。


    想著想著,心裏越發不安,偏在這個時候,通身上下摸了個遍,卻發現真是來得急了,沒帶火折子,因是秘密相見,故也沒讓人跟著,現在四下裏黑咕隆咚的,萬一事沒辦呢先摔個跟頭可好,哎,要摔就摔個大的吧,最好摔得可以免了此行。


    正煩著,不遠處一盞燈籠緩緩移了過來。


    竟然是更了衣喬了裝的壽王,在府中親迎。


    李林甫上前,正要見禮,卻被搶了先。


    “宰輔,本王該怎麽做才能阻止這件事?”壽王將手裏的燈籠遞給李林甫。


    兩人邊走邊聊,倒像是一個下差為李林甫引路,很是不人注意,而壽王口中所說的,的確稱的上是驚天大事。猶如平地驚雷,隻炸的一向沉穩老練的當朝宰相李林甫都有些踉蹌。


    “壽王所說的,果真嗎?”李林甫心口跳的極為厲害,雖然說,權貴之家的爺們出去尋花問柳,太過尋常,更何況還是當朝天子,隻是——這尋歡的對象,卻是——那是公公和兒媳啊,別說是皇室,就是平頭百姓,這也是亂倫,是——


    李林甫有些詞窮了。


    “這種事,我會亂說,我敢亂說嗎?”壽王竭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音調卻微微發顫,帶著一絲悲音。


    進了書齋,四下裏靜悄悄的,顯然早已將人打發幹淨,李林甫便將燈籠一口氣吹滅了:“燭火好滅,心火難滅,阻止不是你該做的,你也做不到”。


    這話裏的意思,壽王明白,卻搖了搖頭:“宰輔的意思,瑁明白,實不相瞞,此事並非首發。”


    李林甫微驚,打量著壽王的神色,信其無虛言,心下已驚。


    壽王點點頭:“從去年夏秋到今年,已經有了五六迴,我先前也是想著,或許隻是圖個新鮮,亦或許是——是對那件事的報複,故從未聲張,隻暗暗忍下了,可是這次不一樣,聖上將她召到了驪山,已經兩日了,仍是未歸,這次周邊隨行者不少,看來他是打定了主意。宰輔,事到如今,瑁當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父奪子妻,這是公然的羞辱!雖然今上皇子眾多,但這壽王不同常人,是聖上與最愛的寵妃武惠妃唯一成年的愛子,素來愛之深重,因為二人前兩子皆早夭,故在得了此子後生怕有個閃失,才一直養在聖上長兄寧王府邸,被寧王和王妃捧在手心裏千嬌百寵長大後才接迴宮。最重要的是,若非這惠妃出身武家,諸臣反對怕武氏重卷,才沒能立為皇後,但卻是執掌風印二十多年,寵冠後宮的天子良配,作為武惠妃唯一的兒子,曾經在玄宗、在天下人眼中,那就是東宮嫡子,是儲君的不二人選。


    要不是武惠妃太過心急,偏要設計前頭那三位才幹出眾的成年皇子,若非如此,權傾一世的武惠妃又怎會突然離世?


    現在,武惠妃過世未幾年。聖上便染指壽王嫡妻,這當真是色令智昏嗎?壽王不信,李林甫更不信。宮中內外、長安城裏城外,甚至是萬裏江山域內域外,想要絕色美女還不容易。壽王妃再美,也是生過兩個孩子的人婦。


    聖上這樣做,分明是羞辱,是報複,是皇權的彰顯。


    看來,聖上對武惠妃設計陷害,令其錯殺三子的怒火還未消散。他是在用這種方式告知眾人、告知天下,任何妄圖愚弄皇權的人,終將為皇權所剿。


    那麽,他是隻想羞辱壽王,還是?


    “聖上,是否想讓瑁效仿扶蘇?”此話一出,壽王眼波一垂,頗有些意冷。


    如果,他是聖上的好兒子,此時,就該自行了斷,這樣,便可為他和她,騰了位置、掃清障礙,當然,也出了聖上心頭那口惡氣。武惠妃做了什麽,世人皆知,她害他失去三個兒子,他有眼還眼,害她唯一的兒子自裁,也算還債。


    “萬萬不可。”李林甫否定了這個提議:“萬別會錯了意,弄巧成拙,若聖上隻想你活著受辱,且就此遠離權力中樞,那你的自裁並非合宜,且會被以為是在抗爭。反而會激怒聖上。”


    “是啊。”壽王深深歎息:“縱使我死,我那一雙兒女又該如何自處?難道我抱著他們一同去投曲江池不成?”


    李林甫想了想:“入界宜緩,壽王跟寧王弈棋多年,應該深知寧王的棋路,此時,可照搬一二。”


    壽王同愣,細細琢磨著李林甫的話,“難道此事,還有緩嗎?”


    李林甫:“你且想想,如今長安城中,還有誰,與你,處境相似?”


    壽王眼波微勸,恍然明白:“梅妃?“


    壽王知道梅妃,此人出身福建,在母妃過世後,聖心寡歡,李林甫與高力士將其推薦入宮。梅妃才品高潔、柔弱清淡,平日裏就守著梅園詠梅畫梅,氣質也若梅,淩寒傲雪,所以武惠妃故世後,他才會薦了梅妃入宮,為宮中送來一縷清風。初來時,玄宗也是捧她在心尖上的,誰成想,沒幾年這股清風就敗了。


    壽王搖了搖頭:“怕不成吧,若是她能籠住聖心,瑁也就不必漏夜邀宰輔來見了,想來,我二人雖處境相似,卻同樣沒有辦法。”


    “並非讓她固寵。”李林甫既是安慰又是安排道:“隻要梅妃在態度上有所表示,即大張旗鼓的歡迎並促合此事,這樣宮裏宮外的閑話才能流傳起來。不僅宮中內外,朝堂上下,就是外邦諸國也能皆知……這樣一來……”


    是啊,大唐天子,是大唐的主人,大唐的萬裏江域內,自然想怎樣就怎樣,無人敢非議;可若將此事傳至外邦使臣諸國國主那兒,天朝聖人的臉麵名聲——總是要顧及一二的。


    屆時,事緩,方可圓,畢竟,老寧王那邊,聽說就在這幾日了,能解此事的變數,就應在他身上。


    聽到李林甫如此種種一般交待,壽王一顆七上八下的心,方是漸漸平穩了。


    李林甫到家已是交子時分,身體乏的微微一動便渾身不得勁,但腦子還不敢有片刻偷閑,隻脫了外衣癱坐在書房的榻上,思緒不歇地盤算著。


    雖然才剛自己已暫時安撫住壽王,四下無人時卻是心如明鏡,當今天朝這位聖上的性子他最清楚不過,開弓豈有迴頭箭,那件事,隻能暫緩,縱使擱置些時日,卻終是無法阻止了。


    結合近日朝堂上的舉措,李林甫再明白不過……


    這可不是聖上人到暮年腦子糊塗了辦下的糊塗事,而是就想通過行事出格的驚人舉動來敲打天下人,我就要這樣,誰能奈何我?如今的八方來朝、鮮花著錦的空前盛世,都是朕一手創辦的,所以我想怎的就怎的,我就是要通過大行出格之事,讓天下人看清楚形勢,且讓天下無不臣服。


    不管合不合規、逾不逾禮、壞不壞綱常,反正這納妃之事終究要辦,不僅要辦,恐怕還要聲勢浩大,要花費天價的銀兩、想想那些繁雜的規格儀仗,還有未來可能對壽王的處置……以及與此相關的人和事,亂糟糟急吼吼的在腦子裏打架,真是讓人頭疼。


    不過這對自己來說,倒是一樁好事。看來,廣州府市舶司那檔子事,聖上一時沒精力顧及。


    思緒亂紛紛擾著,便有小廝端著熱水盆進來,直接跪伏下來,給自己脫靴泡腳。


    李林甫放鬆了一會兒,覺察這小廝捏腳的手法與平常不一樣,低頭一看,哪是小廝,分明是遠房堂侄李守業正蹲在地上給自己洗腳。


    李林甫當下便抽出腳踩在盆沿上,略帶不悅地看著李守業:“你起來吧,到底是一府首腦,朝廷命官,我培養你,不是為了讓你學著如何伺候人,伺候人的功夫學得再好,也不能讓你成大器。”


    這話李林甫說的是肺腑之言,他素來看重這個侄子,因為他和自己一樣有謀略,敢出手,還沒二心。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也是李林甫的私心,有些髒事,他並不希望自家近支近派的孩子們去做,但又需要有信的過的人去做,所以這些年,一直對李守業提攜有加,而他也算進退得當,在差事上,從沒讓自己失望過。


    李守業起身,順勢將擦腳巾遞給李林甫:“守業不能常常在叔叔身前盡孝,今日湊巧趕上了,為叔叔洗一次腳也是常情。”


    李林甫擦著腳,心裏有些滿意的笑了,這個小子,他責備他將心思用在伺候、討好自己上,可他隻字片語便將話風轉換到盡孝上,答得滴水不漏,讓人聽了舒坦。


    李林甫擦完腳,索性又讓李守業伺候自己換上睡襪,方不經意般問起:“你怎麽這個時候進京了,市舶司遷到明州城才沒多久,各處都是要緊盯的時候,你不在地方上守著,跑來京裏做什麽?京裏這些事還用得著你?”


    李守業杵在一旁,畢恭畢敬地迴答:“三叔父請放心,明州那邊侄兒是安排妥當了才動身的。這兩月海上的抽銀到了,數額真是不低,這些不好換成飛錢,還有各種新奇玩意兒,我想著總要親自送來才算妥帖,當然,也是好長時間沒來看望三叔和嬸娘,故才來這一趟的。當然,還有更關鍵的是,給寧王準備的裝老衣服做好了,這個也須侄兒親手送來。”


    李林甫微微點頭,目光中頗有讚許:“嗯,這一點你思慮這麽細是對的,安排一下,明天一早就讓這套壽衣出現在寧王府。


    李守業訝異了一下:“哦?已經到日子了?竟這麽快?!上個月才給寧王府辦了壽禮,沒想到——”


    李林甫神色微苦:“說句犯忌諱的話,那家人中,寧王也算高壽了,可惜,壽宴之後,便纏綿病榻,太醫們一直拿藥給吊著,說是這兩天的事,何況,眼下還有樁事,要靠這套壽衣和老王爺發揮餘力了。”


    李守業聽的有些糊塗,雖神色不明,卻又萬分堅定:“凡三叔交待的事,侄兒必是辦的妥妥的,這壽衣是明州城最好的匠人精心趕製的,自是不能讓它誤了事。“


    李林甫很是滿意,李守業就這點好,該知道的一點就透,不該知道的,絕不多問一句,卻能事事辦的妥帖。若非明州城連著自己與外邦商事的重要交易,須得自己人守著才能放心。便早幾年就該將他升任重用。


    隻是這叔侄倆對此事都有默契,在朝為官,重要的是位置,而非官階。現在,李守業在明州這個合適的位置上,發揮的作用可遠比一個京中三品高官重要的多,也實惠的多。


    李林甫站起身,緩緩向內室走去,像是說給自己又像是說給李守業讓其安心一般:“今年剛一入冬,霜封樹,雨水冰,寧王的風疾就一日重過一日了,糊塗的時候多,清醒的日子少,但凡清醒便會喃語著‘樹稼,達官怕,自己要走了’——他這是沒了活著的生氣了,人啊,就活一口氣!”


    “是”,李守業忙不迭地應了。


    與此同時,明州城外,暗夜荒山,劉一手坐在父親墳邊,打開一個油布包袱,內裏是十來兩碎銀子並幾十吊通寶,她又細細的清點了一番,仿佛能把這有限的錢財多數出一些。


    劉一手長歎口氣,對著父親的碑與其隔空對話:“爹爹在天有靈就保佑我盡快開一個大單,等我湊夠錢,就帶著娘親和姐姐們脫離這狼窟虎穴,等我們找到適宜安頓的地方落下腳,我再來接您。”


    那邊,自是迴以無盡的沉寂。


    劉一手又靜坐了一會兒,才收好油布包袱,複又重新埋在父親的墳堆裏,並往墳堆上攏了些新土,借著月光,清點完雜草,劉一手用手擦拭著父親的碑。


    劉一手:“爹爹,這些年我一得了空,就會迴到咱們老宅,去看那門樓上您當年刻的楹聯,我想,或許當年您少刻了幾個字,‘八方風雨共長夜-思重逢、萬家煙火度黎明-盼團圓’。爹爹,你信嗎?你的弈秋,能做到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弈江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蓮靜竹衣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蓮靜竹衣並收藏弈江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