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高三成的同桌,我英語不行,班主任讓她帶著我學英語,我沒當迴事,也沒把她這個人當迴事。她呢,就像個小老鼠,不敢見光,說話聲音像蚊子叫,多幾個人看著她說話都發抖,膽子很小,也就學習成績好。


    “後來慢慢地,我發現她這個人也挺好玩的,稍微一逗就臉紅,對她好一點她就恨不得把自己能給的東西都掏出來。我們是同桌,無法避免地就會多說很多話,聊聊天啊什麽的,然後我就對她了解得越來越多,漸漸喜歡上她了。


    “喜歡上她之後,她所有的行為,包括容易臉紅、說話小聲,在我眼裏都變成了可愛。我爸媽在經濟上沒有吝嗇過,我零花錢多,就會時不時給她買點小玩意兒。我看出來她也喜歡我了,但是我問過她,她說不想早戀,我就打算等高考完了再說。


    “我們隔壁班有個班花,叫謝錦岑,她也喜歡我,跟我表白被我拒絕了。她覺得我是因為孫瑩瑩才拒絕的她,就整天跟我說孫瑩瑩家裏怎麽怎麽樣,她爸媽怎麽怎麽樣,我其實一點都不在意,我喜歡的是她這個人,又不是她爸媽,反正我有錢,她有沒有錢對我來說根本不重要。


    “我越來越喜歡孫瑩瑩,高三下學期老師讓寫一個自己理想的大學,我本來對自己的未來一點都不在乎的,但是聽到孫瑩瑩很堅定地說她想考鬆安理工,我就在紙上寫了這個學校。我想和她考同一所大學,繼續和她每天待在一起。


    “那之後不久,我才注意到孫瑩瑩身上有傷,我問她她怎麽都不肯說,於是我就趁放學的時候偷偷跟了她一段路,才發現謝錦岑帶著幾個校外的人在放學路上堵她,欺負她,我上去幫了她一把,然後送她迴了家。那次之後孫瑩瑩放學路上就沒有人堵她了,但是也許就是那次我對謝錦岑說的話重了些,才……


    “快高考的那幾天,突然有一天孫瑩瑩跟我說,她爸爸要迴家了,我看她笑得那麽開心,我心裏也替她高興。那天放學之後她很早就走了,我收拾書包的時候,看到書裏夾著一張紙條,上麵寫著:今晚來我家吧,我有事想跟你說。下麵雖然寫了她的名字,但我認出來那不是她的字跡,以為是誰惡作劇,就沒當迴事,也沒有去。


    “第二天謝錦岑給我發消息,問我昨天的禮物怎麽樣,還喜不喜歡孫瑩瑩。我聽不懂她在說什麽,但是也意識到了不對,我知道她家在哪,就請假跑去了孫瑩瑩家裏,但是到的時候她家裏隻有她奶奶,她奶奶告訴我,孫瑩瑩昨天晚上跳河自殺了……”


    孟修竹慢慢彎了腰,低著頭,伏在桌麵上,聽著聲音有些哽咽。


    “我當時整個人都懵了,發瘋一樣逼問謝錦岑到底發生了什麽,她說,她找了幾個社會上認得哥哥,把孫瑩瑩給……”


    他沒有把話說完整,但在場的所有人,審訊室裏和監控室裏的,都不約而同地明白了。


    “之後謝錦岑還跟我說,他們沒走遠,孫瑩瑩她爹就迴來了,喝得醉醺醺的,他們就想看看他看到自己的女兒被糟蹋成那個樣子會有什麽反應,又折了迴去,看見那個畜生……”


    監控裏孟修竹說的最後幾句話字字泣血,韓曦然覺得自己這個時候應該罵上幾句,但是她張了張嘴,如鯁在喉,什麽都說不出來,最後背身出了監控室。


    “警官,”孟修竹終於完全睜開了眼睛,滿眼淚光地看向羅述,“我說完了。”


    所有人都在等著羅述開口,但她卻遲遲沒給迴應,保持著緘默。


    做記錄的鄒朝飛停了下來,往身旁瞟了一眼,羅述手撐著下巴,既沒看桌子上的資料,也沒看孟修竹,目光不知聚焦在何處。


    鄒朝飛心裏一慌,以為她太累走神了,趕緊伸手戳了她兩下,小聲道:“羅隊、羅隊。”


    羅述抬起了頭,臉上沒有忿然,也沒有悲痛,麵色甚至可以說波瀾不驚。


    她動了下唇:“孟修竹,兩天時間,你就編成了這樣嗎?”


    監控內外每個人都被羅述的一句話震驚到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而她本人已經收拾好東西站起了身。


    “時候不早了,今天就到這裏吧。”她迴頭看了麵如菜色的孟修竹一眼,“好好想一想,明天怎麽把你這個拙劣的故事完善一點。”


    從審訊室出去穿過走廊,鄒朝飛快步追上來。


    “羅隊,他真的是編的嗎?你怎麽聽出來的?”他心裏憋著成串的問題,恨不得一口氣問完,“我看他說得情真意切,眼淚都要掉下來了,竟然都是假的嗎?”


    “聽說過蒙太奇式謊言嗎?”羅述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


    鄒朝飛隱隱約約記得自己上學時在書裏看到過這個名詞,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把整個事件拆分成一個個碎片,保證大部分碎片的真實性,然後打亂順序,或者對某個碎片動些手腳,重新組裝起來,乍一看還是那個事件,但性質已經不同了。”羅述簡單給他講了一遍。


    鄒朝飛好像恍然大悟,拉長嗓音“哦”了一聲,嚐試著分析孟修竹講述的內容:“所以說他講得大部分是對的,隻是有一小部分被篡改了,所以聽上去很容易讓人相信,對嗎?”


    “嗯。”


    羅述推開辦公室的門進去,韓曦然和晏箏他們已經在裏麵等著了,鄒朝飛緊隨其後。


    “那他究竟哪些部分做了手腳,你能判斷出來嗎羅隊?”


    “其他的不確定,但有一點。”羅述說,“孟修竹的一個高中同學告訴我們,孫瑩瑩幾乎整個高三都在遭受謝錦岑的校園霸淩行為,一個幾乎和孫瑩瑩毫無瓜葛的人都能發現,就說明謝錦岑的行為絕對不止是在放學路上堵她,甚至可能搬到了明麵上,而孟修竹作為她的同桌,居然到了高三下學期快要高考的時候,需要放學後跟蹤她才知道嗎?”


    鄒朝飛懵了一下,花了幾秒鍾理解這番話,而後茅塞頓開,悄咪咪朝羅述豎起大拇指。


    “羅隊,接下來怎麽辦?”韓曦然迎上來問。


    “聯係江西大學附近的派出所,異地傳喚謝錦岑。”


    -


    這晚羅述又做了夢,大抵是白天在番洋縣那邊,得知了孫瑩瑩跳河一事產生的影響,這次的夢變得有點混亂。


    夢裏她一會兒變成旁觀者,一會兒又變成了溺水者。那河也十分陌生,不是她在番洋縣看到的那條河,也不是記憶裏的瞎子河,分明是白晝,河麵卻黑漆漆的,好像那水本來就是黑色,深不見底。上一秒在水裏逐漸下沉的還是一群小男孩,下一秒就成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可能再一眨眼,她的身邊就被黑色的水給圍攻了。


    她掙紮著醒來一迴,睜眼一看才淩晨三點,閉上眼睛橫豎又睡不著,翻來覆去折騰到天亮,就頂著暈沉沉的腦袋去上班了。


    她是整個市局到的最早的,值夜班的門衛還沒有換崗,看見她打了個招唿。


    “喲,羅隊,來這麽早啊。”


    “早。”羅述笑著跟他招招手。


    到了辦公室,一看外麵還空無一人,她坐下來盯著文件看了一分鍾,眼前的字就開始出現重影。羅述用力按了按內眼角,想讓視線變得清晰一點,但收效甚微。


    最後實在撐不住了,就趴在桌子上休息了一會兒。


    意識懸浮在半夢半醒之間,沒多久,耳邊就開始變得嗚嗚泱泱的。


    “早啊,晏副。”韓曦然打著哈欠進了辦公室。


    “早上好。”晏箏看她一眼,“昨晚沒睡好嗎?”


    “可別提了,我做了一晚上的夢。”韓曦然滿臉怨氣地坐下來,“以後真不能再晚上聽審訊了。我昨晚上迴去以後,一直夢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女孩在河邊走來走去,跟沒睡覺似的。”


    “大概是你的共情能力太強,被孫瑩瑩的事給影響了。”晏箏說。


    韓曦然又打了個哈欠,眼淚都冒出來了:“羅隊來了嗎?還不知道那個謝錦岑什麽時候來。”


    “剛剛河西那邊聯係我說今天上午差不多就能到。”晏箏道,“羅隊應該來了,我看她辦公室門沒鎖。”


    韓曦然往羅述辦公室的方向看看,然後伸了個懶腰,鬆散地靠在椅子上,一邊整理桌麵一邊說:“感覺羅隊就像一台計算精密、運轉高速的機器,昨天從番洋迴來都累成那樣了,還能聽出孟修竹的供詞不對勁,要是我腦子都成一團漿糊了。”


    “羅隊的壓力也挺大的,這麽年輕就當上了支隊長,上上下下無數雙眼睛都看著她呢。”晏箏說。


    羅述這一覺竟然比昨晚睡得好很多,可能是真的太累了。她醒的時候還擔心自己睡了太久,一看時間才十點多。


    兩條胳膊被壓麻了,又酸又脹,她還沒緩過來,就聽見有人敲門。


    “進。”


    晏箏打開門,沒有進來,就站在門口說:“羅隊,剛剛河西那邊的人打來電話,說他們的人帶著謝錦岑,大概還有二十分鍾就到了,叫我們準備一下。”


    “好,我知道了。”


    羅述迅速打起精神,著手把從番洋那邊多方收集的信息整理好,很快河西的車開了過來,她出去迎接,看見兩名警察帶著一個年輕女孩子下了車。


    那女孩穿著白色的連衣裙,栗色的長發披在肩上,臉上還畫著淡淡的妝,從頭到腳的精致。


    這個人就是謝錦岑。她的形象幾乎和羅述第一次給她打電話時的聲音語調完美符合,完全不會讓不知情的人把她和暴力聯想到一起,甚至,羅述覺得,這樣的人,就算做了什麽壞事,也能很輕易地被人原諒。


    其中一個警察朝羅述走過來:“羅隊長,人我們帶來了,這幾張手續單還需要您簽一下字。”


    羅述從他手裏接過,利落地簽好名字:“麻煩你們了。”


    因為證據不足,所以謝錦岑隻能算是異地傳喚,十二小時之內沒有確鑿證據就要把人送迴去,因此每個人都很清楚,從現在起的十二小時內,有多重要。


    謝錦岑被安排進一間無人的小會議室,羅述處理完相關手續,就帶著資料和記錄本進去了,她沒有急著問話,而是不緊不慢地倒了杯熱水給對方,麵上浮著一張標準的笑臉。


    “真是不好意思,這麽著急麻煩你過來。”


    “啊,沒關係的,警察姐姐。”謝錦岑莞爾一笑,“畢竟配合你們完成工作也是我們的義務嘛。”


    “感謝你的理解哈。”羅述見她雙手自然地放在桌麵上,淺淺笑著,整個人都很放鬆,就像對警方將她叫來的原因一無所知,但確信攤不到自己身上一樣。


    “今天把你叫來呢,主要還是想聊一聊關於你高中時期的一些人和事。雖然之前在電話裏簡單聊過,但是出於某些原因,還是需要你本人當麵說一說。”


    “沒事警察姐姐,你問吧。”謝錦岑依舊笑著,“我該說的都會說的。”


    “好。”羅述習慣性地偏了幾寸目光,看到水杯上方嫋嫋升起的蒸氣,“你可以簡單地概述一下你的高中生活嗎?”


    “我的高中生活?”謝錦岑微張開唇,對這個問題感到略微驚詫,“嗯——應該是充滿迴憶的吧,有對我很好的老師、有玩得來的朋友、然後發生了很多有趣的事,給我的青春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記,最後我也考上了理想中的大學,一切都很美好。”


    她說著,眼睛看著左上方,像是在迴憶,說著說著就又不禁笑起來,仿佛想到了很令人高興的事。


    “聽上去確實是很美滿的三年時光啊,”羅述麵不改色,臉上依舊掛著淡淡的微笑,“那你有沒有什麽遺憾呢?比如說,喜歡哪個男生,最後卻沒有走到一起。”


    “嘻嘻也有啦,”謝錦岑的笑裏多了幾分羞澀,“我當時很喜歡我們隔壁班的一個男生,攢了好久的勇氣才敢跟他表白,不過最後被拒絕了……”


    “這個男生是孟修竹吧?”羅述挑了下眉。


    謝錦岑似乎很驚訝:“你怎麽知道的?”


    羅述抿著唇笑,沒有迴答她的問題,而是繼續問了下去:“那你知道他為什麽會拒絕你嗎?”


    謝錦岑張口剛要迴答,羅述卻沒給她說話的機會:“應該是知道的吧。”


    她笑了笑:“高中的小女生,喜歡一個人,就忍不住去關注他的一切,他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身邊有什麽人,用不了多久就能摸得一清二楚,甚至連他是否喜歡別人都可能看得出來,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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