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劍客,青衫背劍,腰懸玉牌。


    妙齡女子,手托著下巴,微轉過頭,梨渦淺笑,望向那個“深藏不露”的公子劍仙。


    李子衿將燭火輕放在一旁,兩人坐在屋簷下邊,夜涼如水,月色宜人。


    姬無雙率先打破沉默。


    “李公子,在想什麽?”


    眼前那個姿色同樣不差的女子,就好像一瞬間從另一個女子變迴了自己。


    不是“蘇斛”,而是姬無雙。


    李子衿迴過神來,說道:“姬姑娘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女子絲毫不介意,反倒是饒有興致地詢問起來,“是李公子的心上人嗎?”


    “不不不。”少年連忙擺手,解釋道:“算是個朋友吧。”


    即便他與蘇斛已有一甲子的結契,從名義上來說,對方算是他的婢女。然而李子衿從來沒有真的就把這位婢女,當做過婢女。


    一開始,他對蘇斛持有敵意,而蘇斛也同樣惦記著什麽時候找個法子,跟李子衿結契,然後一口吃掉少年。


    可這樣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


    兩人結伴而行,走過一程山水,相互改變,相互影響。


    直到無定山那段路,那隻從八境跌到六境,從八尾斷到六尾的狐妖才終於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不告而別。


    在燕國北漠度過了一個微妙的夜,一人一狐相擁取暖,而後又算是共同經曆了生死。


    但其實在那之前,李子衿就不把她當婢女,而當做朋友了。


    而在蘇斛眼裏,那個沉默寡言,不解風情的清瘦少年,是個“有趣的人”。在那之後,自然她打消了吃掉這個“有趣的人”的念頭,反而開始想要了解李子衿,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因為蘇斛的關係,李子衿對妖的看法,也產生了一些改變。從前的少年,從太平郡的老人嘴裏聽來的那些妖,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存在,喪心病狂,見人就殺,是血腥殘暴的象征,是不詳和災難的預示。好像它們生來就隻為了做一件事——毀滅人族。


    可李子衿從蘇斛身上看到的,恰恰與之相反。


    他看見妖殺人,隻是為了活命,看見妖也會像人一樣,像那些忙忙碌碌不過圖碎銀幾兩的小攤小販,為了生存和修行,不得不做一些事。


    那一年,年方十五的少年,第一次懂得什麽叫做“立場”。


    不再偏執於善與惡、好與壞的一概而論,開始看見那些他人並非看不見,隻是不願意“看見”的立場。


    蘇斛殺人毫不手軟,他知道。


    可他更知道,她並非生來如此,是這個世道,讓妖隻能做妖,不能做人。


    姬無雙笑道:“那李公子那位‘朋友’,一定很好看吧?”


    女子顯然是誤會了。


    李子衿也不再解釋什麽,否則便會像他與明夜解釋那般,越描越黑。退一步說,蘇斛確實好看。


    那位以婢女自稱的狐妖,好看到就連喬裝易容隻剩下三分姿色之後,都能讓那些路過的男子念念不忘。


    若是美色也如修道之路一般有境界,那麽蘇斛是實打實的十境巔峰,人間少有的存在。


    李子衿點頭道:“好看。”


    他從沒有當蘇斛的麵這樣誇過她,可到了跟別人談論起那位“婢女”之時,少年絲毫不吝嗇自己的讚歎,而且李子衿甚至不認為這是種誇獎。


    就事論事罷了。


    “真羨慕你啊,我就沒有朋友。”姬無雙轉過頭,望著夜空,忽然就感傷起來。


    也不知道,是看見少年眼中的奇異色彩,還是真因自己如今連半個朋友都沒有而難過。


    李子衿啞然,有些不敢相信地問道:“怎麽可能?哪怕就是關係普通一些的,也算朋友吧。姬姑娘怎麽會沒有朋友呢?”


    “真的,不騙你!”姬無雙神色認真。


    見她不像是在說謊的樣子,少年郎不禁多想了一些,迴憶起姬無雙曾說過姬家如今就隻剩下她一個人了,難不成會是因為這個原因?


    他坐得端正,沒有因為這裏不過是屋簷下的一個台階而非是金樽實木的座椅就沒個正型,好像有些規矩,從小習慣以後,一生都很難改掉。


    習慣這種東西,壓根兒就不需要過腦子,隻是在做一件事,或者說一句話的時候,就那麽順理成章,水到渠成地去做、去說了。


    這是郡守老爺李建義教的,當時李建義還說,如此嚴苛要求一個書童,其實有些過了,可是為了少爺李懷仁不會心生“憑什麽他就可以不守規矩,我就要守規矩?”這樣幼稚的想法,那位太平郡的郡守大人,依然是請求李子衿可以接受那些繁瑣的規矩。


    一位郡守,請求一個身份低微的書童。


    而當時的李子衿年紀尚小,尚且不明白這件事在扶搖天下是多麽荒謬可笑、難以置信的。


    時至今日,走過很遠的路,見過很多的人,迴頭再看自己從小生長的那個郡守府,李子衿才明白,真不是每一個人都能讓他人感到如沐春風的。


    有些無聲的溫柔,譬如夏日炎炎裏身邊有人手握羽扇,輕輕扇風。


    譬如冬日夜裏,有人躡手躡腳地推開一位書童的房門,替一個下人蓋好棉被。


    譬如飯桌上,給少爺夾了一筷子菜,就定然不會落下書童的那一筷子。


    譬如郡守府在太平郡錦繡布莊裏定製的衣裳,都是成雙成對的,而少爺和書童的衣裳用料,從來都沒有區別。


    譬如許多許多······


    這些無聲的溫柔,可能會在某個風和日麗的日子裏,被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書童不經意間看到,從此感恩戴德,懷揣著以後若是長大成人,有了幾分本事,定然要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可能是默默抄書時,可能是裝睡時,可能是談笑間。


    李建義說的話,少年從來記得牢,所以至今依舊以幼時在郡守府上學的許多規矩來約束自己。


    自律,方能自由。


    姬無雙眼神晦暗不明,欲言又止。


    李子衿忽然笑著說道:“無妨,姬姑娘不想說,便不說。”


    “不是的,隻是······說來話長,不知該從何說起。”姬無雙似乎陷入了迴憶。


    就好像老天爺也想要聽一聽,所以特意將兩人留在這裏。


    洪州城,忽然就下起了雨。


    淅淅瀝瀝,滴滴答答。


    更有春雷炸響,萬物複蘇。


    夜空隱約雷鳴,電光來了又去,去了又來,不時照亮一座城的輪廓。也照亮簷下躲雨的青衫與橙衣。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春雨,隨著一陣微風,幾聲春雷,潛入夜裏。


    青衫少年劍客,抬頭看天,一場久違的春雨,非但不會讓人感到厭煩,反而容易使人心安。


    “看樣子,咱們一時半會兒是迴不去了。姬姑娘可以慢慢說,我慢慢聽。”李子衿笑著取下背上的翠渠劍,將它輕放在雙膝上,轉頭看著身旁女子。


    那在一刻,女子身上,有兩陣春風。


    一陣在眼裏,一陣在心中。


    “喬府你知道吧?”姬無雙試探性問道,她想先以如今鄭國最如日中天的喬府,來打開關於自己身世的話匣子。


    李子衿臉色古怪,點了點頭,不過卻沒有提自己與喬宏邈的恩怨,隻是簡單潦草地應了句:“聽過。”


    姬無雙繼續說道:“喬府那位兵部尚書,如今在鄭國,算是皇帝底下第一人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他從前,隻是我爹身邊的一個侍從。”


    李子衿一挑眉,“哦?”


    他翻閱過鴻鵠典,其中自然也提到了“姬家”,所以對姬無雙,少年如今並不算是一無所知。


    隻是······姬家在鴻鵠典上的筆墨極少,似乎鄭國對此頗有顧忌,刪減了許多關於姬家的詳解,隻留下了姬家近十幾年來的介紹,尤其是關於姬家成為“叛徒”之後的介紹,而姬家前幾十年的發展曆程,書上隻字未提。


    可能,要想真正了解姬家的全貌,隻能在其他王朝的書商那裏,找到未刪減版的“鴻鵠典”吧。


    “我爹以前,是鄭國宰相,百官之首,手握大半個鄭國的權力。在鄭國百姓眼中,也威望十足,不論是廟堂還是民間,他都能夠一唿百應。連先帝也要懼他三分。”姬無雙說起自己的父親,眼神複雜。眼中既有敬佩,也有埋怨。


    而心思敏銳的李子衿,自然是捕捉到了姬無雙那個看似輕描淡寫的用詞。


    她說“懼”,而非是“敬”。


    那麽,從前那位鄭國宰相,與先帝之間的關係,便有些妙不可言了。這也不難理解,為什麽新帝一登基,便立刻大刀闊斧地斬去許多姬家勢力,並且還想方設法地給姬家蓋上了“叛國”的罪名。


    手握大權的臣子,功高蓋主,又在民間極有聲望。如今鄭國的新帝不喜歡他,不無道理。


    少年沒有打斷姬無雙的言語,安靜聽著。


    “我娘是個普通女子,出身普通,模樣也普通,更沒讀過書。老實說,就連我都不知道我爹為什麽當初會喜歡上我娘。不對,應該說喜歡過我娘。畢竟他後來還是拋棄了我娘。畢竟,一個是高高在上的一國之相,而另一個,不過是個整日忙碌於洗衣做飯的鄉野村婦,本就姿色平平,人老珠黃以後,被我爹嫌棄了吧。”姬無雙苦笑著說。


    雨大了些,雷光映襯出女子側臉的輪廓,那是不輸春雨的顏色。


    姬無雙模樣不差,所以其實她口中那個姿色平平的娘親,應該也差不到哪裏去吧?李子衿這樣想著。


    “會不會另有隱情?既然你說了令堂出身普通,模樣也普通,那令尊一開始還選擇跟她在一起,肯定也不會是隻看表麵吧?”李子衿嚐試著給那位素未謀麵的鄭國前宰相大人“洗脫負心漢的嫌疑”。


    姬無雙忽然呸了聲,“什麽隱情,能讓他十幾年來都對我和我娘不管不顧?可能也就是離開鄞州城,見到了外麵更廣闊的天地,科舉高中,當了大官,光宗耀祖了,身邊美女無數,自然樂不思蜀。他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負心漢!我娘說得沒錯,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少年啞口無言。


    女子似乎察覺到自己說錯了話,一不小心就把身邊這位“劍仙前輩”也連帶著一起罵了,便歉意道:“李公子自然不在其中。”


    李子衿臉色更加難看了,這豈不是說,他不算男人?


    姬無雙後知後覺,發現好像這樣說,還不如說他是個負心漢呢,又趕忙擺手搖頭,改口道:“李公子不要想太多了······我隻是一時情難自已。”


    好在,少年不計較這些,爽朗笑道:“沒關係,身正不怕影子斜嘛。”


    說著他便又稍稍挪了挪身子,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很是正人君子。


    姬無雙被他逗樂了,展顏一笑,立刻借著台階轉移話題,“本來旁係便不受待見,在我爹當了大官以後,姬家那些老人,還專程千裏迢迢從京城感到鄞州城來警告我娘,喊她不許到京城去找我爹。還說要是想要錢,他們可以拿出一筆銀子,算是撫養我長大的費用,隻不過等我長大了,也不準去京城認我爹。”


    “這也太過分了吧······”李子衿皺眉道,鄞州城他知道,是個比金淮城大些,比洪州城小些的地方,在鄭國北邊。


    天底下,哪有這麽不負責任的父親。


    可他就隻想了一刹那,才反應過來,其實自己的父親,也算是這麽不負責任的父親——不然他為什麽生下來,就無父無母。


    所以後半句話,是被李子衿硬生生咽迴了肚子裏。


    姬無雙歎氣道:“可不是麽。我娘沒要他們的錢,還讓他們滾蛋。隻不過,她也沒去京城尋我爹,甚至連書信都斷了——一開始我爹還會往鄞州寫信,可是在姬家的幾個長輩從京城感到鄞州來找我娘談過一次話之後,他連信也不寄了。從那時起,便算是徹底拋棄了我們母女。後來我娘告訴我,那年我才四歲。”


    “所以啊,能夠活到現在我都覺得已經很不容易了,至於朋友,沒有的事。鄞州城的人背地裏都說我是有爹生沒爹養的,我氣不過,撿石頭砸了其中一個,再之後,所有孩子都離我遠遠的。我也懶得去認識新朋友,是不是看不出來?”姬無雙笑著說起自己砸人的經曆。


    李子衿點點頭,好奇問道:“那阿珂姑娘是?”


    “阿珂是我娘從外頭撿迴來的,那丫頭身世也相當可憐,那年鄭國南邊鬧饑荒,三年不降雨,大地幹旱,阿珂在跟父母逃往鄞州的路上和他們走散了。在街上乞討了好一陣子,直到被我娘帶迴來。”姬無雙身子向後,雙手倒撐在台階上,這個角度,李子衿便瞧不著她的表情。


    他也沒有轉頭去看,可能,怕一轉頭就看到她在哭吧。


    “既然阿珂姑娘是跟你一起長大的,那她應該算你的朋友吧。”李子衿安慰道。


    “不算。”她立刻搖頭。


    “算親人。”姬無雙補充道。


    李子衿輕輕撫摸翠渠劍鞘,點了點頭,“看得出,你們關係很好。”


    女子似乎想到了什麽,忽然說道:“對了,阿珂讓我轉告你,她也很感激你救了她呢。阿珂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告訴我了,說那天她被韋承誌關在房裏,動彈不得。若不是李公子及時趕到,後果······後果不堪設想。”


    說到這裏,姬無雙有些臉紅。


    “舉手之勞。”他淡然笑道。


    “李公子剛才為何不登城牆?若是與那兩個官兵據理力爭一番,我有信心說服他們!再說了,憑公子的本事,就算是要強行登上城牆觀景,他們也攔不住你。”姬無雙有些替李子衿打抱不平,憤憤然道。


    那個青衫少年劍客,緩緩起身,轉頭朝城牆處望去,往那邊走了幾步,留給姬無雙一個看不真切的背影。


    他緩緩說道:“人心中的成見,是一座大山。在那兩個官兵眼中,我是劍客,便已經等同於‘有罪之身’,任憑姑娘再如何與他們辯解,都無法消除他們心中對我,或者說是對於劍客、劍修的成見。也正如鄞州城的那些孩子,心中對姬姑娘的成見一般,不是靠三言兩語就能夠消除的。”


    “姑娘說的沒錯,今日我可以強行登上洪州城的城牆,他們自然攔不住我。可那樣的話,我便與那些讓天下人對劍修產生偏見的“劍修”一般,隻會讓天下劍修的名譽更加掃地,更加一文不值。”


    “洪州城的城牆,也許別有一番美景,可比起這樣,我更想要攀登上世人心中建立起來隻為攔住劍修的那座城牆,在那座被傲慢與偏見堆砌起來的城牆之上,也許會有更美的景色。”


    “我想消除世人對劍修的成見,這或許很難,我或許有些不自量力。”


    “可我想試試。”


    這一年,李子衿十六歲,說了一句荒謬至極的言語。


    與他一起簷下躲雨的那位女子,說了句同樣荒謬的言語。


    “我信。”


    她是如此相信。


    ————


    雨下了一夜,等到雨停時,天已大亮。


    姬無雙迴到屋裏,躡手躡腳,不想吵醒熟睡中的阿珂。


    她躺迴床上,有些困意,卻還不想睡,隻迴味起跟那位李公子昨夜簷下躲雨的許多細節。


    其實當時在屋簷下與他秉燭夜談時,天空完全沒有要下雨的樣子。


    可姬無雙就在心裏一直期待著,一直默念下雨下雨下雨,這樣她便能夠跟他多待一會兒了。


    眼裏和心裏同時刮起一陣春風的女子,躺在床上呢喃著。


    但盼風雨來,能留你在此。


    ————


    李子衿舉著早已被風雨吹熄的那盞燭火,手握翠渠劍,緩緩走迴客棧。


    他幾乎倒床就睡。


    近幾日,實在太累。奔波趕路,在破敗道觀裏也沒睡好。來了洪州城,第一個晚上就去韋府救人。結果又給背水一戰的邪修老者利用神通山水倒轉,帶著他去往一座山洞。


    好容易早上迴到韶華酒館,洗了個澡打算休息,偏偏小師妹又要練劍,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李子衿自然不能掃了師妹的興致,隻能是強提起一口精氣神,又陪小師妹熬了一天。


    當天便從酒館掌櫃岑天池的手裏,借來了一本“鴻鵠典”,秉燭夜讀打算看完關於洪州城的最後一頁時就吹熄燭火,上床睡覺。


    哪曉得又迎來姬無雙夜半敲門,好家夥,不好意思拒絕她好意的少年,就隻能是跟那位女子一同去城裏散步,秉燭夜談,雨夜洗劍。


    眼下真真兒是身心俱疲,所以剛一沾床,立刻就沉沉睡去。


    少年沒有浪費昨夜那場雨,他不僅與一位好看的女子在屋簷下秉燭夜談,聽了一個曲折冗長的故事,還拔劍出鞘,借著扶搖天下的第一場春雨,給翠渠古劍洗了個澡。


    雨夜洗劍,讓劍身更加蒼翠欲滴。


    雨水劃過劍尖之時,翠渠微微顫鳴,當時少年將它拿到耳邊,仿佛聽見一位故人,訴說故事。


    其實在不夜城飛劍堂時,少年想寫四封信,可是最終卻隻寫了兩封。


    原本還有兩封信,一封是要寫給謝於鋒,另一封是要寫給蘇斛的。


    可是這兩人,都沒有定所,李子衿又不知他們接信法咒,隻能是打消了這個想法。


    心裏有很多話想要告訴他們。


    少年想對謝於鋒說,前輩,小師妹終於肯主動跟我學劍了,我肯定會把你教給我的劍術一招不落得教給她。


    你對我的囑咐,我也會一字不差地叮囑師妹。


    想對蘇斛說,要是外麵風雨太大,歡迎隨時迴來找我這個便宜公子,畢竟你的神仙錢還在公子這裏呢,出門在外,身上不帶銀子怎麽成?


    想說,要是覺得在他身邊不自在,那他大可以與她結契,反正一開始,李子衿也就是在唐吟的“威逼利誘”之下,才與蘇斛結契的。


    李子衿不喜歡強迫別人,更不敢輕易改變他人的人生軌跡,所以蘇斛不告而別,他沒有半點不高興,反而覺得蘇斛不該這樣潦草地離開——至少,她應該直接開口告訴自己,因為那樣的話,他就可以直接與她解契了。


    從此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哪還用得著定下什麽三年之約。到時候即便是三十年不相見,又如何?


    他李子衿,依然會由衷地祝福那隻狐,一人······一妖在天涯遠處活得自由愜意啊。


    這些沒能寫在信上的話,最終隻能出現在少年的夢裏,假裝被少年的思念,寄向不知何處的遠方。


    ————


    鴻鵠州東部邊緣,臨近大海的一邊,有一座仙峰坐落在海邊。


    仙峰的根,一半在陸地,一半在海裏。


    山上有座宗門,名曰“山海宗”。


    山海宗祖師堂,今日有一場議事,是近幾年來最重要的一場議事。


    因為今日,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山海宗宗主,會親臨祖師堂,主持這場議事。那位宗主,已經有數年不曾露麵,平日裏喜好遊山玩水,從來都是個甩手掌櫃,將一堆爛攤子丟給下麵的宗門長老來處理。


    而除卻祖師堂中這十來位資曆極老的長老,山海宗其餘弟子一概沒有見過宗主的模樣。


    莫說那些內門弟子和外門弟子了,就連為數不多的幾個被當做山海宗下一代中流砥柱的祖師堂嫡傳弟子,都不曾見過宗主的莫言。


    他們甚至連自家宗主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清楚,就隻知道自家宗主,是個神人般的存在。


    可以僅憑自己一人,壓過鴻鵠州無數山上仙宗一頭,讓山海宗數百年來都維持著鴻鵠州第一仙宗的名號。


    這件事,聽起來可沒有做起來那麽容易。


    世俗王朝沒有永恆的霸主,山上仙宗同樣如此,隻不過修道之人的壽命要比凡夫俗子長上不少,所以山上仙宗霸主之位的更替周期,就顯得比世俗王朝更長一些。


    但這不代表一座仙宗可以真的長盛不衰,永遠保持一州第一的地位。


    所以,維持了數百年鴻鵠州第一仙宗名頭的山海宗,哪怕是身在一座靈氣不如別州充沛的鴻鵠州,同樣躋身了扶搖天下十大宗門之一。


    雖然是十大宗門裏排名第十的那一位,可這並不代表著山海宗就不強。


    因為有無數山上仙宗,拚了命都想衝進扶搖十宗的行列——哪怕是來墊底。


    山海宗祖師堂內,掌律、兩位太上長老、兩位護法、四名首席供奉、以及一位宗門執事,皆已落座。


    偌大的山海宗祖師堂,此時竟然鴉雀無聲,他們都在等待著那個人的出現。


    下一刻,山海宗掌律的心湖之上,有一道心聲響起,這位掌律聽見那聲音,立刻神色肅穆,他在其餘九人的矚目之下,緩緩起身,開口說道:“宗主有令,議事可以開始了。本次議事,暫由於某來主持。”


    於經綸身為山海宗掌律,其實暫代宗主主持議事本無不可,隻是祖師堂內,有些人一向不喜歡這位掌律的行事,覺得他做事太過於慢條斯理,這也要三思而後行,那也要從長計議的,辦事半點不爽利,太不痛快了。


    故而聽聞這次祖師堂議事,將由於經綸這位掌律來主持,立刻就有人臉色難看。


    其中一位太上長老手持拂塵,緩緩起身,先是朝祖師堂主位之上空置的那張背對著眾人的座椅,深深作揖,而後替於經綸解圍道:“於掌律,不知咱們今日所議何事?”


    既然有人先將議事抬上正軌,那麽哪怕是心有不滿,不希望由於經綸來主持議事的人此刻也不好再開口發作,隻能是耐著性子,安心聽著。


    於經綸朝那位太上長老微微點頭示意,在對方重新落座後,這位山海宗掌律這才說道:“相信在座的各位都已知曉,鴻鵠州的靈氣已經一年不如一年,咱們每年招納近來的的弟子資質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一州上下,無論是山水神靈還是城隍、財神、灶王,他們的香火也在日益衰退······”


    他話還沒說完,就有一位護法打斷了他的發言,不勝其煩地說道:“於掌律,咱們能不能廢話少說,直入正題?”


    於經綸眉頭微皺。


    又有一位山海宗的首席供奉斜瞥那位打斷發言的護法一眼,冷嘲熱諷道:“公孫護法既然覺得於掌律說得不夠好,怎麽不親自上去主持議事?”


    “畢老兒,你這話什麽意思?我這也是替在座的諸位著想,提醒掌律大人開門見山,莫要跟我們繞著關子,搞不清楚重點。省得浪費大家的時間。你姓畢的用得著在那陰陽怪氣、含沙射影的麽?”公孫飛宇一拍桌子,朝那位名為畢春的宗門護法怒瞪一眼。


    “都給我消停一點,公孫護法,咱們有這個功夫在這裏埋怨,倒不如耐著性子聽於掌律把話說完,好好的一場祖師堂議事,若是你一言我一語地爭執不休,傳出去豈不是讓外人恥笑?”


    出聲製止兩人爭吵之人,乃是山海宗唯一的一位宗門執事,陳蒼。


    起先幫助於經綸解圍的那名太上長老此刻也點頭附和道:“陳執事所言不差,諸位都是一心為山海宗著想,應當相互理解容忍,即便是有什麽不滿之處,大可以在議事結束之後,私下聊嘛。現在在這祖師堂內,吵吵鬧鬧的,成何體統。”


    公孫飛宇還不肯善罷甘休,正想要繼續說下去,隻見那位沉默了許久的掌律忽然開口,一句話就讓公孫飛宇把即將說出口的話全都吞了迴去,不再多言。


    於經綸麵無表情,隻是那麽直勾勾看著公孫飛宇,說了句:“讓於某主持本次祖師堂議事,是宗主的意思。公孫護法難道是對宗主的吩咐,有什麽意見麽?需不需要於某,替你轉告宗主?”


    此言一出,整個山海宗祖師堂,頓時落針可聞。


    見到場麵安靜下來,那公孫老兒也不再給自己找麻煩了,這位掌律才滿意地點頭繼續說道:“一言以蔽之。於某想說的就是鴻鵠州此地,已經不適合山海宗繼續發展了。於某已經給宗主建議,舉宗遷移。宗主聽過之後,表示此事需要召開一次祖師堂議事,聽聽諸位的意見。所以今日,在座的諸位,才會難得齊聚一堂。”


    這位掌律可謂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前頭還不溫不火地說著鴻鵠州山上人人都知道的一州現狀,結果下一句,直接就拋出一句“舉宗遷移”。


    在座的十人,幾乎都是山海宗自建宗以來,便一直與山海宗互相扶持,走到如今的老修士。


    他們跟這座仙宗一樣,都已經有數百歲的高齡,除去那些沒能突破金丹元嬰瓶頸,延年益壽走到今日的老朋友們。


    在座十人,包括掌律於經綸在內,他們曾經的親人朋友,早都已經死透了,也許墳頭草都已經幾丈高了。


    如今他們的根就在這裏,就在這座山海峰,可是於經綸一張口就要他們這些老骨頭“挪窩”,這怎麽可能說做就做?


    一時之間,在場的人都難以接受。


    在其他人還隻是為自己考慮,覺得不能“拔根而起”之時,那位手持拂塵的太上長老思考的便不是小我,而是大我。


    他在想,若山海宗舉宗遷移,自然是需要將整座山海峰拔地而起的,失去了山海峰的“鎮壓”,那麽臨海這些藩屬小國怎麽辦?


    山海峰在鴻鵠州東邊,一半陸地,一半入海,其意義絕非僅僅是充當一座城牆,攔住海水這麽簡單。


    在山海宗建宗之時,宗主便是事先選址於此,而後將一座其實是可以隨著不斷吸食日月精華、天地靈氣,不斷增大的仙家法寶“山海硯”放置於此地,此方硯台一半在陸,一半在海,經過幾百個春夏秋冬,才形成了如今的山海峰。


    可以說,他們此刻腳下所踩的地麵,其實就是法寶山海硯的硯台。


    而山海硯在此地,被宗主施加了一層鎮海神符,牢牢鎖住了北海之水,讓海水不再肆意泛濫,衝上鴻鵠州陸地,席卷一州城池。


    若山海峰,也就是山海硯離開這裏,那麽鴻鵠州,即便不會一州陸沉,可至少在原先山海峰附近的那些世俗王朝和藩屬小國,都會被海水淹沒。


    會死很多人。


    這位太上長老緩緩開口問道:“於掌律,此言當真?”


    “宗主都發話了,自然千真萬確。”於經綸的語氣毋庸置疑,“吳長老可是在擔憂海水泛濫一事?”


    明知故問。


    在座的其餘幾人也忽然反應過來,他們雖然不是什麽聖人賢人,不會做那舍己為人的事情,但修道之人,同樣不願意做千古罪人。


    移除山海硯,就等同於是親手殺死數萬凡人。


    吳星漢點頭,“不知宗主可有法子?”


    於經綸搖頭道:“這便是今日召開祖師堂議事的原因了。宗主希望諸位能夠集思廣益,替此事出謀劃策。”


    “聽於掌律的意思,是宗主已經決定要舉宗遷移,並非讓我們來商議到底是否遷移而是商議舉宗遷移之後,如何‘善後’?”宗門執事陳蒼忽然一語點破玄機。


    掌律於經綸直言不諱:“正是。”


    此言一出,山海宗祖師堂內,頓時議論紛紛,這豈不是說,宗主已經單方麵決定此事了,而他們麵對北海之水,又能如何呢?不過是聽天由命罷了。


    “我不同意。”吳星漢搖頭歎息。


    “老夫也不同意。”陳蒼已經起身,就要離開。


    畢春和公孫飛宇同樣表示此舉太過殘暴了,雖然山海宗沒有出手殺人,可那數萬人卻會因山海宗而死。


    就在山海宗祖師堂鬧哄哄之時,位於祖師堂主位之上的那個椅子,出現了輕微的晃動。


    於經綸第一個轉身朝那個方向深深作揖。


    而後祖師堂又瞬間安靜下來,所有護法、供奉、長老,包括執事陳蒼,同樣朝主位作揖。


    “宗主。”


    “見過宗主。”


    “公孫飛宇不知宗主親臨······”


    那張椅子上,忽然就出現了一個人,她隻露出一張側臉,微笑道:“真是辛苦諸位了。”


    掌律於經綸立刻退下,既然宗主親自迴到祖師堂,那麽他於經綸自然無須主持議事。


    那位女子頗有深意地看了公孫飛宇一眼,倒也沒有發難,隻是正色道:“身為宗主,我不得不為一宗上下考慮,其實無論山海硯搬不搬走,北海之水都將湧上鴻鵠州的陸地。那些凡人的生死,非是你我可以決定的。”


    吳星漢震驚道:“宗主,難道······”


    陳蒼替他說出了後半句:“莫非是鎮海神符靈力渙散了?”


    她點頭,隨手淩空虛指,祖師堂內出現了一道光幕。


    在那光幕之上,是水淹鴻鵠的場景。


    在一座北海的翻湧之下,鴻鵠州的人,無論是修士,還是凡人,都要死。隻有金丹境以上能夠禦風禦劍的煉氣士,或是七境之上能夠禦風騰空的武夫,才有機會離開這裏。


    “我事先推衍了兩卦,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卦象,你們眼前的,隻是其中一種可能性。”女子又再度一揮手,將那道光幕抹去。


    推衍未來之事,便是窺探天機,乃是逆天而為,哪怕是她,也不敢太過放肆。自己心中知曉便是,把天機泄漏給祖師堂內這十人,驚鴻一瞥就好。若是時間過長,恐怕連她都會招來不小的麻煩。


    “那另一種卦象呢?”吳星漢問道。


    她搖頭,“另一種卦象,我便不能說與你聽了,我說了沒關係,你聽了,卻有麻煩。”


    女子補充道:“其實此事,遠沒有你們想的那麽複雜,隻需要考慮山海宗是與鴻鵠共存亡,還是明哲保身。我的選擇是後者,當然,我也想聽聽你們的意見,畢竟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山海宗。”


    陳蒼忽然問道:“鎮海神符,還能不能找來一張?”


    她啞然失笑:“如今的扶搖,哪怕是龍虎山那位張天師,也不可能畫出鎮海神符,充其量隻能鎮鎮江河。除非陳執事能夠扯出那條光陰流水,讓我迴到千年以前,請那位葛天師再畫一張鎮海神符。”


    “能不能請儒家仍在世那幾位聖人,出手相助?”公孫飛宇好奇問道。


    女子笑容玩味,“可以啊,隻是,且不論那幾個讀書人能不能攔得住一整座北海,即便可以,但,憑什麽?憑什麽到了這種時候,就想起儒家門生來了,難不成是聖人欠咱們的?要不要幹脆在文廟建座飛劍堂,今日這州有戰火,請聖人來攔一攔,明日那州發洪水,請聖人來治一治。世間疾苦千千萬,每一天都有人死,公孫護法憑什麽覺得,讀書人救得完?更別說儒家神通,本就不擅長殺伐,更不‘以力取勝’,你要說請那幾位守陵人搬搬山,倒倒海,那可能性還大些。隻是守陵人都離不開壓勝之地,處境並不比我們好到哪裏去。鍾餘倒是可以,隻是,你請得動麽?”


    其實如今文廟裏那幾位聖人,也隻算女子的晚輩而已。所以她稱他們一句讀書人,已經相當給麵子。


    而鎮魔塔的守陵人鍾餘,她請得動,卻也懶得請。


    悠悠歲月,光陰如水,忍受萬年孤寂才有了肉身的女子,看過鬥轉星移,日月更替,見過的活人和死人都數不清,所以洞悉人性,並且對人性嗤之以鼻。哪怕是知道北海之水淹沒陸地,可能會死數萬甚至數十萬人,對她來說也毫無感覺。


    萬年以來,人間埋骨何止千萬。


    遠的不看,就隻看近的。


    山下從未太平過,王朝與王朝之間,一旦開戰,哪次死傷不以萬計。聖賢管不了麽?可以管,可之後呢?


    總不能扶搖的聖人們,那些山巔修士們,什麽也不做就整日盯著山下人,每當有天災人禍就人前顯聖一番,救萬民於水火之中吧?


    他們欠凡人的?


    麵對災禍,她早已經麻木。所以才會更傾向於選擇舉宗遷移。


    憑什麽要山海宗,跟鴻鵠州的凡人們一起被淹,她和山海宗又不欠那些凡人的。


    女子倒是有法子能攔住北海之水,可是,正如她所說,憑什麽?


    去救像那個能說出“強者便是淩駕於弱者之上的道”的邪修那般人?


    在她看來,鴻鵠州的人早就病入膏肓了。


    假設這裏的那些山水神靈,香火還未滅絕,那麽一州山水神靈聯手,興許可以將北海之水攔上一攔。


    可惜,是這裏的人,咎由自取。天要降罰,無可厚非。


    “連宗主也束手無策麽······”陳蒼苦笑道。


    其實不隻是這位宗門執事,在場的其他人也一同望向主位之上那位女子,都把希望放在了她身上。


    山海宗宗主的神通廣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假如她都說沒有辦法了,那便是真的沒有辦法。


    她不再說話了,隻是略帶失望地看了祖師堂內的他們一眼,隨後身形一閃而逝。


    在她眼中,日月更替,鬥轉星移,就連滄海都可以變成桑田,可人不會變。


    永遠都如此讓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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