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鯤鵬渡船那場大火之後。


    李子衿就再也沒有見到過渡船老管事了。


    有人說公孫博是從那黑衣蒙麵人口中問出了同夥的下落,已經帶領渡船上一些境界不俗的供奉,偷偷摸摸離開渡船,去抓捕那人了。


    也有人說公孫博是覺得自己失職,沒臉出來見人了。


    總之眾說芸芸。


    渡船的重建,一直持續到了停靠桃夭州不夜山渡口前夜,整艘鯤鵬渡船才恢複如初,期間更是在渡船上的飛劍堂,以飛劍傳信桃夭州一位墨家傳人,那位墨家傳人是渡船主人的好友,特意帶領十幾位墨家弟子,前來以墨家機關術,幫助鯤鵬渡船重建。


    消耗人力、財力無數。


    那個蒙麵黑衣人的下場,不太好,畢竟讓鯤鵬渡船吃了這麽大的虧,若是不從他嘴裏問出同夥以及那個懸賞榜上人的下落,那麽對於渡船來說,就更為雪上加霜了。


    畢竟鯤鵬渡船已經事先向抓迴那神秘男子的人,支付了一筆不菲的神仙錢,把人找到還好,要是找不到,那筆賞金就隻能是當做打水漂了。


    而且鯤鵬渡船還因此遭遇了一場大火,得不償失。


    估計渡船的主人,此刻已經氣壞了吧。


    ————


    奇珍樓,今天是鯤鵬渡船停靠桃夭州不夜山仙家渡口的日子,所以今日的奇珍樓,閉門謝客。


    樓裏燭光微弱,依稀可以看到有個人在角落擺弄著那些蒼白紙人,辨認不清容貌。


    渡船老管事公孫博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微微低頭。


    那人微笑道:“客人們下船了麽?”


    公孫博迴答道:“大部分客人,在渡船一靠岸的時候就下船離開了。”


    那個人影沒有說話,隻是拿起一隻蒼白紙人,替它開了竅,然後攤開手掌,看著那隻開了竅的蒼白紙人在她掌心手舞足蹈。


    渡船老管事公孫博這才反應過來,知道自己剛才沒有迴答到點子上,立刻補充道:“底樓那位蒙麵的‘客人’,也已經交代了。屬下準備今夜動手。”


    之前公孫博其實一直沒有離開渡船,而是跟幾個供奉躲在渡船上,一方麵為了麻痹敵人,一方麵也是等待時機,畢竟那個被生擒了的黑衣蒙麵人,嘴硬,骨頭也硬。


    到底是一位七境武夫,皮糙肉厚,心氣兒高,骨頭硬。


    一直到今日才終於交代了同夥的位置。


    那人滿意地笑了笑,似乎是玩膩了,屈指一彈,直接將掌心那個開了竅的蒼白紙人擊得粉碎。


    公孫博點頭,“知道了,屬下動身之前,會親自‘處理’掉那個黑衣人。”


    那人擺擺手,示意老管事可以走了。


    公孫博朝那人抱拳,卻沒有縮地成寸,而是畢恭畢敬地慢慢後退,退出門檻,再輕手輕腳地合上門,以此來表達自己對這位渡船主人的敬意。


    退出奇珍樓以後,渡船老管事這才縮地成寸,去往底樓地牢,好好“處理”那個黑衣蒙麵人。


    他會像渡船主人處理那張蒼白紙人一般,將那個蒙麵人處理得幹幹淨淨。


    化為齏粉。


    公孫博離開後。


    奇珍樓一樓那個渡船主人,從角落裏走出。


    在微弱燭光搖曳下,照見一位膚若凝脂,手若柔荑的華貴美婦。


    若是李子衿身在此處,定能認出這位風韻猶存的端莊婦人,就是送他一張蒼白紙人,同時也是隨便樓火鍋的掌櫃。


    並且,她還是這艘赫赫有名的鯤鵬渡船,唯一且神秘的主人。


    除了公孫博,和來去閣的掌櫃,再沒有人知道她的身份。


    婦人哪還有半點春意蕩漾的模樣。


    麵對他人,她能演出各種各樣的女子。


    獨處之時,她才是她。


    而此時此刻的這個她,麵帶微笑,姿態高傲,修為境界深不可測,心機城府更非常人能及。


    能夠隱藏數十年,未曾泄露過自己的身份。


    婦人朱唇微動,輕輕吹熄那盞燭火,一座奇珍樓又重歸黑暗。


    黑暗中。


    她雙瞳如炬。


    ————


    渡船一樓。


    公孫博已經“處理”好那個家夥。


    但在離開之前,他還有一件事要做。


    翠衫褶裙的少女從鶯燕樓的姐姐那邊,借來了胭脂、妝粉、眉筆,當然還借來了那位姐姐本人。


    她偷偷躲在距離一樓下船通道不遠的一間客房中,讓那位鶯燕樓的姐姐,替她化妝。


    那位女子,姿色中上,卻化得一手好妝,所以原本七分的姿色,也教她勝過一些個八分九分的女子。


    此刻,這位年輕女子正手握眉筆,替端坐在鏡前的妙齡少女仔細畫眉。


    畫眉之後,她又微微後退一步,好將眼前少女,看個仔細,女子笑道:“鳶兒妹妹真是天生麗質,讓姐姐好生羨慕啊,完全無須如此打扮,便是素麵朝天,也能教那些個少年郎拜倒在妹妹的石榴裙下了。可別嫌姐姐多嘴,到底是哪個小子這麽有福氣,讓我的鳶兒妹妹瞧上了?”


    鏡前少女嬌嗔一聲,羞澀不已,“姐姐,不許這麽取笑鳶兒了。”


    年輕女子哈哈大笑,“好好,不說不說,待會兒等你去送你那小情郎,姐姐我自己偷偷地瞧。”


    那少女差點站起身來,又羞又惱,看她那著急模樣,年輕女子這才收斂了幾分,又將少女扶好坐下,繼續為她梳妝打扮。


    最後一步,點絳唇。


    大功告成後,那年輕女子嘖嘖道:“真是個天生的美人胚子,連姐姐我都動心了,鳶兒妹妹不如從了姐姐我可好?”


    這一次,少女卻出奇的沒有嬌羞,也沒有跟她鬥嘴,反而是自己湊到鏡子麵前,好好看著自己這張臉。


    心裏想著,最近剛學會的那句詩,想要讀給李公子聽一聽。


    是那“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鏡中。


    少女一襲翠煙紗衣,眉如遠山,麵若桃花,絳唇點綴。


    極美。


    ————


    李子衿一襲青衫,腰間一個酒葫蘆,身後背著柄蒼翠欲滴的翠渠劍,被一個包袱壓在背上,包袱裏麵裝有蘇斛那“能買下一座城”的神仙錢,還有自己出售完金甲龜之後,得到的二十五枚霜降錢,之前在奇珍樓買了不少仙家物品,如今還剩下二十三枚,跟蘇斛那筆神仙錢,在包袱裏分兩邊放。


    井水不犯河水。


    少年手中還拿著兩樣東西。


    一隻芙蓉出水繡袋,香氣馥鬱,沁人心脾,一盒山上胭脂,名為芳華。


    這兩件女子物件,是李子衿打算送給那位渡船侍女的。


    鯤鵬渡船上的客人,陸陸續續下船。


    都迫不及待地去往那座大名鼎鼎的不夜山,著急去不夜山中吃喝玩樂去了。


    畢竟不夜山承諾,在這裏的一切開銷,全部由不夜山買單,無須天下煉氣士花一分神仙錢。


    自然是讓無數山上人趨之若鶩。


    整艘鯤鵬渡船的客人,已經走光了。


    隻剩下個身後背劍的青衫少年,還倚靠在渡船一樓那個樓梯口,下麵有一條去往地麵的台階。


    忽然,青衫少年站直了身子,望向那個,姍姍來遲的少女。


    她一襲翠煙紗衣,褶裙微擺。


    少女眉眼如畫,精心打扮了一番,手上提著一隻錢袋子,裏麵裝有······裝有他送給她的二十五枚霜降錢,走到青衫少年麵前,嘴唇微動,輕聲道:“李公子。”


    李子衿沒有注意到,這是少女第一次叫他“李公子”,之前都隻是喊公子。


    他笑望向少女,誇獎道:“鳶兒姑娘,今天真好看。”


    她第一次鼓起勇氣,沒有躲避少年的眼神,微微抬起頭,多此一舉地問道:“真的嗎?”


    李子衿沒想到她會這樣問,旋即點了點頭,“真的。”


    鳶兒繼續問道:“那你喜歡嗎?”


    這次,連李公子也不喊了。


    這個問題,很難迴答。


    李子衿沉默良久,不想讓少女抱有幻想,也不願意傷害她,隻好迴答道:“喜歡,但不是男子對女子的那種喜歡。我是想說,鳶兒姑娘長得這麽好看,人又這麽溫柔,又這麽會照顧人,誰會不喜歡呢?”


    李子衿發現自己每多說一句,鳶兒的眼神就失望一分,都快低下頭了,便趕緊補充道:“鳶兒姑娘,我不太會說話,如果有什麽話冒犯到姑娘了,千萬別往心裏去啊,是我嘴笨。”


    少女握著那隻錢袋子的手,微微用力,另一隻手也攥緊了拳頭,她緊張得指甲都快陷進肉裏去了,掌心微微泛紅。


    渡船老管事公孫博站在不遠處,看到這一幕,搖頭歎息道:“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今日之後,這世上又要多出一個傷心人了。”


    鳶兒一句話都沒有說。


    李子衿發現她都快要哭出來了,就向前一步,將手中的那隻芙蓉繡袋和那盒名為芳華的胭脂,輕輕放在少女手中,在驚鴻一瞥看見少女掌心的泛紅之後。


    他眼中略過一絲自責,可惜自己早已經有心上人了。


    還能如何?


    他是真的沒看出來,也沒想到,鳶兒居然會喜歡自己。


    少女低著頭。


    李子衿知道該走了,輕聲說了句:“鳶兒姑娘,保重。”


    在轉身離開之前。


    那個強忍住眼淚的紅妝少女,小聲問了句,“可以抱一下麽?”


    少年猶豫了片刻,還是向前一步,將她摟入懷中,輕輕擁抱,想要拍一拍她的背,安慰少女,卻又覺得這樣不太合適。


    手掌便隻好懸停在她背上一寸不到的距離。


    短暫擁抱過後,少女擠出一個笑臉,故作輕鬆道:“好啦,公子快走吧,鳶兒沒事。”


    李子衿點頭,轉身離開。


    她就一直站在樓梯口,看著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階,最終踏上桃夭州的土地,進入不夜山境內。


    離開鯤鵬渡船。


    “公子,可不可以帶我走?”


    她原本想這麽問。


    隻是忽然又覺得,如果他不喜歡自己,就算帶自己離開渡船,又能如何呢?


    所以那句話都到了喉嚨,又硬生生給她憋了迴去。


    問了那句“那你喜歡麽?”。


    她其實早就知道答案。


    在那個少年醉酒之後,還喊著一個人的名字的夜裏,鳶兒就知道了答案。


    可她還是鬼使神差地,問了這麽一句話。


    天曉得,一個身份低微的渡船侍女,要鼓足多大的勇氣,才可以對他說出這樣的話。


    公孫博緩緩走到少女身邊,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真的決定好了,留在渡船?”


    鳶兒望著那個少年漸行漸遠的背影,沉重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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