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定河邊,無名碑旁,青衫少年,身後斜背翠蕖劍,腰間挎著個酒葫蘆,是謝於鋒臨走時故意留在竹屋內的。


    李子衿便自作主張,將那隻酒葫蘆帶上了。


    他沒有穿當初跟蘇斛從無定城中逃出來時,在那驚陽府供奉身上剝下的一襲鎏金長袍,還是喜歡青衫。


    酒葫蘆裏沒有酒,他便從無定河裏,舀了一葫蘆河水,繞著那座無名碑轉了一圈,無定河水灑了一地。


    以河水代酒水祭拜完陳思遠以及一眾無定宗弟子後,李子衿離開了無定山。


    一路向北。


    沿著無定河行山淌水,無定河從南往北,是一路向下,故而李子衿這一路,其實走得相當輕鬆。


    這天夜裏,少年沒從河裏捉到魚,差點以為自己得餓著肚子過夜了,沒想到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愣是從灌木叢中,給他發現一隻野兔。


    好家夥,那隻野兔可不是一般肥,如今已是二境劍修的李子衿,提著那隻野兔都覺得沉甸甸的,光是捉著它兩隻耳朵,從灌木叢提到不遠處的山洞裏,就給少年累得手酸疼不已,磨蹭了好半天,才一劍給它封了喉,之後便是極其耗時的剝皮。


    要將一隻野兔給弄成烤兔並不容易,李子衿也沒怎麽嚐試過,唯獨是在從太平郡逃往大煊京城的山水路途中,親眼看著武夫宋景山這麽折騰過幾次。


    那時候,陸知行和李懷仁身上其實還是有不少銀子的,隻是幾人除了通往大煊京城的必經之地會走官路,其他時候宋景山大多數時候都是揀選一些山間小道,出於安全起見,為了避人耳目。


    所以就導致那時的四人,是真正的有錢沒處花,沒少餓肚子。


    野兔、野雞、野豬這類山珍,是可遇不可求的,並不是經過每一座山都能讓人碰得見,即便是碰見了,想要捉住它們,那也得下一番功夫,宋景山早年還不是武夫之時,曾跟一位常年居住在山林中的老人學習過巡山打獵的技巧,對於布置一些簡單的陷阱,例如繩網、倒刺這類捕捉山珍的物件兒,還是比較熟稔。另外就是學了一手以靜製動,武夫稱這個叫做守株待兔,重在觀察野兔的腳印、出沒的地點,其實都是有跡可循的。


    而捉到一隻野兔之後,還不能直接上架開烤,得仔細處理一番。


    當時宋景山斬兔頭,剝兔皮的時候,李懷仁說太血腥了他接受不了,打死他都不吃那隻可憐的兔子。


    結果最後一隻手拿著一隻烤兔腿,還加了不少枯茗,吃得津津有味,半點不記得之前說過什麽話了。


    山洞裏,堆滿了少年在捉好野兔之前,早早準備好的柴火,李子衿將它們架在一起,動手架起了篝火。


    扶搖天下如今是秋季,夜裏其實很冷,少年便將兩隻手搭在篝火上空,烤火取暖。世間煉氣士,肉身本就弱於武夫,哪怕是劍修,其實單論體魄也不比尋常修士強上多少,劍修畢竟隻是煉氣士當中的一門分支。


    要想真正達到肉身不懼嚴寒,不畏酷暑的程度,至少需要修成金丹境,能夠以識海內的靈力,覆蓋在皮肉之上,充當一層靈力棉被,亦或是冰涼解暑的貼身玉裳。


    這也是為什麽當時從八境元嬰,連續跌了兩境變成六境煉神境的蘇斛,在那燕國北漠之中,晝夜溫差極大的情況下,必須跟李子衿相擁取暖的原因所在。


    六境煉神,依然不能抵禦嚴寒酷暑。


    李子衿直至將那隻可憐的野兔烤到有一點點焦味了,才肯把它拿下來開啃,兩隻兔腿無需多說,腿上肉既嫩又方便啃食,少年打算先從兩隻兔腿這裏下嘴。


    從前四人一起逃亡的路上,大家總是會把兩隻兔腿都讓給郡守少爺李懷仁吃,哪怕是那個同樣出身書香門第,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陸家小姐陸知行,在這一點上也沒有李懷仁那麽矯情。


    “兔腿果然滋味最佳。”李子衿一口下去,鮮嫩焦香,一丁點焦香味不會讓人感到油膩,反而有些加分,火候控製得極好,若是再晚一刻,兔肉便老了,再早一些,又烤不熟。


    山洞外下起了傾盆大雨,又為無定山添上了幾分寒意,李子衿朝山洞裏邊兒靠了靠,可惜挪不進去了,背後就是岩壁,這一處的山洞其實相當小,至多能讓兩人躲雨。


    一隻兔腿剛剛啃完,就在少年打算拿起另一隻兔腿大快朵頤之時,一位不速之客出現在山洞外。


    是一位少女。


    她麵容慘白,毫無血色,一身鮮紅長裙,手中抱有一枚彩冠,奇怪的是,卻沒有被雨水打濕。


    少女冷不丁地開口詢問,聲音有些飄忽不定,“我可以進來麽?”


    李子衿先是嚇了一跳,覺得自己莫不是撞鬼了?畢竟這個少女,怎麽看,怎麽不符合常理。


    猶豫了片刻,他還是輕輕點頭,嗯了一聲,讓那一襲紅色長裙的少女走進山洞。


    少女坐在李子衿對麵,視線望向熊熊燃燒的火焰。


    從李子衿這個角度看過去,便認為少女是在看他手中的另一隻兔腿,他輕輕舉起兔腿,試探性地問道:“你要吃嗎?”


    那少女搖了搖頭。


    夜色下,其實少年很難看清楚對方的容貌,但是好像那個少女離篝火越近,便容顏更加模糊了,這很奇怪。


    還是留了個心眼,他將身後的翠蕖劍取下,不動聲色地放在自己雙膝上。


    李子衿盤腿而坐,那個少女卻是跪坐在地上,彩冠被她放在身旁的岩壁凸起上麵,她似乎很在意這個。


    她看著篝火,他看著她,都不說話,就這麽沉默了許久。最終李子衿還是率先打破了沉默,笑問道:“姑娘是哪裏人,怎會出現在這裏,又······”


    她笑了,有些滲人,幫少年說出他沒說出口的話,“是不是想說,又穿得如此奇怪?”


    李子衿搖搖頭,指了指那隻彩冠,頗為惋惜道:“我是想說,姑娘衣裳這麽好看,這裏這麽髒,怪可惜的。”


    火變小了,她沒來由地來了句:“可不可以請你再去撿兩根柴火來?我很久沒跟人說過話了,想多聊聊。”


    李子衿愣了愣,沒有聽懂那紅衣少女的言外之意,隻是點了點頭,隨手將兔腿放在腳下一片芭蕉葉上,起身離開山洞,去為那個紅衣少女撿幾根柴火迴來,走的時候沒忘記帶上翠蕖劍。


    雨越下越大,他不敢跑遠了,就隻能在山洞周圍撿柴,過了一會,當李子衿懷中抱著一大捆柴火迴到山洞時,篝火都快熄了,他看見那個紅衣少女,縮成一團,躲在角落,死死地抱住那隻彩冠,她的身體看起來有些僵硬。


    也許是太冷了吧,少年如此想。


    怕那少女著涼,李子衿動作很快,三下五除二就給山洞裏的篝火填好了柴,火又旺了起來。


    她笑了,這一次,李子衿看清楚了她的容貌。


    好美的少女。


    不過他旋即搖了搖頭,覺得眼前這個紅衣少女再美,到底還是不如另一名少女的。在少年心裏,天底下的姑娘加起來,也沒有那個姑娘美。


    好像暖和起來,她便有力氣說話了。


    紅衣少女始終目不斜視,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那篝火,微笑道:“你剛才問我,我是哪裏人,又為何會在這裏。”


    李子衿點點頭,一屁股坐迴原位,跟她始終保持著安全距離。


    “那我就給你講講。可是你自己想聽的啊,不是我一定要說的!”紅衣少女眉眼帶笑,就好像能夠跟一個萍水相逢的少年郎,對坐在山洞之中,哪怕隻是他聽著自己講一個故事,都讓她覺得極為有趣。


    少年摸不著頭腦,將翠蕖劍隨手放在地上,“好,是我想聽,你說吧。”


    她便朝篝火處稍稍挪了挪。


    “其實我也不想一直待在這麽個山洞。以前我走過好多個山山水水,整個倉庚州,我都陪他走遍了。”她看起來開心極了,妝容被火光映照得有了些血色,不再如剛步入山洞時那樣慘白。


    李子衿問道:“你說的他是指?”


    紅衣少女想了想,沒能從腦海中找到答案,反而問道:“你們人類之間,男女一起生活了幾十年,算什麽?”


    這可把少年給問倒了,難道紅衣少女口中的他是指她的夫君?看起來她就十七八歲的模樣,也不像是活了幾十年啊,難道她是一位地仙境界修士,所以才能容顏不改,常葆青春?


    那既然如此,她的那位夫君,或者說是道侶,又為何不在嬌妻身邊呢?


    李子衿說道:“算夫妻吧,或者道侶。”


    那少女也不反駁,隻是點了點頭道:“知道了。”


    她繼續說道:“陪我那位···道侶,走遍了倉庚州的山水,這個山洞便是我陪他走過的最後一個地方。已經數不清多少年了啊······”


    李子衿猛地向後一縮,撞在身後岩壁上,腦袋觸到牆壁,吃痛不已。


    紅衣少女掩嘴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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