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島是個小島, 我住的客舍也不算大,依山而建, 有三五屋舍,待客的地方離住的地方尚有幾丈距離, 嚴格來說,並不算是登堂入室了。


    但這也改變不了從天高海闊換到有瓦遮頭的事實。


    有些事情就是這樣的, 明明什麽都沒改, 隻是換了個地方, 感覺就額外不同起來。


    偏偏我還很難生出抵抗的想法, 畢竟黃藥師大概也是考慮到了這一點,大多數時候,他來找我都是為了下棋, 偶爾也畫些畫,吹曲子倒是少些。


    我對畫藝的了解不算深刻, 一定要我畫些什麽東西的話, 勉強也可以畫個形似, 到了我這個程度,對肢體的掌控程度已經和常人不一樣了, 但我沒有認真學過,和會畫畫的人比起來總是有些差距。


    然而我並不想學畫畫。


    人會的東西多了,很容易禿。


    但這一點在黃藥師的身上似乎並沒有體現出來。


    我坐得很近,側頭看著正在描繪桃林風景的黃藥師,他的長發從玉簪底下垂落了幾道下來,頗有些礙事地灑在畫紙上。


    黃藥師直到最後一筆落成, 都沒有去管它。


    我仔仔細細地看了看正在晾幹的畫紙,發覺這確實就隻是一張風景畫而已,並沒有半個人影。


    我有些失望地歎了一口氣。


    黃藥師也有些失望地歎了一口氣。


    我好奇地問他,“你歎什麽?畫得還不夠好嗎?”


    黃藥師歎道:“畫是好畫,隻是人不如意。”


    我已經對他的花言巧語有了些許經驗,睜著眼睛盯著他看。


    隨即就聽他道:“假使剛才我身側的人能替我攏一攏發,這幅畫原本該更好的。”


    我有些麻木地說道:“黃兄,同一種法子用了十次以上,任誰也不會高興的。”


    黃藥師於是又歎了一口氣,說道:“是我的錯,所謂黔之驢,計止此耳,姑娘且容我幾日,多讀些書,再來哄姑娘高興。”


    他說得倒是很誠懇,假如嘴角不要翹得那麽高就更好了。


    我瞥他一眼,把桌上曬得半幹的畫拿起來看了看。


    一看之下,就覺出不對來了。


    我問他,“這墨怎麽透著香?還是桃花的香氣?”


    桃花香是很淡的,不湊近了聞根本聞不到,我先前離墨比較遠,直到畫紙拿近了才發覺。


    假如是別的香氣,我也就不會單提出來問了,但桃花香保存不了多久,如今冬日裏,連陣法都沒能留住桃林裏那些桃花,這種一聞就是新鮮桃花氣味的墨就很稀奇了。


    黃藥師笑了笑,說道:“這是前些年的舊墨,和桃花粉研磨在一起封存在罐中,當時製了又忘了,和幾壇酒埋在一起,改陣法的時候想起來,酒已經被玄鐵壓壞了一大半,隻剩碎壇子了,墨倒是好好的。”


    我有些感慨地說道:“總覺得你什麽都會一樣。”


    黃藥師並不謙虛,隻道:“總有人生來要比別人強一些,倘若眾生一致,也就沒有聖人了。”


    這話說得我都不好意思再誇他了。


    但黃藥師確實是一個生來比別人都要強一些的人。


    他上次沒有看懂九陰真經的梵文音譯,突破宗師後沒多久就找來一些梵文書籍,硬生生對照著佛經學了半年梵文,如今隻是口頭上不會說,對著文字卻都能看懂,甚至給他一本完全陌生的梵文書籍都能翻譯出來,學的還不是一種。


    半年學會兩種梵文!


    我覺得哪怕是當年的玄奘法師都得服輸。


    和這樣的聰明人相處,哪怕是多了幾百年的閱曆,我有時候也有些力不從心,主要體現在腦子上,我總覺得黃藥師好像什麽都知道,我卻很難看清他是個什麽想法。


    糾結的日子並不算長。


    畢竟我的耐心隻有那麽一點點。


    臘月中旬,天氣一日冷過一日,尤其是在夜間,哪怕是一直嚴格要求弟子的黃藥師,也在晚上多留出了一個時辰的時間,讓他們早早休息。


    我其實覺得這有些過了,畢竟習武之人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是常事,因為天冷就鬆懈,這樣的人很難在武道上走遠。


    然而除了陳玄風自覺多練一個時辰,其他人都高高興興地接受了。


    對此黃藥師並不表態,他既不對陳玄風另眼相待,也不對其他人多做解釋,仿佛多留一個時辰的時間是個很正常的決定。


    對著我的時候,黃藥師才道:“我收弟子不看資質,也不看勤奮與否,江湖路遠,肯多下一份工夫就給自己多掙一條活路,少下一份工夫後果自己承擔,他們勤奮不是為我,懈怠也與我無關,我不會為此改變對他們任何一個人的看法和態度,這才是為師之道。”


    我先前一直覺得收徒弟不好,聽了這話倒有些感觸起來。


    假如我初入江湖,就能遇到黃藥師這樣的師父,也許現在的一切都會不一樣吧。


    但黃藥師的徒弟們可以早早地上炕睡覺,我卻要每天晚上打開門等著他們師父。


    這天可是越來越冷了啊!


    我先前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像個小姑娘了,現在才發覺這是不對的,真正的小姑娘在心上人麵前是會忘了自身冷暖的,但我隻想著找個不那麽傷人的理由,讓黃藥師開春之後再來。


    臘月的天氣,濕冷濕冷的,還聊什麽天,下什麽棋,吹什麽曲子,吟什麽詩!


    一個炭盆,一個暖爐,一個床榻,一個被褥,才是歸宿。


    由此可見,我應當不能算是個風雅人。


    我很快就不糾結黃藥師對我到底是個什麽心思了,我一門心思地想把他趕走。


    比如黃藥師跟我下棋,我連麵子都不想給他,之前是連勝,現在是一夜連勝,落子劈啪,十分果斷地不給黃藥師留活路。


    比如畫畫,我花了十來天的時間仔仔細細地觀摩了他畫畫的技巧,雖然仿不了別人的,但已經可以把他的畫臨摹得九成相似。


    比如吹曲子,以前是琴簫合奏,現在我比較煩他,手又冷得很,於是也換了簫,把那首像極了小黃曲的碧海潮生曲反反複複地吹,吹得我覺得黃藥師可能耳朵裏都長繭子了。


    我本以為這樣就能像學梵文那時候,讓黃藥師把自己關起來埋頭再苦練些時日,結果他的眼睛一天比一天亮,來得一天比一天早,走得一天比一天晚,態度一天比一天溫柔,我也一天比一天難受。


    最可氣的是,被我全方位打敗之後,黃藥師竟然還進步了。


    最開始體現在下棋時讓我思考的時間越來越長,畫藝越來越精,想要臨摹越來越難,吹曲子時雙簫合奏,有時候聽到我的耳朵裏,甚至分不出來哪個是他的簫聲,哪個又是我自己的。


    直到有一次下棋,他贏了我一次。


    那會兒桃花島上下了年關前最後一場雪,紛紛揚揚的,幾乎把客舍的門給封了。


    也剛好三更過半,平日裏,是黃藥師該離開的時間了。


    我抱著暖爐,聽著外麵簌簌的雪聲,有些不想動彈。


    黃藥師也坐在棋桌前沒動。


    我問他,“贏了這一盤,是不是迴去之後都睡不著了?”


    黃藥師笑道:“初時有些驚,現在隻剩高興。”


    我撇了撇嘴,有些不高興地說道:“當著輸棋的人這麽說,信不信我明天關上門不讓你進來。”


    這已經不是信不信的事情了,是我真的想關上門不讓他進來。


    黃藥師卻沒有這個自覺似的,嘴角勾起,道:“我高興,是因為下棋終歸應該有來有往,一直輸給姑娘,想來姑娘也該覺得沒意思了,倘若我一直這麽失敗,姑娘又能看上我哪一點呢?”


    我眨了眨眼睛,看著黃藥師,不由得有些心虛了,說道:“情愛之事,哪有什麽看得上看不上的……”


    黃藥師搖了搖頭,說道:“我不這麽覺得,人有優異,兩個人之間產生情意,必然是兩個人的優點互相吸引,正如我這輩子從未覺得能有女人配得上我,上天便將姑娘送來,我觀姑娘正如姑娘觀我,相反,倘若我貌若鍾馗,胸無點墨,弱不禁風,行事粗鄙,姑娘又怎會看得上我?”


    我覺得這個論調很是新奇,不由得問道:“那你覺得我又如何吸引了你?”


    黃藥師目光一轉,視線落在我身上,沉吟了一下,說道:“人之相識,第一眼是容貌外在,我這個人與旁人不同,姑娘是美是醜對我來說沒有多大意義,倒是姑娘徒手拆了九宮八卦陣,令人印象深刻。”


    我輕咳了一聲,示意他可以說點別的。


    黃藥師笑了,說道:“我不慣誇人,姑娘力冠天下,才氣縱橫,又一身高義,敢將畢生所學盡付天下,倘若是男兒身,必是世之英雄,換成女子也是不讓須眉,愛慕這樣的女子,分明是人之常情。”


    我被誇得有些臉紅了。


    隨即忽然瞪大了眼睛,看向黃藥師。


    我幹巴巴地問,“那,那你是人嗎?”


    黃藥師眉頭一挑,問道:“這倒稀奇,我不是人,難道是禽獸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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