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爾沒想到,許多天不見埃裏克會在這裏出現在她麵前,她愣了愣,而對方已經從她手中接過傘,舉在了他們兩人的中間。


    巷子口偶爾有行人路過,但在這樣的雨天大都急著趕路,隻在他們耳側留下匆匆踐過的水聲。克萊爾低下頭,看著自己手中的果籃,又看向不遠處瑞姆教堂尖尖的穹頂和十字架,她還沒說話,埃裏克已經問她了:“你到這邊來做什麽?”


    “拜訪一位老先生。”克萊爾迴答,她有些遺憾地笑了笑,“可惜他已經過世了。”


    她整個人縮在傘下,剛說完,就打了個非常響亮的噴嚏,她揉了揉鼻子,忽然就想起斯內普所熬製的味道感人的感冒藥劑,忍不住抖了抖。


    這時,她餘光瞥見埃裏克換了另外一隻手拿傘,她正奇怪間,埃裏克靠近她的那隻手,已經從她身後握住了她的肩膀,將她整個人圈進了自己的懷裏。


    此時,他們已經走出了狹窄的巷子,天光似乎明亮了許多,雨水從傘簷斷斷續續地從她肩頭擦過,往下滴答,她朝埃裏克那邊扭過頭去,看見他另一邊已經濕透了的肩膀。


    “你……”克萊爾皺了皺眉,開口。


    “沒事。”埃裏克翹了翹唇角,“迴去洗個澡換身衣服就好。”


    克萊爾:“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自己再去買把傘,那邊的店裏就有買,三十茲羅提一把,畢竟你……還是有些魁梧的,擠一把傘還是有些為難的。”


    埃裏克:“……”


    “你覺得貴?”克萊爾為難,“我也不會講價,那就隻有吃啞巴虧了。”


    埃裏克:“……”


    她看著埃裏克越來越黑的臉色,才咳了兩聲,說:“好吧好吧,不買不買,就打一把傘,可以了吧?”


    埃裏克的臉色這才小雨轉多雲。


    克萊爾突然莫名有種在哄鬧脾氣的霍格沃茨低年級學生的感覺。


    埃裏克調整好麵部表情,低頭看了克萊爾一眼,說:“那麽現在你是打算迴去,還是?”


    “來都來了,還是去拜訪一下吧。”克萊爾將果籃拎在他眼前晃了晃,“聽說是一個很受人尊敬的老先生。”


    克萊爾問過教堂的神父之後,在瑞姆公墓找了許久,才終於在最後方的角落處找到了蓋隆先生的墓碑。墓碑還很新,墓碑下還放著一束開得燦爛的白菊花,似乎是前不久才有人來看過。


    克萊爾彎腰將果籃放到花的旁邊,然後抬起頭,看著墓碑上蓋隆先生的照片。


    這是一個看上去慈眉善目的老人,跟所有克萊爾見過的別人家的爺爺外公沒有什麽不同,幾十年前,集中營裏,那是一個自身都難保的地方,但蓋隆先生不僅自己活了下來,還以一己之力,保護著幾十上百個孤兒,等到了盟軍的救援。


    克萊爾當年遊曆世界路過維斯瓦河畔的時候,她的夥伴就跟她說過波蘭這塊土地曾遭受到的創傷,那時她漫不經心,對所有東西都隻有一個模糊的印象。現今在克拉科夫待了這麽些天,認認真真聽了不少當時的故事,隻覺得麻瓜真的很神奇,跟她十一歲之前的記憶不一樣,跟她在巫師界所聽說的不一樣,也跟卡莉姨媽在信件中所描寫的不一樣。


    越是身處困境,越能爆發出不可想象的力量。


    克萊爾直起身,側過頭,看見在她身側打著傘的埃裏克正低著頭,非常認真地看著墓碑上蓋隆先生的照片,忽然響起菲利克斯提到過,埃裏克也曾在奧斯維辛待過一段時間,隻是他跟平常的囚犯不同,他是變種人,被集中營負責人關在其他的牢房。


    她順著埃裏克的視線,看向蓋隆先生的那張照片,然後聽見身旁的埃裏克說:“你是來拜訪他的嗎?”


    她迴過頭,看向埃裏克,點點頭:“對,據說當年她在集中營保護了很多孤兒,所以我……”


    她的話卡在了一般,便看見埃裏克的眼中嘴角上揚起了一個嘲諷的弧度,她愣了愣,然後聽見埃裏克說:“他確實保護了很多人,不過也是看德軍大勢已去,為了避免其他人將他這個靠著將同胞的屍體從毒氣室中拖出來投進焚化爐裏,甚至是向看守揭發了集中營地下組織才能活到戰爭結束的‘特別隊員’活活打死,才帶著他的爪牙,攔下了要把那些孩子送進毒氣室的車。”


    克萊爾聽見他的話,然後看見他又看向那塊墓碑,眼帶諷刺地,一字一頓地讀著墓碑上的墓誌銘:“‘這裏躺著一個值得尊敬的人’,哈,菲利克斯還會因為曾經為納粹做事而痛苦一生,而這個人,卻一直享受著他本不應得到的尊敬,風風光光地活到了最後。”他握緊了拳頭,“他是納粹忠心的狗,他帶著人將我的母親從牢房裏拽了出來,然後看著納粹一槍……”


    他沒有再說下去。


    瑞姆公墓的雨忽然間下得更大了一些,盡管埃裏克將傘往克萊爾那邊傾斜,但克萊爾還是感覺到雨點在敲擊著傘麵的同時,也打濕了她後背的衣衫。


    她沒有再去看蓋隆的墓碑,而是看著埃裏克。


    她之前總覺得埃裏克是一個非常善於隱藏的人,不僅隱藏自己的真實意圖,還將自己的喜怒,一並隱藏在他波瀾不驚的眼睛中。


    剖開陳年舊傷總是痛苦的,連帶著他看上去都有些狼狽了。


    克萊爾抬起手,將他被雨水打濕的鬢發別到他的耳後,說:“你說你曾經快樂過的。”


    “沒有了。”他答道,“我已經忘記很多年了。”


    克萊爾歎了口氣,拿起放在墓碑前的果籃:“我們走吧,這個果籃不送他了。”


    “丟了。”埃裏克說。


    “這可花了我五十茲羅提。”克萊爾誇張地說,她的眼珠在眼睛裏轉了一圈,“不如分而食之。”


    卡齊米日下了一場驟雨,驟雨之後,天空又見碧藍色的蒼穹,天邊還有一道隱隱的彩虹。


    克萊爾從沒想過,有一天,她會渾身濕淋淋的,踩著一雙寶藍色的大叔拖鞋,跟埃裏克坐在英雄廣場上吃蘋果。


    大雨之後,廣場上又是遊人如織,他們的旁邊是一個拉手風琴的街頭藝人,拉著一首格外溫柔的俄羅斯民謠,幾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穿著輪滑鞋,從他們麵前滑過,帶起的風吹得渾身濕透的她又忍不住抖了抖,她抱著蘋果猛啃兩口,然後看向坐在她身邊,說什麽也不吃水果的埃裏克。


    “你真的不吃?”她問。


    埃裏克看了她一眼。


    “我會全部吃光的。”她很認真地說。


    埃裏克沒有迴答,但是眼神所透露出來的星係毋庸置疑。


    她歎了一口氣:“不過也是,你適合穿著製作最精美的袍子,挺直腰背,坐在豪華的飯廳裏,等著仆人給你端上烤得七分熟的蘇格蘭金毛羊的羊腿,撒上一點孜然,一口一口地吃,吃上整整兩個小時。”


    就像馬爾福家那個十分講究的家主。


    埃裏克翹了翹嘴角:“吃兩個小時那也太誇張了。”他頓了頓,“不過蘇格蘭金毛羊又是什麽?”


    克萊爾吃蘋果的動作一頓,然後幹咳了兩聲,說:“不為人知的生物。”


    “不為人知?”埃裏克挑眉。


    “在幾十年前,變種人不也是不為人知嗎?”克萊爾朝他笑笑,“別人不知道,不代表不存在,蘇格蘭金毛羊生活在蘇格拉南艾爾郡的偏僻地方,因一身黃毛得名,肉質鮮美,性格溫順,極易捕捉,現在數量已經不多了。


    埃裏克點了點頭。


    克萊爾又說:“維斯瓦河裏生活著一種人魚,不過他們個頭很小,沒有牙齒,生性膽小,以浮遊生物為食;維斯瓦河上遊則生活著一種兩棲動物,樣子很像鱷魚,但他們其實是一種蜥蜴,兩年換一次指甲,三年換一次牙齒,指甲和牙齒可以研磨成粉入藥,是骨折藥水的原材料之一。”


    “其實哪裏都有不為人知的生物,我的父親當年走遍了世界各地,就是為了尋找它們,調查它們的生活現狀,盡自己所能地去保護它們,隻不過他沒有完成自己的理想,就已經過世了。”克萊爾笑了笑,“所以我又走了他當年的路,完成了他未盡的心願。”


    她看向埃裏克,雖然埃裏克對於她說的這些東西並不了解,但神色並沒有不耐煩,而是非常認真地,聽她講述自己的故事。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在這個喧鬧嘈雜的廣場上,將自己的故事,告訴一個跟她觀念完全背道而馳的人。


    “我的母親是個出生於美國的普通人,她義無返顧地放棄了自己的一切,跟我父親遊曆於世界各地,去了解那些她以前從未聽說過的生物,我還沒滿一歲的時候,就被他們送到了我的姨媽家裏,而我三歲的時候,他們失蹤了,也可以說,已經過世了。”她頓了頓,又加了一句,“可以說,如果沒有他們寄過來的幾張照片,我甚至不知道他們長什麽樣子。”


    “抱歉。”埃裏克說。


    克萊爾聳了聳肩:“也沒什麽,我的姨父過世很早,姨媽獨自一人撫養我和表哥長大,她一個人就給我了雙份的愛,我從小並沒有因為沒有父母而覺得難過,世界上還有愛我的人,而我也還有需要去做的事情。”


    “所以我繼承了父親的理想,踏遍了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去保護那些瀕危的生活,搜集古老的史料。”克萊爾雙手托著下巴,望著廣場上的那些代表著猶太人的椅子,“完成了這個理想,我就想迴去繼續過普通人的日子。”


    “那你來克拉科夫是為了什麽。”埃裏克問。


    “為了我父母的死因。”克萊爾說。


    她剛說完,忽然想到,埃裏克曾經在奧斯維辛待過,說不定他知道那個男孩!


    她眼睛倏地亮了起來,扭過頭看向埃裏克,興奮地問道:“你在奧斯維辛時,認識家住克拉科夫的猶太人嗎?”


    埃裏克皺了皺眉,克萊爾連忙道:“一個男孩,大約十來歲,在蘇聯紅軍解放奧斯維辛之後沒有被其他國家的家庭收養,而是留在了克拉科夫,至少在克拉科夫待了一年。”


    埃裏克等她說完,才開口問道:“你去拜訪蓋隆,也是為了尋找這個人嗎?”


    “對!”克萊爾用力點點頭,“我父母失蹤的那一年,在克拉科夫看見了他們,身邊還有個猶太裔的小男孩,我想,那個男孩一定跟我父母的死有一定的關係,所以這段時間我一直尋訪還住在猶太區的猶太人,就是希望能找到他!”


    她說話間,並沒有留意到埃裏克的眼神越來越晦暗。


    她還要再說什麽,一個突如其來的噴嚏已經將她剩下的話給堵了迴去,這時,一隻手按在了她的額頭上,她聽見埃裏克沉靜的聲音:“你感冒了,先迴去吧。”


    克萊爾吸了吸鼻涕:“都是你硬要跟我擠一把傘。”


    “我的錯。”埃裏克說,“如果你在路上暈倒了,我負責把你背迴去,你看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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