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營帳休息時,龍時的鋪位上多了兩個饅頭。


    一眾舍友都隻是默不作聲地坐在帳中,即便是有言語,那也都是相互貼近了低聲細語。


    龍時走到鋪位旁,拿起了那兩個饅頭,在掌中看了很久。他也猜到了這兩個饅頭應該是陳壯或是張飛揚偷偷給他帶過來的。


    不過,有了齊炎的那幾個飯團,他現在已經不餓了。


    他思索了一陣,還是選擇坐下來,將那幹粗的饅頭一口口吃掉。


    “真是個怪人。”從身後傳來了一聲低語,雖然聲音很小,但在安靜的帳內依舊清晰可辨。


    那是陳壯的聲音,語氣意外而又刻薄,龍時聽出來。


    然而他沒有迴話,隻是繼續坐在自己的鋪位上靜靜地開始吃起另一個饅頭。


    見到他無動於衷,陳壯頓時上來一股無名之火,站起身直麵向龍時道:“喂!說你呢,沒聽見嗎?”


    這一聲大喝,引得帳內的其他人都看了過來。


    “壯!”張飛揚一把拉住陳壯,想要止住他繼續尋釁下去。


    但陳壯沒有理會張飛揚,而是繼續直挺著身板,對龍時道:“不知道把這兩個饅頭拿過來有多費勁嗎?也不問問到底是不是給你的就開始吃?是不是在你們家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慣了?”


    龍時停下了進食的動作,站起身,重重地抱了個拳,沉聲道:“多謝兄弟們願意關照,龍某感激不盡。”


    “哼。”陳壯這才不情不願地坐下,對一旁的張飛揚道:“就這副德行還想讓老子服氣?就迴去好好當他的公子哥吧。”


    因為今天下午聽到了江桓的訓話,眾人又都知道這位將軍是個說一不二的狠角色,所以對龍時背景的那點畏懼此刻也剩不下多少。


    如今看到陳壯這樣幾乎算得上是刁難的舉動,一眾人也沒有再過多勸阻,多半是感到大快人心。


    正當一眾人準備開始各自私語,卻聽龍時開口了,“諸位!”


    一道清亮的聲音先是將眾人的注意力吸引了去。


    “如將軍所言,龍某現在和諸位一樣,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卒。因此,日後大家如果有什麽對我不滿的,或是覺得我不配待在軍中的,大可以放心大膽地提出來。”


    此言正中陳壯下懷,他猛地一拍鋪位,站了起來,“好啊,那……”


    但這時,龍時卻提高了一分聲調,將陳壯到了嘴邊的話硬生生給壓了下去,“但是,龍某也絕不能忍受一些無中生有的猜測和構陷。”


    一旁張飛揚也站了起來,問道:“那你想怎麽樣?”


    “如果有人覺得我不配和他們共處一營,便請提供證據,如果不能,那恕我無法接受了。”龍時道。


    “你要什麽證據?”張飛揚的語氣和陳壯相比要和善不少,但他既然提出了這個問題,就已經證明了他並不在龍時的這一邊。


    “我聽說,軍中以武為尊,如果有人能在武術上勝過龍時,那我自然也沒有臉麵去做統領一營的校尉。”龍時淡淡道。


    “這可是你說的。”陳壯揉搓著自己的雙手道。


    龍時點頭:“龍時今天所言,大家都有目共睹,未來三營的所有兄弟們也都會知道。”


    他又清了清嗓子,重申了一遍:“整個三營中任何一個兄弟想要與我切磋,每日的休息時間我都隨時恭候,就是敗在我手中了,過一陣想要再比一場,我也絕不推脫。”


    聽到這番話,陳壯斜眼看了看龍時。


    這個有著一頭銀發的少年和他印象中的那些紈絝已經開始有些不一樣,讓他的那股無名怒火也似乎平息了許多。


    但腦海中湧現的迴憶,還是讓他緊緊攥住了雙拳。


    陳壯知道,在這個世道,有的人還不如一條狗,而對於那些權貴大家裏的人來說尤其如此。


    百姓對他們來說又算得了什麽?他們有一個專門的詞來稱唿那些底層百姓,叫做“韭青”——說的是百姓就像是韭菜一樣,割了一茬還會再長出來一茬。


    世風如此,他該怎麽去相信這個出身名門的公子會願意和他們這群“韭青”肩並肩作戰?


    ……


    龍時在營帳中的宣言很快就傳遍了整個三營。


    所有人都不清楚這個少年到底是真有這個魄力來履行他的承諾,還是虛張聲勢,表麵上氣勢恢宏,實際上隻是個繡花枕頭。


    所以,眾人喜聞樂見的出頭鳥很快就出現了。


    這天,上午的練武剛剛結束,按照軍中作息,應當要休息兩刻。


    龍時自然也不例外,他在楊府後院的作息其實和軍中的差異不大,何時用膳,何時休息,幾乎都相同。最大的一個差異就是軍中沒有午休,這讓龍時調整了好一陣。


    他的法子就是在午飯前這兩刻鍾的休息中隨便找個清淨點的地方小憩一會。


    他正準備前去,卻被人叫住了。


    “龍時,我說你每次吃飯前的這段時間都不見人影,這麽著急忙慌地離開,是要去哪啊?該不會是怕有人找上門來,所以急匆匆地逃開吧?”


    一群人已經攔在他前去的方向上,一個個來者不善地看著他。


    “所以,今天是有哪位兄弟終於想要找我切磋了麽?”龍時臉上波瀾不驚,還是保持著那若有若無的淡淡微笑。


    “沒錯。”隻聽人群中傳來一聲高喝,而後,眾人應聲退在兩邊,讓出一個人來。


    龍時正想知道這第一個挑戰者是誰。


    卻見一群壯漢退開後,竟隻留下一個對比之下略顯瘦弱的身影。


    是張飛揚。


    他的出現出乎了所有人意料。


    所有人都以為打頭陣的應該是和龍時鬧得最兇的陳壯,沒一個人想到居然會是是表麵上和龍時還算融洽的張飛揚。


    龍時也稍稍感到了詫異。


    見到張飛揚已經大步上前,在他麵前站定,眼中是十足的堅決。龍時也立刻收起了詫異的表情,問到:“所以,飛揚,你想比什麽?”


    “簡單,就比拳腳。”張飛揚雙手握拳,在身前擺了擺。


    “我能再問一句麽?”龍時突然請求。


    “直說。”張飛揚簡短答到。


    “為什麽是你?”龍時問道。


    張飛揚笑了笑,“龍老弟,我覺得你搞錯情況了。我和你關係一般,不代表我就會對你服氣。直說了吧,這營裏,現在就沒有一個人服你。也就是說,這五百多號人,任何一個來找你,都不算意外。”


    龍時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要問的就是這麽多了。”


    “好,免得你到時候被我打翻在地,再想問什麽,我都懶得迴答。”張飛揚扭了扭頭,又熱了熱拳腳。


    平日裏了解張飛揚的人都能看出,他今天練武時少有的認真,事出反常必有妖,現在他們明白了,原來張飛揚是在為中午這一場切磋而準備。


    張飛揚迴憶著上午練習的感覺,讓自己的武技熟練度在此刻迅速到達巔峰。


    與張飛揚不同,龍時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直到人群中已有自告奮勇的裁判開口道了一聲“開始”,他才不緊不慢地擺開了架勢。


    而張飛揚早已奔向龍時,一拳已出,正襲向龍時麵門。


    龍時微微側頭,躲過一拳。


    張飛揚見一拳不中,改使連環衝拳,不住地向龍時進攻。


    但這快速而密集的拳路,卻全部都被龍時用同樣細微的身法一一躲過。


    隻是這樣,就已經讓圍觀的一眾人感到吃驚。


    在近身格鬥中,閃躲幾乎必然意味著後退,因為隻有這樣才能拉長敵人進攻的路徑,從而確保在快速的攻勢中完成閃避。


    但是龍時的閃躲,全部是在原地,一步都沒有退。


    這樣的原地閃躲一直持續到張飛揚攻勢到達盡頭,而不得不退後幾個身位來喘息。


    但尚未發出一次進攻的龍時無論如何也不會給張飛揚這個機會,在張飛揚的步伐剛剛出現了往後退卻的傾向,龍時的腳步就已經先一步踏在張飛揚的退路上。


    一拳已出,帶著撕裂的空氣直奔向張飛揚胸前。


    已無退路的張飛揚隻能架起雙手來格擋。


    “嘭!”的一聲,力道極為霸道的一拳已經擊中了他交疊的雙肘,立刻讓雙臂開始酥麻,而他的身體也在硬接這一拳後迅速向後退去。


    但龍時的進攻遠沒有結束,在張飛揚尚未完全止住後退的力道時,龍時就已經緊跟其上,又是一拳擊出。


    這一拳極快,而且還是在張飛揚尚未穩住身形時攻來,根本沒有閃躲的可能,眼看著這一拳就要擊中自己的胸口,龍時的拳卻登時變作了掌,重重拍在他胸前,令得他飛速倒向人群。


    勝負至此已定。


    此時,想要看熱鬧的人還在不斷聚集,殊不知切磋已經結束。


    而在內圈看到這場壓倒性切磋的人,此刻也無不是麵麵相覷。


    “兩拳?”張飛揚看著印在自己手肘上的拳印,愣愣地自言自語。


    龍時已經收起了架勢,此刻正靜靜地看著他。


    “如何?”龍時開口道。


    “他娘的,好強……”疼痛開始從胸口和手肘上傳來,讓張飛揚給出了這樣的評價。


    “那你服氣嗎?”龍時走近,將張飛揚扶起來。


    張飛揚漲紅了臉,迴頭看了看身後的一眾同營,一把甩開龍時的手,“不服!”


    龍時微微蹙眉。


    哪怕知道自己和龍時的差距很大,但在一眾朝夕相處的戰友麵前,他的羞恥心還是裹挾著他繼續與龍時針鋒相對:“就贏了我一場而已。我已經知道你的套路了,過幾天,還在這裏,我要和你再比一場!”


    龍時坦然接受了期望的落空,道:“我隨時奉陪。”


    “你別得意!這次,這次隻是意外!下一次,我一定會讓你知道我的真正實力!”


    龍時不疼不癢地點了點頭,便在眾目睽睽下離去。


    他一個人默默地來到了軍營的一角,在這裏他可以聽到傳達軍令的鑼聲,同時也能遠離營帳的嘈雜。


    他閉上眼,迴想著自己到軍中的這半個月。


    他本以為自己應該是平民百姓的一員。


    他會穿著蓑衣釣魚,會親手修補院牆的漏洞,會在坊市叫賣,也在農忙時幫著下過地,衣服破損時用針線補過衣物。


    他覺得自己就和泱泱百姓一樣。


    但三營的這些同營卻已經用行動告訴他:他不一樣。


    吃飯時,他永遠都是自己一個人,偶爾願意來陪同他一起的也隻有齊炎。在營帳中就寢時,左右兩邊的同舍都會下意識地遠離他,寧可擠到別人的鋪位上去。


    龍時突然覺得,那天陳壯叫他“怪人”也不無道理。


    他出身顯貴,但衣食住行和平民百姓卻差不離。


    他以為這樣兩邊都能夠接納他,實際上是恰好相反。在緲城時,沒有一個紈絝看得上他,願意和他結交。到了南洲的軍營裏,也沒有出身平民的同營願意和他多說上幾句話。


    他自嘲似的長長歎了一口氣,又開始自我安慰起來。


    現在不是已經有人願意來切磋了麽?雖然不是什麽友善的關係,但總之是相比先前有所突破了。


    他應該高興。他點點頭。


    對,他應該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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