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麵好多灰。”時奚想進,又不敢進。


    他扯了一下楚無舟的衣袖,夜偏鴻眼尖看到,唇邊扯起沒感情的弧度,克製住了自己伸手拽人的衝動。


    剛剛的所思所想該被推翻了。


    是他想錯了。


    對比一下,楚無舟還是得到了一分偏愛的。這種親近的小動作,時奚就從不曾下意識對他做過。


    楚無舟對著這煙塵滿布的木屋施了一個清塵術,時奚念著也要學,一邊往裏走。他找到一些當初的痕跡,破了一角的瓷碗、後院因許久無人打理而枯敗成殘色的藥草、還有幾件幹淨的白衣裳。


    時奚還是很想知道,他離開後,楚無舟的分魂到底是什麽時候迴歸本體的。


    可許則令不肯細說。


    殊不知他越是這樣,時奚越是好奇。時奚環顧著四周,想到這些迴過頭,再度開口問:“許……楚無舟,我跟風子安走後,你的分魂真的是同時迴歸的本體嗎?”


    楚無舟微頓,點頭:“嗯……差不多。”


    “這麽含糊其辭,肯定在騙我。”時奚抬了抬手,衣袖落下,露出的白皙手腕置於楚無舟麵前,見楚無舟盯在上麵看,他於是像個小壞蛋道,“有沒有想起什麽?如果你騙我,我就要誅你心了。”


    楚無舟盯著他瘦削的手腕,喉結微滾。


    恍然間,一些埋藏在記憶中許久許久的迴憶忽而湧了上來。


    他……確實是想起一些事。


    “說不說?”


    “我……以後跟你講,好不好?”楚無舟到底是鬥不過時奚,他也怕時奚真提起那事來誅他的心,於是無奈歎道,“我保證,一定告訴你,現在這種環境不太適合與你細說。”


    “這麽多年了,還能誅到你?”時奚隨口一說而已,見楚無舟這反應反倒詫異了。


    他收迴手,寬大的衣袖隨之垂落。


    所謂誅心,也不是什麽大事。


    當初他不是朝許則令要了三次手表麽,許則令三次都不給。


    最後終於給他了,帶著表白一起,他假裝扔進了湖水裏,弄到手好多炮灰值。


    時奚也猜這件事給許則令帶去了一點小陰影。


    沒想到這都穿越修真界這麽多年了,許則令竟然還記得,並且他一露手腕就立刻記起來了。


    神奇。


    過去這麽久了,他還記得這件事,也很神奇。


    夜偏鴻環手靠在門邊,神情莫測地看著二人的言語。


    這番互動堪稱打啞謎。


    他甚至不知道他們說的誅心是什麽,手腕又代表什麽意思,每個對視間透露的信息又代表著什麽,是否有情?


    那是獨屬於兩人在異界一同的迴憶麽?


    這番令人插足不進的氛圍,倒是更令人……


    “我現在真覺得自己是小妾了。”


    夜偏鴻倏忽開口,時奚下意識迴頭,隻見男人倚在門邊,背對著身後稀薄的白光,莫測得幾乎看不清神情。


    夜偏鴻的嗓音有些涼,顯然,被誅心的不是楚無舟,而是他。


    “舊人就該丟掉,小奚,你怎麽還吃迴頭草?”


    和滿心妒忌的人是說不進話的,越說越來勁。


    既然說不進,那就不說了。


    時奚當作沒聽見夜偏鴻這句擠兌的話,他若無其事別開頭,打算在這裏草率過一夜,明日再離開。


    這床應當也是睡不了了,今夜便不睡了,看看月亮也好,遊曆的俠客應該都有這樣的經曆,他也要有。時奚抱著劍認真想著,來到了院子外麵。


    他還想去看看凡人楚無舟曾種下的菜。


    見狀,楚無舟和夜偏鴻自然是全程陪同。


    就如木屋有了孩童們接手充作秘密基地,這菜地自然也由大人們接手了,他們將這一片田野打理得井井有條,青菜長得又綠又壯,十分健康。


    清風騰起,現在應該是……秋天了。


    時奚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頓時越過麵前的青菜,循著菜地往前走,“楚無舟,紅薯是不是在這個時節成熟?”


    “嗯。”楚無舟知道他的意思,“右邊那片就是紅薯。”


    時奚往右看,扯了扯寬大的衣袖去掀綠意盎然的葉子,清香的潮濕浮動,紅薯沒在泥中,隻露出一點小頭,宛若探出水間的錦鯉,他一看眼睛立刻亮起,細白的手指攥著梆硬的紅薯根莖,拔蘿卜一樣往外拔。


    拔……拔……拔……拔不出來!


    時奚拔得臉都憋得紅了,手下根莖都隻有一點鬆動,他鬆開手,細嫩手心沾著點泥土和紅印子,看起來可憐極了。


    可惡,紅薯欺負他。


    他今天就要把它吃掉。


    時奚迴頭求助似地看向楚無舟,楚無舟望著他這副嬌態,沒忍住輕輕笑了笑。


    正要上前,這時夜偏鴻已經用法術拔了一顆紅薯上來。


    “給。”他盯著時奚,將手中的紅薯遞了過去。


    時奚接過來,楚無舟微一瞥,並不氣餒,隻是上前用手掀開綠葉,親自拔出了那顆欺負時奚的紅薯,時奚將兩顆都接了過來,也不計較上麵髒兮兮的泥巴。


    三人來到溪水邊,洗淨這兩顆紅薯,天漸漸變暗了,田野上耕田的農人紛紛卸下農具迴了村裏,不是沒人看見溪邊那顯眼的三人,隻是都不敢靠近罷了。


    曾經他們視楚無舟為魔,如今倒從楚無舟身上看出幾分仙氣來,不論真相如何,離遠一點總是好的,孫家村皆為凡人,隻願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凡生活。


    夕陽沒入山峰,夜幕降臨了。


    不算寬敞的庭院中擺著一桌三椅,一團明亮滾燙的生火燃燒在月光之下,滾滾塵煙飄浮在半空中,時奚沒有坐在椅子上,反而圍著這團火,時不時用自己手中的木棍烙一烙木炭,將紅薯翻來覆去地烤。


    火有些燙,他靠近烙一烙便要將棍子收迴,免得木棍也生了火。


    片刻,紅薯被烤得隱隱開裂,流露軟餡,濃鬱的香味一絲一絲遊蕩起來。


    時奚就著這團火抬起頭,淺淡的眼眸中映著鮮紅的火光,他看著兩人,歡喜地說:“是不是成了?”


    楚無舟起身,看著紅薯,“嗯,火候正好。”


    夜偏鴻也起身。


    他沒有烤紅薯的經曆,但這並不妨礙他尋找話題,“看著很香。”


    “那是,我烤的肯定不錯。”


    這可是他自己烤的,沒有假手於楚無舟。


    時奚用棍子小心翼翼將紅薯從火中烙出來,兩個他自然是吃不完的,於是時奚抬頭一看,大方道:“分你們點,楚無舟,有憑空變碗的法術嗎?”


    “嗯。”楚無舟頓了一頓,在木桌之上變幻出兩個碗。


    夜偏鴻麵無表情地變出第三個。


    時奚公平地分出三份,又討了一個勺子,然後才坐到桌邊。楚無舟的視線追著他看了會兒,方才想起什麽似的,一轉目光去看麵前已然破敗的木屋。


    ……這裏也曾算是新房。


    雖說婚宴未徹底辦成。


    他想補一個。


    楚無舟微垂視線,手中忽而出現一壇酒,哐當一聲沉悶響動,原是他將酒壇放置在了桌上。


    時奚聽到動靜,下意識抬起眼睛,隻見楚無舟溫和地看著自己,“果酒,喝嗎?”


    時奚還記得自己上次喝酒斷片了。


    他雖然嘴饞,但清醒要緊,於是拒絕地搖了搖頭,可視線還黏在那酒壇上,楚無舟一看便知道他的顧慮,於是說:“濃度不高,喝一點不會醉。”


    “那、那喝一點吧,就一點。”


    楚無舟又施法變出兩個小酒杯。


    真的很小,大概也就手心一半的寬度,時奚見了卻放下心,這下他怎麽都不會醉了吧?


    楚無舟在杯中倒了酒。


    淡淡的果香味飄了出來,酒味不濃,沒有遮掩果味的清香。


    夜偏鴻在一旁看著,視線落於酒杯之上,思緒卻已然飄到即將到來的婚宴上。


    不論楚無舟會不會來參加這場婚宴……


    他遲早都會扳迴一局。


    今後世人提起,也隻知和時奚成婚的是他魔尊夜偏鴻,而非劍仙楚無舟。


    說是正頭道侶,到頭來在外人眼中其實根本沒有名分,他何必為此煩憂?


    夜偏鴻唇邊扯起譏諷的弧度。


    不如想想這成婚之宴還有什麽沒準備的。


    月光淡泊如水,藏匿在天際的裂縫邊緣,塵世一角,卻難得寧靜溫馨。


    時奚用嘴巴碰了碰杯沿。


    他小小一嚐味道,確定味道是能接受的,這才準備喝下去。


    在此之前,楚無舟低低的嗓音傳了過來,“我們的婚事沒有完成。”


    時奚聞言動作一停,頓時歪了歪腦袋,睜著桃花眼去看楚無舟。楚無舟看著他,嗓音輕和,繼續說道:


    “我想,補了這杯交杯酒,就算做成婚了。”


    他與時奚曾有過兩次姻緣。


    第一次陰差陽錯,婚姻被另一人截胡。


    第二次緣分未到,他被扔下了。


    第三次。


    這便算作第三次。


    喝了交杯酒,算是圓了第二次的緣分,今後……他們還會有更多的緣分。


    如果可以,還可以補辦一個婚宴。


    不以劍仙之名,隻是許則令。


    時奚像是愣了一下,漂亮雪白的小臉流露一絲欲言又止,楚無舟以為他要拒絕,便靜默地等待著他的宣判。


    “就這樣喝嗎?”時奚指尖敲了敲杯中的杯壁,懷疑道,“我喝一口?”


    楚無舟發覺事態並不如自己幻想的那樣,直覺令他意識到時奚或許是另一個意思。


    什麽意思呢?


    他掀起淺淡的眼眸,一旁柴火無人打理,正在一點一點地燃燒殆盡,柴火躍動的那點零星火光依然刺目,映在時奚那雙濕潤且漂亮的眸子裏。


    他看著他,思緒一堵,眼中便隻剩下時奚,再也想不起其他了。


    “我看電視裏……”時奚一瞄夜偏鴻怕他聽到,所幸夜偏鴻看起來也在出神,並未偷聽,他於是比劃一下酒杯說,“電視裏交杯酒不是這樣的,得把手環過去,這樣,然後這樣……”


    兩隻手交疊。


    距離瞬間變近許多。


    楚無舟怔了一瞬,他看著時奚細膩的眉眼,握著酒杯的力道緊了一些,甚至有些輕顫,酒水都險些灑出來一點。


    時奚十分專注且認真,還在研究交杯酒的喝法,“是你喝你的,我喝我的,還是我的給你,你的給我?我忘了……電視劇裏好像沒演。”


    楚無舟輕輕說:“可以兩種都來。”


    “那就不是交杯酒了。”時奚毫不猶豫否決了楚無舟的提議,並批評他怎麽能亂來。


    思慮一番,時奚還是決定各喝各的,他喝完了小杯中的酒,抬眸發覺楚無舟一直在看自己,遂催促他也趕緊喝。


    楚無舟微微垂眼,長睫傾覆,像是笑了笑。


    他也飲盡了杯中的酒。


    時奚將手抽迴,低頭繼續吃自己的紅薯,入了秋,天涼了,紅薯多放一會兒也要涼了,涼了就不好吃了。


    正巧夜偏鴻迴神。


    他方才考慮頗多,不知為何想到凡間成婚的一項傳統,交杯酒,也稱合巹酒,或許這個也得安排上。


    夜偏鴻紫眸微垂,伸手轉動了一下眼前的碗,裏麵的紅薯他紋絲未動,反而推到了時奚麵前。


    “這裏還有。”


    時奚含糊地應了一下,但見眼前的光一暗,他困惑抬眉,發覺是夜偏鴻湊近了自己,擋住了火光。


    夜涼如水,他高大的身形落下的陰影幾乎將時奚整個籠罩在內,空中隱隱縈繞的酒香模糊了時奚幾分理智,他茫然地看著夜偏鴻,突然聽見一句:


    “你可有聽過合巹酒?”


    夜偏鴻道:“正好有酒,我們提前練一練罷。”


    時奚:“……?”


    剛喝完,婉拒了。


    修仙人士發呆是完全忽略現實的嗎?他剛剛和許則令喝了,夜偏鴻居然完全沒發覺?


    還是說裝不知道?


    否則怎麽會突然提起合巹酒……


    時奚悄然迴神,並冷酷無情地拒絕了夜偏鴻的提議,夜偏鴻見狀倒也沒強求,將合巹酒留到洞房那夜也不錯。


    吃了紅薯,又飲了一小杯酒,時奚不知不覺感到一些困意,他推開麵前的瓷碗,支著自己的臉頰去看天上的清輝,月光映於眸底,看著看著,他又忍不住去看那道和夜色幾乎融為一體的天裂。


    \"楚無舟……\"


    他天馬行空地說:\"你說,那團黑黑的空間裏,會是另一個世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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