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遙倒也沒有真的讓溫奢玉給自己陪葬。


    她剛才隻是有點想死,但是現在又忽然不想死了。


    滔天烈火褪去色彩,連同二人身上的傷痕以及這一切,一同消散。


    在心獄中的幻境消失時,月遙依然被他抱在懷裏,那雙手臂沉穩有力,仿佛能為她抵擋所有的危險。


    月遙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於是對上溫奢玉那雙眼眸。


    他好像又說了什麽,但是月遙沒有聽到。


    她從心獄中出來,神魂受損,已經昏了過去。


    ……


    鬼很少有夢。


    對鬼,尤其是月遙這樣的鬼來說,夢並不算是一個好東西。


    但是她昏過去後,竟然罕見地又做了一個夢。


    其實也不能算是夢,隻是在夢中看到了屬於自己曾經的記憶。


    無聊的十年,以及莫名其妙的天火,而後是她從無患木中再次孕育出靈智,成了一隻奇怪的鬼。


    最初她其實是沒有那麽多執念的。


    她死的時候並沒有怨氣,甚至連求生欲也很低,愛恨都沒學會,也就無所謂什麽怨氣不怨氣的。


    她隻是依舊渾渾噩噩地修煉,每天看著日升日落,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而後她學會了新的情緒——


    無趣。


    真的太無趣了。


    在她愈發強大也愈發感到無趣的時候,她遇到了一群鬼,一群想要殺了她的鬼。


    她殺了那些鬼。


    真好啊,如此鮮豔的色彩,如此喧囂的聲音,仿佛連那種名為無趣的東西都能衝淡。


    後來,越來越多的鬼來殺她,也都成了她的手下敗將,或是劍下亡魂。


    她從這種打鬥之中獲得了些許樂趣。


    再後來,有鬼跟隨她,在她的帶領下,占據了鬼界北地的無垢山。


    很少有鬼敢來殺她了。


    所以她又開始覺得無趣,在月遙看著月亮,試圖用腦子思索的時候,她遇到了一個小鬼。


    隻是一隻離體的鬼魂,誤入鬼界,又迷迷糊糊地跑到她麵前。


    吵吵鬧鬧的,很煩鬼。


    沒有被她嚇跑,反而伸出手摸鬼……沒有禮貌的小鬼。


    她說她姓越,叫皎皎。


    鬼大多是沒有名字的,也有許多是忘了自己的名字。


    可是月遙忽然想起,自己其實是有名字的。


    她姓月,名遙。


    那個小鬼還在說話,依舊煩鬼。


    她說她的名字是是她爹娘所取的名字,寓意是像天上的月亮一樣,“皎皎是像月亮一樣好的孩子”。


    月遙在想著自己的名字有什麽寓意。


    可是好像沒有。


    她沉默許久,忽然從陳舊的記憶裏翻找出答案,想起自己的名字是什麽意思。


    他們希望那個怪物離他們遠遠的,遠離他們的家,遠離他們。


    啊,原來是這樣啊……


    不知為何,她有些惱怒,像是那群不知死活的鬼試圖搶奪她的劍時一樣的生氣。


    比那時還要生氣。


    她也喜歡月亮,為什麽月亮不能是她的?


    於是沉默過後,她說:“我也叫皎皎!”


    她也要叫皎皎!


    那個小鬼很高興的樣子,她說她的名字是爹娘取的。


    她的也是!


    她討厭這個小鬼。


    比那些鬼都討厭!


    她不想理這個小鬼,但是這個小鬼卻還在說話。


    說了好多啊……


    小木偶是什麽?


    糖糕和燒餅又是什麽?


    她知道好多,都是月遙沒有聽過的東西。


    後來,那隻小鬼被她帶迴無垢山。


    她依然粘著月遙,像個小尾巴,甩也甩不掉。


    可無論月遙怎麽嚇那隻小鬼,她都沒有跑,也不害怕,她還是會笑著叫她皎皎姐姐。


    生魂自然不能久居鬼界,是月遙將她送了迴去。


    她在窗外看了許久,看到那個青年和女子將那隻小鬼抱在懷裏,親了又親。


    他們說了好多話,臉上帶著笑意,眼睛裏卻流淌出晶瑩的水色。


    似乎是名叫眼淚的東西。


    在那個小鬼死後的每一世,她都會去看看。


    直到後來,奚原將那一世的她擄走,由另一隻鬼占據她的軀殼。


    月遙救了她,送她去往生。


    她朝月遙笑著道謝,眼底卻始終帶著傷感。


    在那之前,月遙一直覺得她是幸運的。


    毫無疑問,每一世的她都善良天真,雖然月遙總覺得她煩鬼,但是也確實是很可愛的小鬼。


    可是為什麽這樣好的小鬼,依然會落得這樣的下場呢?


    她的父母不是很珍視她嗎?她的夫君不是很愛惜她嗎?她的丫鬟不是很敬仰她嗎?


    為什麽這些人都會輕而易舉地將所有對她得到感情都給了另一個人呢?


    明明很喜歡她,為什麽會那樣對她?


    原來喜歡和愛,竟然是這麽脆弱的東西嗎?


    月遙想起了那顆糖。


    其實他們也曾說過喜歡她的,在他們用鎖鏈捆住她的手腳,送她死之前。


    隻是那句是假話。


    執念大概是從那時候生出的,那一顆糖像是成了種子,在此刻長成一棵參天大樹。


    月遙仰頭望著,卻又看不清被樹蔭蒙住的答案。


    那個答案讓她花費了很久很久的時間。


    最初,月遙甚至不知道自己想從那棵樹上尋找的是什麽?是一顆果實?還是一片樹葉?亦或是一根樹枝?


    她隻是在心獄的輪迴中一次又一次經曆死亡,經曆著所有的一切。


    她不懂,也不明白,所以她無法從心獄裏麵出去。


    但是她也不害怕死在心獄之中,依舊是渾渾噩噩的日複一日。


    最初,她像殺那些鬼一樣,將心獄中所有的人都殺光。


    後來殺膩了,殺戮無法衝淡名為無趣的情緒。


    她開始近乎自殘般地嚐試一個又一個死法。


    唯有疼痛才能讓她有片刻的迴神。


    無數次的輪迴,熟悉的語調,熟悉的話。


    “阿遙,你要聽話。”


    聽話地接過那一袋他們給予的糖,聽話地吃下,聽話地置身烈火之中。


    用血肉與痛苦換取愛意。


    曾經如此。


    本該如此。


    但是這一次,月遙有些膩了這種無聊的、重複的遊戲。


    她想起那個小鬼。


    她有好多好多愛,可那些東西又好像隨時都能給另一個人。


    她流了很多淚,月遙不知道為什麽,但是與那些人有關,與“愛”這個字有關。


    “愛”是偽命題,“愛”是流動的,是不屬於接受者的,是隨時可以收迴的,是會讓人疼痛的。


    那麽這種東西就該扔掉才對,應該遠離危險、消滅危險才對。


    火焰之中,月遙再一次看到手心裏的糖。


    隻是一顆糖而已。


    不是非吃不可,不是非要這顆不可。


    天火再次降下,人們驚慌逃竄,沒有人注意到她。


    她隨手將那顆糖扔在火堆之中,手腳上的鎖鏈逐漸消散。


    而後她踏著火焰,靜靜地走出那座山。


    心獄隨之破碎。


    ……


    好長的夢。


    月遙睜開眼的時候,腦子還有些混沌。


    眼前是一張放大的臉。


    她看到麵前的“自己”臭著臉,惡狠狠地瞪人,語調帶著些咬牙切齒陰陽怪氣的意思。


    “呦,沒死呢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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