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衡之盯著冒著熱氣的茶杯沉默了半晌,用外袍墊著、接過了宥昀手中的那杯燙茶。


    “你拿著杯口能撐一會兒。”陸衡之看著杯中大多沉底的茶葉,微微有些出神。


    “在我找到墊它的布之前......要勞煩你先替我擋一會兒。”


    微涼的手掌在陸衡之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宥昀繞到書架前,從書架貼近地麵的角落裏、抽出了一卷竹簡。


    就在陸衡之奇怪宥昀突然拿竹簡做什麽的時候,宥昀從竹簡裏抽出了一卷帛書。


    ——從那絹帛的品質來看,是皇家的東西。


    ‘沒有卷軸,這不是聖旨。


    但若不是聖旨,宥昀此時把它拿出來幹什麽?還是說...帛書上寫著陛下召我迴京的旨意?......’未等完全看清那卷帛書,陸衡之心中已然閃過了萬千思緒。


    ‘可如果那帛書的內容是要召我迴京,雲之剛剛為什麽不直接拿出來?’


    陸衡之詫異地看著宥昀,有些不明白宥昀為什麽要兜這麽大一個圈子、才將帛書拿出來。


    “在快要到達東關的時候,我將它截下來了。”宥昀說著,拿著帛書重新走迴了陸衡之麵前。


    陸衡之站起身,把茶杯隨手放在書桌的一角、接過了宥昀遞過來的帛書。


    蠶絲製成的絹帛被染成了淺青色,外麵的那層繡著腳踩祥雲的仙鶴,裏麵的那層、則寫著一些來自皇帝的關懷之言。


    【陸卿,見字如晤。


    自卿為大櫟鎮守邊關,爾來已二十餘載。青年至遲暮,此二十餘載,卿未有一年元日闔家團圓。


    適逢歲首,朕念卿之功德、及你我少年之事,甚為感懷。


    槐安戰死之時,卿痛不欲生;沙場殘酷、刀劍無眼,朕不忍愛卿再受喪子絕嗣之痛,故,有意接衡之迴京。


    君予(yu)陣前搏殺、夫人陣後相守,三十餘載終不離;夫人於卿,可謂情深意切。


    邊關粗陋,每逢冬日,手指常難屈伸;元昭元年,夫人骨痹加劇,久不能立。


    濕寒之邪傷於骨髓,是為骨痹(bi)。


    骨痹之痛,非常人能忍,然夫人,已隱忍十載;何能如此?唯愛君爾。


    宮中禦醫有善治骨痹者,夫人若迴京,即不能徹底根治,也可延緩病情、減輕痛苦。


    傀人多狡詐;妻兒歸京,卿無後顧之憂,朕、亦無後顧之憂。


    東關濕冷,願卿珍重。】


    帛書上的字跡略顯潦草,是皇帝常用的行草;末尾處,是暗紅色的印蛻。


    陸衡之逐字逐句的看完了這卷過分平易近人的帛書之後,忽然明白了宥昀不直接將帛書給自己的原因。


    ‘不在我看過帛書後提醒我迴京之險,是因為他擔心我會先被陛下的“誠懇”衝昏頭腦。


    他問的那句“接不接”,是在試探我的態度。


    沒有命令、也沒有施壓,這卷帛書,隻像是兩個相交多年的老友在敘舊。


    若是毫無準備,我就算有著和東關軍共進退的打算,多半也會依著這帛書上的意思、將母親送迴晧京......


    雲之能將這卷帛書提前截下來,可見送這帛書的並不完全是陛下的人。


    迴京路遠,一路上會出什麽問題,誰也說不準;如果當真將母親送迴京,保不齊就會出事。


    若是母親恰巧落入了那些想要害死我們的人手裏......他們以母親的性命相威脅,就是知道前方是陷阱,我恐怕也得跳下去......’


    “如果我說會接下詔書,你還會將帛書給我嗎?”縱使心裏已然有了答案,陸衡之還是忍不住問宥昀道。


    “不會。”宥昀答的坦然,沒有絲毫猶豫。


    陸衡之了然地點了點頭,摩挲著手裏的絹帛,轉移了話題:“這不是陛下親筆吧?”


    聞言,宥昀認同的點了一下頭:“左相代筆。”


    用食指輕輕地在一個“今”字上點了點,宥昀平靜地說道:“左長右短、單往一邊倒,這字一看就出自左相之手。”


    陸衡之盯著那個“今”字看了一陣之後、慢慢地搖了搖頭:“我不熟這些。


    哪怕你已經告訴我這‘今’字不對,在我眼裏、這‘今’字也和陛下寫的‘今’字沒有什麽不同。


    不過......”陸衡之突然沉默了一瞬。


    “在我見過的陛下親筆信裏,陛下從未用過行草。”


    “倒也不是完全不用。”宥昀走到另一個書架前,不知從哪兒又找出了一卷帛書。


    淡粉色的絹帛上織著暗銀色雲紋,陸衡之展開宥昀新遞過來的那卷帛書,一眼就看見了宥昀之前說的那個“今”字。


    “果然不一樣。”陸衡之小聲嘟囔了一句。


    “怪不得陛下寫給父親的信用的都是楷書......”盯著皇帝寫的行草看了幾秒,陸衡之忽然間明白了什麽:“原來是怕我們看不懂......”


    “正解。”宥昀答著,從陸衡之手裏接過了那卷真正由皇帝親筆的帛書。


    “陛下很少親自寫信。


    我們的左相大人之所以仿著陛下寫了一幅行草,多半是看了陛下給我的信,誤認為陛下寫給武將的信也和文臣一樣、用的都是行草。”


    說到這裏,宥昀微微頓了頓。


    “左相應該是想要用‘陛下親筆’這件事引起你的緊張,加強這卷帛書的感人程度......


    他想通過這種方法、讓你忽略迴京途中的舟車勞頓...和危險。”


    “危險”兩個字被宥昀咬的很重;陸衡之定定地看著兩卷交疊在一起的帛書,沒有說話。


    書房裏的小炭爐用來燒水還行,若是指望用它取暖、卻是不成;


    雖然緊閉的門窗已然抵擋了屋外的冷風直接灌進來,但是屋內的氣溫、卻仍舊是冷得刺骨。


    滾燙的熱水抵不過冬的寒,隻一會兒功夫,如烈火般灼熱的茶杯就變了心。


    端起泛冷的苦茶輕輕抿了一口,陸衡之的目光停留在青色帛書的印蛻上,久久不能離開。


    “我這帛書上的,是花押吧......”陸衡之看著與淺粉帛書上截然不同、難以辨認的印蛻、有些欲言又止,“...這花押,不會是陛下的吧......”


    “是陛下的。”宥昀一邊答著,一邊將冷掉的水壺重新放到了炭爐上。


    “陛下私底下有許多花押印,至於在這卷帛書上留下印蛻的這枚......”宥昀沉默著思索了一會兒,“......寫的應該是‘元昭’。”


    “元昭?”


    陸衡之盯著帛書上的印蛻看了半晌,終於在朦朧的字體中,瞧出了一絲“元昭”二字的影子。


    “花哨成這樣,虧你能看得出來。”


    “我看不出來。”宥昀的聲音裏悄悄地染上了一抹笑意,“之前迴京的時候,陛下專門把我拎去認了半天他的畫押印。”


    陸衡之想象著宥昀被皇帝強迫著、認各種花押印的場景,忍不住笑出了聲。


    右手虛握成拳、抵在唇邊,陸衡之用力咳嗽了兩聲,勉勉強強地將向上揚起的嘴角給壓了下去。


    “陛下的私印不可能隨意交給別人,所以蕭相那個糟老頭代寫的行草,陛下指定是看過了。


    默許了蕭相模仿自己的筆跡,又沒有用玉璽......


    陛下的態度這麽含糊、這卷帛書上也沒有強製要求我迴京,可見此事還有轉圜(huán)的餘地。”


    看著重新發出“咕嚕嚕”響聲的水壺,陸衡之猛然想起有關蕭廣平的另一件事。


    “對了,你之前不是讓我派人去打聽那些商人的底細?你猜樊清和嶽溪白誤打誤撞發現了什麽?”


    陸衡之沒有賣關子,直接將樊、嶽二人得到的消息說了出來:“東關最有名的商人秦懷,是隆商行的人。”


    關於隆商行背後之人、一向傳的邪乎,但是但凡在晧京待過的人都知道,隆商行背後依靠的是蕭家。


    聽得秦懷是隆商會的人,宥昀正在收帛書的手陡然頓了一瞬;不過很快,他就恢複了正常。


    “秦懷背靠蕭家,如此倒是、好辦多了。”宥昀勾著嘴角,眼裏的情緒十分晦暗不明。


    “我撥你一千人,今夜三更,扣了秦懷的貨;不論是運往東傀的、還是運往別處的,隻要是秦懷的貨,一律扣下。


    他們若是問你為何無故扣貨,不作理會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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