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一會兒,封知平起身告辭,牛佟氏對他感激不盡,攜兒女送到大門口,直到馬蹄聲消失良久都不肯收迴視線。


    迴去的路上,牛春寒更是千恩萬謝,以拍吐血的氣勢猛拍胸膛發了一連串的誓,愣是將自己往下的九十九輩子都搭上了。


    封知平不勝其煩,勒令他閉嘴,不得準許不許說話,安靜片刻,又忍不住掀開簾子問了一個好奇已久的問題。


    “老牛,你三個孩子是你親生的嗎?”


    牛春寒差點掉下車,委屈的迴過頭:“少爺,你罵人!”


    “看路!”封知平指指前頭,而後忍俊不禁道,“我不是罵你,我就是好奇,你這副尊容怎麽生得出那麽漂亮的三個孩子,我瞧他們仨跟你們兩口子不怎麽相像呐!”


    聽到孩子被誇,牛春寒得意的咧開嘴,故作謙虛的小聲道:“其實我和我媳婦也挺奇怪的,但孩子確實是俺倆生的,可能是祖上積德,傳下來的‘地’好吧。”


    封知平瞪眼,無語的豎起大拇指:“你牛!”


    牛春寒更謙虛了:“全賴少爺栽培。”


    封知平徹底無語,放下簾子不再搭腔。


    一路無話,迴府後不忙迴屋,先去五丁堂找娘親說話。


    盛樰聽完,欣然應下,還特地讓封知平將牛春寒喊進來說了幾句話,末了正色許諾此事交由她處理,讓牛春寒吃了顆大大的定心丸,感激涕零之餘,心裏暗暗驚愕侯爺夫人的平易大度。


    要知道這種事放在旁人家可沒這麽容易,這可不是小恩小惠,而是極有可能徹底改變家世命運的潑天恩德。


    那可是知府家辦的家學,那裏的學生可不止為了念書,甚至有些人壓根兒就沒這份心思,去那裏的主要目的是拉朋結友處關係,讓自己及自己的家融入那個圈子,為現時及將來打下基礎,日後無論入朝還是在野都能獲得諸多便利。


    說直白點,那就是個交際圈,是名利場,能進去就是一種榮耀,哪怕無官無職,在普通人眼中也是半個貴族,是上層社會的一員。


    而最讓牛春寒開心的是兩個閨女,能在知府家的閨學滾一圈,就等於鍍了一層明晃晃的真金,將來議親的門檻大大提升,不敢奢望嫁入有爵之家,但找個前途遠大的如意郎君還是很有希望的。


    他甚至已經看到了自家大門被議親的人踏破的情景,笑得合不攏嘴。


    從五丁堂出來,封知平見牛春寒還一臉傻笑,不禁白了一眼。


    “你能不能矜持點,好歹是個先天,也不嫌丟人!”


    牛春寒傻笑著應聲,嘴還是合不上。


    封知平無語,懶得理他,背過身無聲的笑了笑,他其實很理解牛春寒的心情。


    俗話說“學好文武藝,賣與帝王家”,這句話自古流傳至今,道盡了古往今來芸芸眾生的執著與無奈。


    像牛春寒,一位貨真價實的靈識期先天,放在江湖上可為一方豪強,放在軍隊裏也是一員猛將,可在統治在這片大地、掌控這裏的規則和法度的大人物們眼中,他就是個卒。


    或許有人覺得這很悲哀,覺得他活得很卑賤,明明可自立門戶威震一方,幹嘛要給別人作犬馬?


    所以就有了一本本放飛理想的話本,引得一批批“有誌之士”投身江湖做那浪跡天涯的俠客,乍一聽很有氣節很有格調,可現實哪有那麽簡單?


    扔了良民的身份呢,離了朝廷的管轄,你就自由了?


    別鬧了,江湖比朝廷更陰暗更無情!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句話可不是說出來耍帥勾搭小姑娘的!


    江湖上有數不清的門派,數不盡的道統,算不完的恩怨情仇理不清的因果瓜葛,這些糾葛或者是個人的,或者是勢力與勢力之間的,無論你願不願都會投身其中,直至忘我。


    你說你想做個獨行俠?


    恭喜你,你一隻腳已經踩進鬼門關了。


    江湖上沒有真正的獨行俠,那些所謂的獨行俠每一個背後都有人撐腰,想闖出名號就得投身於某方勢力,這樣才能獲得足夠你提升修為的資源、衝突時的依仗及走投無路時的珍貴援手,否則你就隻能做一個不入流的武者泯於眾人。


    可那樣的話,同樣是社會底層,幹嘛不老老實實的做一個有律例保護的良民呢?


    所以,想施展拳腳就必須找一顆大樹抱住,等抱上這顆大樹,你會發現擺在你麵前的是一個比朝廷更複雜更混亂更絕情的體係。


    就拿點蒼山來說,作為八大派之首,點蒼山的內部格局絕對是眾派中一頂一的,其內部大致可分為內門外門兩部分,且不提內門,隻外門就分為三大區九大閣,閣內的外門弟子論資排輩,閣外還有眾多役徒虎視眈眈,役徒內部又有總管、分管、主管、主事、班頭等等明麵職位,暗地裏還有一個個圈子,如此複雜的體係不亞於朝廷,或者說點蒼山的管理模式根本就是仿照朝廷的體係修改而來的,從這點來講,做點蒼弟子跟入朝為官有何兩樣?


    當官若能力有限,隻要奉公守法勤勤懇懇,將來告老時還能升個一級半級的讓你榮退,當兵的還可能挽留你做教員訓練新兵,點蒼山隻講實力,沒資質沒實力流再多汗也沒用,隻能一輩子當個役徒,掛著弟子的名,幹著雜役的事兒,直到老死,或心灰意冷的自請離山。


    而點蒼山還算好的,八大派之下,一眾中小門派各有各的規矩,更混亂,更不公,尤其那些連門派都算不上的小幫派,那真叫一個任人唯親,幫主你得當皇帝伺候,幫主的兒子你得當太上皇伺候,一個不慎就給你扣個“不忠不義”的名頭一刀砍了,到時死了白死,連講理的地方都沒有。三二


    什麽,找官府?


    別鬧了!


    官府隻管良民,不管江湖人,除非是“官宗”。


    然官宗也沒用,當地的官員早給喂飽了,死個把個“不忠不義”的小人物算什麽事兒,興許人家一運作,還把你的罪名給坐實嘍,挑幾件無頭的命案給你添上,張榜公布讓所有人都知道你有多“惡”。


    這就是江湖的生態。


    朝廷的法度或許不公但至少明朗,且對大多數人有益,江湖則秩序又無序,活脫脫一個爛泥沼。


    而天元又帝製穩固,以八大派為首各派都為朝廷犬馬,同樣做犬馬,幹嘛去做犬馬的犬馬,而不去找大頭?


    在天元,朝廷才是最大的“門派”,擁有最多的高手,最多的人馬,這就是牛春寒等一眾高手寧為走卒不為人主的原因。


    “寧做雞頭不做鳳尾”永遠是說的人多做的人少,畢竟鳳凰是人人捧的,當個尾巴毛也是榮光,雞則是宰來吃的,叫得越歡死得越快,能撐到最後的沒幾個,能撐到最後還冒頭的更是罕之又罕,兩相對較,還不如當個尾巴毛來得穩妥和榮耀。


    封知平隻是調侃,沒有看不起牛春寒的意思,他很清楚這裏麵的道理。


    莫說牛春寒,自己家又何嚐不是,老頭子當初跟果聞大師那般情深,為何一得詔令即刻返家?


    僅僅因為朝廷的律例?


    開玩笑!


    封莫修當時的情況,基本等於跟老封家決裂,隻差族譜除名這一道手續,就算他不迴去也不會有人說他什麽,大不了一紙文書自逐家門便是,而他毅然決然的離山返家正是看明白了這些事,知道點蒼山再大也大不過朝廷,想出人頭地,想堂堂正正的扇老封家的那些個老臉,在點蒼山不行,隻有朝廷能給他這種機會。


    事實也正是如此,如果當初留著點蒼山,那就沒有現在的赤劍侯府,沒有威名赫赫的封家軍,沒有他這一脈讓人連封家本家都幾乎遺忘的“正統”,而留在點蒼山的他現在充其量也就是個具形期長老,以他的資質武魂後應該能封個山主,將來秋墨白掛了興許還能爭個宗主當當,但就算他成了點蒼宗主,在朝廷眼裏也仍舊是個“江湖草莽”,說好聽點叫“江湖豪傑”。


    一個江湖豪傑去打老封家良民們的老臉?


    就算官府不管,他的名聲也完了,老封家再一鬧,徹底臭大街,哪有現在這樣來得解氣?


    封知平明白這些,所以今天才特意去牛春寒家看看,其實他早就想去了。


    牛春寒作為他目前僅有的親信,辦事得力,講話風趣,很對他的胃口,他想留住這個人就得塑造他的忠心。


    而忠心這種事,靠嘴說不成,靠威壓不成,靠情分也不成,歸根結底還是得靠實際。


    光耍嘴皮子擺架子談情分不給實際的,再熱的心也給磕磣涼了,恩威並施有賞有罰才是王道,封知平從小耳聞目染心裏門兒清,今天就是過去“愛屋及烏”的。


    他原本是想在自家內部給牛春寒的兒女們安排安排,畢竟牛佟氏的父親也是封家軍的人,妥妥的自己人,安排起來肯定方便,不想竟知道了牛春寒的另一番思量。


    不得不說,牛春寒這人平日的言行舉止雖有些摳門,但眼界確實不俗,絕非表現出來的那麽短視,能說出“讀書比習武重要”這種話就足以讓人刮目相看,所以他直接許了個天大的人情。


    目前一切順利,效果比預想得還好,看牛春寒的眼神,自個兒現在叫他去死估計他都甘願。


    除了給牛家一個上升的機會,封知平其實還有一重考量。


    頭也不迴,封知平好似不經意的微笑道:“壯壯不錯,我很喜歡他,但他的名也該取了,要不跟其他小朋友玩耍時如何稱唿?總不能人人都叫他壯壯吧,不成體統,會讓人笑話的。”


    牛春寒正傻樂呢,聽到這話心中一動,瞥了眼封知平的表情,微微躬身微笑道:“要不您受累,幫著給取一個?”


    “笑話我是不是?信不信我給你兒子取名叫牛魔王?”橫了牛春寒一眼,封知平笑道,“還是讓先生給取吧,取個又好聽又內涵又講究的。對了,你別忘了迴頭給先生封個紅包,記住別給錢,好些個讀書人自命清高最惡銅臭,聽說那位老先生尤甚,弄點上好的字畫筆硯什麽的送,怎麽遞不用我說你自己清楚,想必他不會拒絕。”


    牛春寒應是,封知平又道:“私塾裏那些孩子隻是生得好,有些驕縱,扒了那層皮都一樣,誰也不比誰高貴。迴去後跟壯壯說,讓他不要怕,那些小混球最會欺軟怕硬,你越示弱越會被人欺負,碰到麻煩切記先占住一個理字,咱們劍侯府人沒理不怕,有理就更不怕了,挨個拾掇他們。我估計也就兩三波吧,嚇退了就融進去了,到時你囑咐壯壯讓他多聽少說,切記不要亂插嘴亂說話,要知道他那個年紀的小孩子嘴上沒把門的,說錯不該說的話就不好了。”


    牛春寒徹底明了,躬身道:“是,屬下一定叮囑他,多聽,少說!”


    封知平給了個滿意的笑臉,迴過頭無聲長歎。


    牛春寒手中的情報網是依托封家暗衛的建立的,雖然連五保證暗衛已經清洗幹淨了,沒有問題,可那枚舌根下的暗衛徽記還是像刺一樣紮在心裏,拔不出,抹不掉,令人難以安心,所以他必須重新組織一套情報網,盡可能的擺脫暗衛,隻屬於他自己。


    如果可以,他很不想將這種算機落在一個才五歲的小孩子身上,奈何他無人可用,而壯壯那個年紀的孩子又最不設防,很容易打探到一些有用的信息,畢竟不是每個孩子都像他和遊景漣這麽早熟。


    好在這事沒什麽危險,即便有麻煩自己也能解決,而且從長遠來看這是件極有利的好事。


    情報工作從娃娃抓起,一點點滲透,等過個一二十年,娃娃們都長大了,有成了,同窗發小的情誼讓裏麵的關係根深蒂固盤根錯節,自己這張網,就算織成了,到時如果又有人想害自己,哪怕再次買通了暗衛也不怕了。


    眼睛這玩意兒還是長在自己身上好,靠別人的眼睛走路怎麽摔死的都不知道,明武帝給他立了個很好的榜樣,他不想做他那樣的“寡人”,但借鑒取精還是可以的,且很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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