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常寺乃九寺之首,但大周兩代帝王務實不務虛,朝廷財政又拮據,各種典儀能省則省,連帶著太常寺權柄也弱化不少。


    晌午時分,韓天養來到太常寺。


    “可是有什麽緊要公事?”


    韓三元見到長孫,立刻蹙眉詢問。


    聽祖父說得如此絕情,韓天養壓下心中的委屈,一絲不苟行禮,麵上波瀾不驚地道:


    “下官奉命給大人帶個話,明相願與大人合力,維護洛都政局穩定,避免動蕩。”


    韓三元聞言麵色微沉,旋即問道:“揚州牧可是與此事有關?”


    時隔四百多年,朝廷重置揚州牧的事情,給洛都政壇帶來了極大的震動。


    九卿外放也隻是上郡守,一郡之地的河南尹都位同九卿,這軍政一把抓的州牧絕對在九卿之上,尤其是揚州這等超級大州。


    韓天養平靜地道:“明相未曾提起此事。”


    沒有否定,就是默認。


    韓三元皺眉追問道:“到底因何如此急迫?”


    韓天養斟酌著措辭道:“明相不希望洛都也出現多輸之局麵,有些事,一旦開了頭,就很難收場。”


    強調“也”,說明江東局勢已經呈現多輸之局麵。


    韓三元麵色微白了一瞬,似乎又想起了那段不堪迴首的歲月。


    陛下執政三十年,就隻殺過一次人,一次殺了七年整。


    如果陛下再次舉起刀,天知道殺到什麽程度是盡頭。


    雖然如此做法後遺症極大,但那也是活人才需要操心的事。


    “阿祖,來年二月初一大朝會將集中討論人事任免,望阿祖與父親早做決斷。”


    以晚輩身份傳遞完私話,韓天養行禮後轉身離去。


    目送長孫決然離去,韓三元幽幽地歎了一口氣,畢竟是他第一個孫子,怎麽可能不疼?隻是家族需要分散風險罷了。


    隻是眼下似乎分散風險還遠遠不夠。


    壓下紛亂的思緒,韓三元皺眉沉思起來,危險他也看得到,隻是不如薑雲逸那般精準敏銳罷了。


    最關鍵的,要叫皇帝放心,又不能予取予求,談何容易?


    這一日,洛都的公侯們各個心神不寧,一副惶惶不可終日的樣子。


    隻是此事知曉得人極少,洛都輿論圈子裏最熱的還是《蝶戀花》。


    女漢子減肥都能炒一個月,何況《蝶戀花》文學性、現實批判性、讀書人自強不息精神、執政者銳意革新精神,都是可圈可點的,正能量滿滿、才氣炸裂,要什麽有什麽,便是最挑剔的文人都不好意思雞蛋裏挑骨頭。


    有名士評曰:


    雅俗共賞,千年風華集於一冊;


    貴賤同舟,萬世基業成於此道。


    《蝶戀花》披著癡男怨女的爛俗外衣,肆意揮灑蓋世才氣,各種不同群體都能從中讀出不同的共鳴。書中詩詞名句也是立意高遠和無病呻吟的兼而有之,雅俗共賞名副其實。


    書中左丞相王安石與男主薑小明這對翁婿的共同奮鬥,正代表萬世不易之正道——各階級大聯合。


    所以,這所謂的名士,顯然也是接受了階級論的。


    《蝶戀花》刮起的這陣風,叫本應無比緊張的洛都氣氛瞬間畫風不對了。


    以至於朝廷破天荒重置州牧這等天大的事都被《蝶戀花》給蓋住了。


    ……


    城南,石炭場。


    虞世學看著自己最喜歡的學生沉默地忙這忙那,心如刀割。


    自從前幾日知曉他隻能上洛南職業技術學院後,便是這個樣子。雖然什麽也沒問,什麽也沒說,但作為先生自然將學生的心思看在眼裏。


    “陳星,你們坊裏最大的戶是哪一戶?”


    忽然聽到先生問這種問題,陳星隻道是先生要跟他拉家常,當即隨口道:“劉員外家,他家宅子占了整整三畝地,聽說值二三百萬錢呢。”


    虞世學又道:“這劉員外家裏做過多大的官?”


    陳星隨口解釋道:“劉員外家幾代人都是吏員。”


    虞世學微微頷首,又問道:“劉員外家的孩子,隻能上洛西少學,畢業以後大概也隻能繼續做吏員。”


    陳星愣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些什麽,情緒複雜地看著虞世學:“先生,您不用專門給我說的,對我來說,能讀書已經很好了不是麽?我爹娘可是一個字都不識的。”


    虞世學心情愈發沉重,臉上卻波瀾不驚地問道:“不公平,對吧?”


    陳星卻道:“先生,我都知道的,人生出來就不公平不是麽?”


    虞世學被這一句話堵在心口,悶得直發慌。


    看著學生繼續忙東忙西,主動收拾視線所及的一切雜務,沉默良久,忽地大聲問道:


    “你甘心麽?”


    聽到先生頭一次如此大聲說話,陳星小小地嚇了一跳,旋即又沉默了,憋了許多天的幻滅終於爆發出來,豆大的淚珠吧嗒吧嗒往下滾:


    “先生,這是為什麽呀?為什麽我們窮人家的孩子,就算讀了書也隻能去做工,不可以科舉?”


    麵對這個最喜歡的學生質問,虞世學心如刀割,卻也隻能耐心解釋道:


    “如果牛大壯欺負你,你怎麽辦?”


    牛大壯是石炭場力氣最大的孩子,長得跟頭牛似得。


    陳星抹了抹眼淚,不明所以地道:“跑。”


    虞世學有些頭疼,隻能補充道:“你隻能等長得比他更強壯時才能打迴來。”


    陳星皺了皺眉:“可是先生,我在長,牛大壯也在長,我這輩子應該都打不過他的。”


    虞世學愈發頭疼,隻能道:“先生也和你一樣的出身,不是麽?”


    陳星愣住了,這些時日,先生就是他的榜樣,他內心最渴望的就是如同先生一樣出人頭地。


    虞世學看著自己的學生,道:“今秋科舉,六百名進士中,隻有十七名貧寒之家的讀書人。這還是明相公平取士的結果,也是權貴們能接受的極限。


    所以,這條路,隻有最聰穎最有定性的貧寒之子才有可能走通,你過了年就十三歲了,啟蒙已經很遲了,這條路對你來說會難上加難。”


    陳星卻雙眸重新綻放出希望的光彩,揮舞著拳頭,堅定地道:“先生,我不甘心,我一定要試試!”


    虞世學負手而立,審視著陳星,道:“如果這條路你走通了,中了進士做了官,然後呢?”


    陳星登時愣住了,在他認知裏,出人頭地就是遙不可及的彼岸,從未考慮過登臨彼岸後的問題。


    “請先生教我。”


    聽到這小子逃避問題,虞世學肅然道:“這是別人教不了的,遵從你的本心就好。”


    陳星沉吟道:“叫我爹娘和阿妹都過得好一些。”


    虞世學搖搖頭:“等你做了官,這些都不是問題。”


    陳星苦思冥想半晌,才恍然道:“我要像先生一樣,教窮人家的孩子讀書!”


    虞世學笑了,這就是根性,也是悟性。


    見到先生笑了,陳星也喜出望外,很顯然他答對了,旋即卻見先生臉又一板,沉聲道:


    “你可能最多隻有五年時間讀書,這五年我沒有太多時間教導你,至少在讀書這件事上,你隻能靠自己,讀書以外的阻礙,我會盡可能幫你掃清。


    但請你務必記住今日說過的話,如果將來做了官卻背離了今日之初心,我會親手將你打落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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