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有記憶起,父親便每日都教我習武,從日頭升起,到日頭落下。


    父親總是很嚴苛,不讓我喊疼,也不允許我掉眼淚,摔倒了就爬起來,受傷了就包紮。他說,眼淚,是最沒用的東西。


    練武是件苦事,但我喜歡練武,因為隻有在將父親當作前進目標時,我才能暫時忘記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


    可一天總會結束,太陽升起又落下,院子那麽大,府裏那麽多人,可無論春夏秋冬,坐在門檻上看風景的,始終隻有我一個。


    有人喜歡朝陽,有人喜歡圓月。但不論朝陽或是圓月,在我眼中也沒有太大的區別。不過是坐在那,看著日頭升起月亮落下,好像是給自己找了件事做。


    盡管在這件事上花費了許多光陰,但我其實一點也不喜歡看風景。院子裏的景色沒有新意,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在我並不算長的人生裏,已經瞧過不知多少迴,即便閉上眼,我也能知道此刻風從哪兒吹來,光從哪兒透下。


    一切都這樣單調又寂寥。


    直到黑夜完全把我吞沒,才會有些變化。


    我忘了從幾歲起就沒有再同母親睡,忘了是從什麽時候起就一個人待在大大的院子裏,如果要追溯源頭,那對於還沒有活過十年光陰的我而言,就太遠了。


    我記不清,又或許是從我記事起,就已經是這樣了。


    晚上的院兒裏總是那樣靜,連府中丫鬟小廝的腳步聲都聽不到。


    我比較喜歡夏季,夏日的夜比較熱鬧,有此起彼伏的蟬鳴蛙叫。


    不過,如果沒有蟬鳴,有月亮也好。


    沒有月亮,有風也好。


    其實也不一定要這樣具體,有光也好,有聲音也好。總之,隻要讓我能分些注意力出去,不隻單單望著黑洞洞的房間,都好……


    ……


    父親話很少,我那時聽得最多的,就是旁人讓他對我不要過於嚴苛,然後他迴答說,鳳家的男兒,自小就沒有玩樂的說法。


    所以我自小便沒有玩伴,我不能與任何人走近,也不能讓他們靠近我。


    即便是府中的仆役,我也不能與之親近。


    不然,受罰的可能是我,也可能是他們。


    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這樣活,甚至很久以前,我以為,所有人都是這樣,至少,鳳家的男兒都是這樣。


    後來的後來,我才知道,一切並非如此。父親幼時不是這樣,祖父幼時也不是這樣,隻有我,不一樣。


    我跟別的男子不同。第一次意識到這件事時,我並不明白這一切是為什麽。問父母,沒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得來的隻是父親的反複強調,和母親的眼淚。


    我想,或許從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與別人不同。


    我注定是一個要頂著男子名頭活著的女子。


    ……


    我忘記自己看著太陽從天邊升起了多少次,這樣的日子才有了改變。


    母親跟我說,我可以上學堂了。


    她說,上了學堂,我會有很多玩伴。


    聽她說這話時,我也弄不明白自己是期待更多一點,還是恐懼更多一點。


    總之我還是被送進了學堂。


    學堂裏的男孩們似乎都互相熟識,看著他們三兩成群,熟稔地玩鬧,我隻能站在一旁,像是誤入的外人。


    或者說,我本就是個外人。


    他們就這樣自然而然被彼此吸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就圍到了一堆。


    或許,跟他們打成一片並不是一件難事,我想學著他們的樣子去交朋友,但看著吵吵嚷嚷的人,不知道為什麽,我的腳,移動不了分毫。


    夫子說,我是學堂裏最聰明的孩子,因為我過目成誦,一點即通。


    父親也說,我還算受教。


    我不知道他們說的話是不是能當真,但我覺得大概是哄我的,不然,一個聰明的人,怎麽會連交朋友都不會?


    不過會不會的,也沒什麽要緊。反正他們也不喜歡我。


    對此我表示理解,畢竟對比起其他人,我的確是個怪胎。


    他們大概嫌我太過沉悶,就連路過都要避遠,仿佛隻要靠近一分便會被我身上令人嫌惡的氣味纏上。


    我的生活好像變了,又好像沒變。變的是身邊的人多了,不變的是,我仍舊是一個人。


    看著他們三兩成群,我承認,我的確會羨慕。


    不過偶爾偷聽著他們的談話,我想,即便我在其中,也插不上話。


    我不能跟他們下學後一起鬥蛐蛐鬥草,也不知道賽狗是什麽。


    有個男孩說,他有個弟弟很可愛,每天都陪他一起玩,然後得到了許多人的附和。


    其實更小一些的時候,在知道世間原來還有弟弟妹妹的存在後,我也曾向母親要過,我想,如果有個弟弟或者妹妹,或許就沒那麽孤單了。


    但母親隻搖頭,摸摸我的腦袋,一聲接著一聲歎氣。


    此後,我也不會再去纏著她要了。


    ……


    學堂比起家裏的日子更難熬些,因為他們對我越發厭惡了。


    不知是誰起了頭要去偷夫子的酒,大概是想著罰不責眾,能拉一人是一人,所以連帶著我也被他們算進了邀請名單裏,但我搖頭沒應。後來東窗事發,被夫子責罰,唯獨我幸免。他們不服,背地裏說我假清高。


    像這樣的事情發生了許多次。我成了他們眼中的異類,他們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


    尤其是後來他們其中一人欺負街角的孩子被我打了一頓之後,我與他們的關係就越發惡劣了。


    從一開始隻是口角爭執,到後來拳腳相向。我知道自己在嘴上占不到好處,所以更喜歡打架。每次衝突過後,我都能感受到他們對我更加深切的厭惡和排斥。不過他們打不過我,也不能奈我何。


    我不記得我摻和了多少樁閑事,也忘記挨了父親多少頓打。


    母親抱著我流淚,勸我。


    我想同她說,我不想去學堂了。但不知道為何,話到嘴邊,卻總是開不了口。


    後來發生了一件事,城東一所學堂,有個女子扮作自己龍鳳胎的兄長混進學堂被夫子發現趕了出去。這件事在學堂裏引起了軒然大波,所有人都議論紛紛,仿佛在欣賞一出荒誕大戲。


    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那時的感覺,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鬼使神差地過去插話:


    “學堂……為何不讓女子進入?”


    我的聲音在熱鬧的議論聲中顯得格外突出。


    他們怕我,所以不會不迴答我的話,但語調卻仍不可抑製地透出一股看笑話的譏諷:


    “自古哪有女子上學堂的道理?”


    這一句話落下的瞬間,好像有個霹靂砸在了我身上。


    我像一個偶得族群死訊的落單幼崽。


    而在這一刻,我終於明白了一些什麽。


    學堂裏有個家夥聽了此事大放厥詞,說了許多烏七八糟的話,我許是失了智,將他按住暴打了一頓。


    這事兒鬧得很大,因為我當時下手沒個輕重,大夫說,他至少要躺上兩個月。


    那時學堂的孩子年歲尚輕,都是天不怕地不怕沒心沒肺的年紀,他們不怕惹事,但大人們不一樣,沒人願意找我父親的麻煩,但父親還是帶著我登門致歉。我低頭站在門口,心中卻沒有懊悔,父親讓我道歉,我不肯。


    我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如果有人嘴巴不幹淨,我就撕了他的嘴,他要是反抗,我就讓他見識一下我的拳頭。這是我那時簡單而直接的邏輯,也是我那時最粗暴的正義。


    但違抗父親從來都不是什麽明智的選擇。


    在挨了暴怒的父親一頓打後,我偷偷溜出了府。


    鳳府的守衛還是很嚴密,但畢竟是我家,要想出去對我而言並不難,另外就是,他們大概也不會想到,我會做出離家出走的舉動。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兒,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我隻是不想迴家,也不想去學堂。


    我不想跟父親母親說,因為從他們嘴裏從來得不到答案,不想去學堂,因為那兒沒人喜歡我。我就想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一個人待一會兒。


    我承認離家出走的行為很愚蠢,可我那時畢竟不算一個心智健全的大人,七八歲的孩子,會做出一些明擺著愚蠢的事並不稀奇。


    但一個人要是倒黴,做什麽都不會順利。


    渾渾噩噩走在街上,四周沒什麽人,察覺到有人靠近的前一刻,我的意識已經開始模糊。


    等我再睜開眼時,周圍昏暗一片,似乎是個什麽洞穴之類的地方。


    是兩個聲音將我吵醒的:


    “這樣的你也敢抓?!你有幾個腦袋!”


    “我不是看這娃娃漂亮嗎……”


    “你動動你的豬腦!看看人家那一身!是我們能招惹的嗎?!”


    “那……那咋辦?放了?”


    “放放放!放個屁!你把人放迴去,等著官府來抓我們?!”


    “啊……那……那……”


    “那什麽那!把衣服扒了燒了!找件別的換上!別讓人認出來抓緊賣了!”


    “哦……”


    我努力想要動彈,卻發現自己的身體被綁得緊緊的,一絲動彈不得。


    我那時對人伢子還沒有概念,但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受到了恐懼的觸須正悄悄地纏繞上來。他們在談論著某種交易,而我,無疑成為了這場交易的核心。


    “快點!別磨磨蹭蹭的!”那個粗獷的聲音催促道。


    緊接著,我看到了一個魁梧的男人朝我走了過來。


    “這娃娃長得真俊……”他在我麵前蹲下來,打量著貨物似的打量我,然後轉頭看向另一個人,“不過哥,你瞧得出這娃是男的女的不?是不是年紀太小了沒長開啊。”


    另一道聲音不耐煩迴答:


    “男的女的扒了褲子不就知道了?磨嘰!”


    聽了那人的話,我麵前的男人蹲了下來,開始解我身上的繩子。


    我心中大駭,隻能一邊死命扭動身子掙紮,一邊可笑地唿救期望有人能聽見動靜救救我。


    但這些自然不會起什麽作用,他們到底不是學堂的同窗,我敵不過他們。他嫌我煩,狠狠抽了我一巴掌。不一會兒,我的衣服就被扒了下來,扔在一旁的火堆裏。


    火焰熊熊燃起,將我的希望燒成飛灰。


    “嘖……”將我的衣服扒下來後,他並沒有立馬遞給我新的衣服,我隻能縮成一團緊緊抱住自己,維護住自己那可憐的自尊心。


    “打扮得像個男娃,怎麽是個女的?”


    他有些可惜地道。


    “可惜了……”


    可惜了……


    這三個字落地的一瞬,過往種種情緒如潮水般翻湧衝進我的腦海。


    悲傷,委屈,憤怒……


    我哭了。


    父親說過,哭鼻子很沒出息。


    可我控製不了自己。


    一個人待在院子裏我沒哭;被同窗孤立我沒哭;被父親打罵我沒哭;發現自己被人伢子擄走我沒哭;就連被扒掉衣服我也沒哭!


    可為什麽呢?有沒有人能告訴我為什麽?!


    父親母親要我扮作男子!我是同窗中的異類!他們也說女子不該如何如何!


    現在竟然就連人伢子都覺得我生錯了!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心頭好像是被什麽重物壓住,讓我無法唿吸。


    這或許不是我自出生起第一次哭,但卻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哭,是一件這麽痛快的事情。


    ……


    人伢子給我換上了件舊衣服,我被他們丟進孩子堆裏,和其他不幸的孩子一起,等待著未知的命運。


    一群孩子中有個大點兒的女孩很惹眼。


    可能是因為她高一些,也有可能是因為她漂亮。


    還有就是,她看我的目光……跟其他人不一樣。


    她跟我不一樣,孩子們都很喜歡她,就連人伢子都偏愛她,因為她會跳舞,所以總被帶出去賣藝。


    然後等她迴來,就會有一群孩子圍上去,“姐姐”“姐姐”地叫她。


    她就像是一團小小的火焰,隻要有她在,就有光亮。


    隻是我不在人群裏。那些孩子並不喜歡我靠近,所以,他們怎樣都好,與我沒什麽關係。


    不過,我還是會偷偷地、遠遠地望她一眼。


    然後,她也恰好看向我,衝我微微一笑。


    她真是個很討喜的人。像是冬天的太陽,夜晚的月亮。


    ……


    被拐的孩子們不喜歡我,人伢子也不喜歡。人伢子說,我的牙齒是最尖的,也是最不記打的,白瞎了一張臉,以為是好貨卻砸在了手裏。


    我好像總是挨打,在家挨打,在這裏也挨打。逃跑被打,抓咬買主被打。


    人伢子有一根鞭子,上麵全是密密麻麻的倒刺。它的滋味兒,沒有人比我更懂。


    衣料總黏在傷口上,新傷舊痕交織在一起,有時候到了夜晚,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睡過去了,還是暈過去了。


    或許是因為我總跟人伢子對著幹,也可能是因為我身上總是有血,那些孩子總是很怕我。每當我從人群中走過,他們都會紛紛避開,仿佛我身帶瘟疫一般。


    算了,反正我也不想認識他們。


    可是餓肚子很難受,如果能有一個人陪我說說話,或許能稍微緩解一下這種感覺。人伢子不給我吃的,說我這種倔脾氣,就應該餓到聽話為止。


    我想我應該快死了,其實死了也好,難道會比活著更可怕嗎?


    可就在這時,一雙已經看不清花樣的舊鞋出現在了我眼前。


    然後,我抬起頭,一個窩頭遞了過來。


    那是我第一次在別人眼中看到心疼。


    她真的很漂亮,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


    “你叫什麽名字?”


    她問我。


    總被叫姐姐的女孩,居然到了我麵前。


    我有一瞬的恍惚,卻隻能低頭抓著窩頭,不知道要怎麽辦。


    父親母親說過,不能讓人發現我是女孩。


    我看起來似乎是已經把最重要的事搞砸了。


    但至少,他們現在還不知道我的名字,應該也不會有人把我和鳳府聯係在一起。


    這個問題,不能迴答。


    可是,應該沒有人會喜歡這樣的沉默。因為我已經用同樣的方法推開了很多跟我說話的人。不管是同窗,還是這裏的孩子。


    我不想推開她,但更不想騙她。


    我還是沉默了。


    那雙舊鞋果然不出所料離開了我的視線,是了,沒有人會喜歡熱臉貼冷屁股。


    可是,身旁傳來動靜,我轉過頭去,她竟是繞到我的身旁坐下了。


    她像是一道光,霸道地闖進了我灰暗的世界。


    ……


    也不管我理不理會她,她跟我說了很多話,她說,我這樣倔討不了好,就算是裝也要裝得乖巧,不然不等逃出去,自己先餓死了。


    她的話淺顯易懂,我聽了,但做不到。


    我咬了多少次人,她就遞給了我多少窩頭。


    我忘了過去多久,她就這樣一天一天坐在我身旁。


    後來,我想我終於找到一個完美的答案:


    “小寶……”


    這是我的乳名,應該……不算撒謊。


    “嗯?”


    她一時沒反應過來。


    可我也沒有勇氣再說第二遍。


    很快,她反應過來,臉上現出驚喜的表情,笑起來:“小寶啊……你的名字?”


    “看來,你爹娘很疼你呢!”


    說到此處,她的笑慢慢僵住,然後沉默下來,漸漸地,大概是想到了自己的爹娘,臉上的笑也淡了下去。


    我知道,在這裏的孩子,大多牽掛父母。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隻能挪挪腳,靠她更近些。


    “……”


    “我……也可以叫你姐姐嗎?”


    這是我主動同她說的第二句話。


    ……


    姐姐問我為什麽總是不開心,我說我想當將軍。


    她似乎是沒想清楚這其中關聯,隻當我是孩子答非所問:


    “小寶的願望是成為將軍嗎?”


    “真了不起!”她總是很捧場,“要努力哦!”


    她迴答得這樣理所應當,我愣住:“姐姐……不會覺得很奇怪嗎?”


    “為何要覺得奇怪?”她不解。


    “可……我是女孩,也沒有關係嗎?”


    她聽了我的話,看向我的眼睛:


    “女子如何?女子便不能做將軍嗎?”


    她這兩句倒是將我弄得呆住了:


    “可世人皆說,女子……”


    她打斷了我:“女子便不如男子?”


    “你若是想做,便努力去做,管這些作甚?”


    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可旁人……”


    “旁人什麽?”她第一次露出嚴肅的神情,“旁人說不行你便不行嗎?”


    我呆呆地看著她,仿佛看到了這世間新的色彩。


    她沒有說我生錯了,也沒有勸我放棄,她捏捏我的臉:


    “小寶,有沒有路,總要走過才知道。”


    ……


    有一日,她迴來,變戲法似地從身後取出一枝桂花,然後笑盈盈遞到我麵前:


    “送給你。”


    那昏暗的洞裏總是又黑又冷,那枝桂花,卻那樣香,熱烈又張揚。


    空氣被它霸道的香味覆蓋,好像連同溫度都暖了幾分。


    她見我半晌沒有動作,也不管那麽多,一把將手裏的花塞到我懷裏。


    我開心得要死,洞裏有那麽多孩子,但她隻給了我。


    但不得不承認,我那時的確不怎麽會說話,竟然就這樣直愣愣問她:


    “為什麽給我?”


    “因為桂花很香啊~”她說,“我覺得嘛,桂花是所有花裏最香的花,最厲害。”


    “小寶要做最厲害的將軍,你看,桂花就是花裏的將軍。”


    “最厲害的花送給以後最厲害的人~”


    她看待事情的角度似乎就是這樣不同,有人說牡丹國色天香,有人說梅花堅韌頑強,還有人說菊花高潔清雅,可她偏說桂花最厲害,因為它最香。


    “那……姐姐喜歡桂花,也是想成為一個厲害的人嗎?”


    她點點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我想找句詩賣弄,誇誇她,奈何我讀的書還是太少了。


    想了許久,我也隻費勁憋出一個“嗯”字。


    我想,如果我是個啞巴應該會討喜許多。


    ……


    我喜歡跟她待在一起,她好像有說不完的故事,有民間的鄉野村聞,有她喜歡的詩人墨客,不過更多的,還是她家中的趣事。


    我最喜歡聽她說他爹的事。


    比如,她娘親很喜歡玉蘭花,她爹就去摘,結果從樹上摔下來掉進了牛糞堆。最後還要一瘸一拐地將那枝玉蘭花送到她娘手裏,他爹滿身都髒兮兮的,唯獨那枝玉蘭花潔白無瑕。


    再比如,她不喜歡女紅,但她娘親與家中的教習夫子都逼著她學,她就逃學,鑽洞爬樹,氣得兩個平日裏溫文儒雅的人破口大罵,然後她就坐在樹上,等著她爹來解救她。


    她說每年中秋,他爹都會買兩隻兔子燈籠,她一隻,她娘一隻。


    在那段日子總是吃不飽,吃不飽,晚上就會餓,餓,就睡不著。她就唱歌哄我:


    月兒彎彎,星兒閃閃,誰家娃娃,淚花串串。


    天兒秋秋,蟲兒啾啾,誰家娃娃,哭鼻羞羞。


    我說,這歌怪。她說當然怪,因為這是她小時候夜裏哭,她爹現編出來哄她的。


    即便是在這樣的環境裏,她臉上也帶著笑,她就像是一棵頑強的小苗,隻要一點水,就能生長,隻要一絲希望,就能破土而生。


    她家真好,難怪能養出這樣的她。


    聽她說這些,我也常常想起父親母親。


    我不知道他們算不算恩愛,父親少言,說不來甜言蜜語,更別提為母親摘什麽玉蘭花,母親也不是活潑的性子,我看不出什麽。


    隻是偶爾能聽見些閑話,說他們感情和睦,或許等我更大些,就能看出來了。


    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做什麽呢?


    有沒有罵我?


    有沒有到處找我?


    母親肯定會傷心難過,父親呢?


    ……


    姐姐總勸我服軟,可我對人伢子總是低不下頭,後來,她見勸不動我,人伢子打我,她就護我。人牙子怕打傷了她跳不了舞,於是每次就這樣作罷。


    有一次,她和另一個人伢子迴來,身上帶著傷。她的臉色蒼白,走路的步伐很輕,脊背卻依然直挺。


    我再一次觸怒了人伢子,他們照例抽出鞭子,她也照例擋在了我麵前。


    但這一次,人伢子沒有饒過她,她把我抱進懷裏,那一刻,她似乎比任何時候都要脆弱,卻又比任何時候都要堅強。


    一道又一道鞭子抽下來,她隻閉著眼,一聲不吭,好像感覺不到痛一樣。隻有我知道,她抱著我的手,在發抖。


    原來姐姐從來不是特別的,原來她也會挨打。


    這是我第一次麵對那根鞭子時感到害怕。


    我哭著求他們不要打了,我會乖乖聽話!我再也不咬人了!我什麽都聽他們的!


    終於,他們停了手。


    她伸手溫柔地把我鬢邊亂糟糟的頭發攏到耳後,蒼白地笑著:


    “別哭,不疼。”


    ……


    這裏的孩子總是想迴家,逃跑,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姐姐帶著我逃過一次,但還是被抓了迴來。


    怪我。


    姐姐甚至都已經將逃跑的機會留給了我,可我卻跑得那麽慢。如果我跑得再快一點,就能逃出去,隻要能找到鳳家的人,我就能把姐姐還有這裏的所有人救出去!


    但我還是慢了。


    人伢子氣瘋了,將我和姐姐狠狠打了一頓。


    我不知道自己被鞭子抽了多少下,也感覺不到哪兒疼,又或者說,感覺不到哪兒不疼。


    迷迷糊糊,我聽見姐姐在叫我:


    “小寶……別睡小寶。”


    “你……你陪姐姐說說話……”


    “姐姐膽子很小的,你要是不陪姐姐說話,姐姐會孤單害怕的……”


    她的聲音好輕。


    “你跟姐姐說說……說說……說說你的願望,小寶是不是想當大將軍?當大將軍可不能睡懶覺,小寶不要睡好不好?”


    “當大將軍……”我費力重複著她的話。


    可是……好痛啊……


    我好像有些聽不清她講話了。


    “……小寶長大了……還要保護姐姐的……”


    我的腦子渾渾沌沌的,隻有這句話聽清了。


    “嗯……要當……保護姐姐的……大將軍……”


    ……


    我們第二次出逃是從買家家裏。我和她一同被這家人買了下來。倒也不算是巧合,這是我們挨了無數頓打換來的。


    逃跑的路上,買家追來了。


    她叫我同她分開。


    她說,前麵就是京城的方向,讓我不要迴頭。


    她總是很聰明,即便入夜,也辨得清方向。但我並沒有心思去想她為什麽知道。


    我問,你呢?


    她說,她的爹娘就在那邊。


    我們並沒有太多時間,因為後麵的人快追上來了。


    我們分開逃跑,我自然是常人追尋的首要目標。但隻要姐姐能逃出去,也沒有關係了。


    可她偏這樣讓人惱火,明明該快些跑,卻又為我絆住了腳。


    追我們的人被她惹惱,直奔她的方向而去。我想聽她的話往前,可根本做不到。


    我隻能用她保護我的方式保護她,我拚盡全力拖延,直到她的身影在夜色中漸行漸遠。那一刻,我終於放下心來。


    但我還是被來抓我們的人發現,隻能掉頭朝著姐姐告訴我的方向跑。我能感受到背後追逐的腳步聲逐漸接近。雖然心中充滿了恐慌,但我知道我必須堅持下去,不能被抓住。


    在我幾乎精疲力竭時,一陣馬蹄聲在前方響起。


    我從來沒有想過,再次見到鳳家的人,會是這樣的情況。


    見到熟悉的裝束的那一刻,我幾乎是瞬間失去了意識。


    等到再次醒來,我見到了父親母親。


    母親伸手似乎想抱抱我,但滯了一會又收了迴去,看著我,她隻是一個勁兒哭。


    我不是個好孩子,總是讓她傷心。


    ……


    迴家後,父親母親並未責罵我。


    聽說我不見之後,他們大吵了一架。


    家中的小廝說,從未見過母親那般模樣。


    他們似乎是也意識到了什麽。


    再後來,日子比以前好了許多。學堂的同窗還是不喜歡我。但母親偶爾會帶著我進宮,那裏也有不少孩子,他們會同我玩。


    府中人也在慢慢同我親近。


    在學堂,我也有了一個朋友。他是新來的,總是那樣欠,以至於被人套頭圍住,本來該長些記性,但我還是沒忍住管了閑事。


    往日不管是被我打的還是被我幫的都一樣怕我,不過他跟別人不一樣。他是個二缺,不怕我。


    我也有了很多從前沒有的東西,風箏、陀螺、撥浪鼓、竹蜻蜓、九連環、華容道、魯班鎖……


    但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人牙子被抓了,那些孩子都被解救下來。那一日我去看了,我見到了許多熟悉的麵孔,卻沒找到我最想見的那張臉。


    是啊,她迴家了,她說她的爹娘就在那裏等她。


    我們終於從那個地獄一樣的地方逃出來了,可我並不開心。


    我很想她。


    ……


    我讓父親幫我找她,也是在那時,我才意識到自己有多蠢。隻“姐姐”“姐姐”地喚她,竟是連她的名字都未曾問過,更別提她的住所。


    所以這一找,就是十年。


    高調的打探是將她置入危險,所以我不敢張揚。


    可那晚她消失的方向,沒有她的蹤跡。


    我問遍了京城每戶有孩子的人家,毫無收獲。


    她說她曾在江南定居,我就去江南,她說她喜歡塞北的雪,我就去塞北。街上車水馬龍,人群熙熙攘攘,我卻始終找不到那個想見的身影。


    後來我總被噩夢驚醒,這個夢沒有新意,卻每次都能讓我從沉睡中猛然坐起。


    準確地說,那不是一個夢,也不是一個畫麵,而是一個念頭——


    或許,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沒有任何刀光血影比它更可怕。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也慢慢長大。我不會停止找尋,但也不再去糾結男子女子,不再去聽旁人說什麽,隻是堅持做自己想做的事,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


    就像她說的,有沒有路,總要走過才知道。


    ……


    時間過去了好久啊,久到我快麻木,久到我幾乎快接受再也見不到她的事實。


    我才終於,得到了她的消息。


    那天,我正在書房中翻閱古籍,尋找著一些能夠解答我心中困惑的線索,突然,一名探子急匆匆地闖入。


    “少爺,找到了!”他的聲音充滿了激動。


    我手中的書掉落在地,甚至在這一刻短暫失聰。


    “找到了?!”我上前一步,幾乎是期盼地看著他,“她在哪兒?!”


    但得到的答案卻讓我的心涼了下去。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青樓?”


    “是,雖然跟少爺給的畫像有些出入,但那雙眼睛和那顆痣卻是一模一樣!”


    壓住控製不住發顫的聲音,我繼續問他:


    “……哪個青樓?”


    或許我的情緒也讓他有所察覺,他低下頭,似乎是不敢繼續說下去:


    “是……京城的……醉春閣。”


    我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從眼眶裏湧了出來:


    “……多久前的事?”


    “……聽樓裏媽媽說,”他將頭埋得更低,“十年前,她就在了……”


    我看著他,後退一步,突然控製不住想笑:


    “嗬……京城……”


    “她在京城……”


    她就在京城……


    她一直在京城!


    怪我太蠢,總以為她逃出了地獄,沒想過她會再進一個牢籠。


    怪我太蠢,這些年,我總以為她已經迴家,我隻想到她聰明,隻要從人伢子手裏逃出去,沒有什麽能攔住她迴家!卻沒想過……她早已經沒有了家!


    “我的爹娘,就在那邊。”


    她連活命的機會都能留給我……我到底是有多蠢!居然信了她那句話!


    我居然就這樣心安理得過了十年!!


    口口聲聲說要保護她,又做了什麽?!


    十年……


    我不敢想她這十年都經曆了什麽,甚至不敢想自己這十年都做了些什麽!


    江南……塞北……


    嗬……


    她就在京城……她一直在京城——!


    喉頭湧起一陣腥甜,被我壓了下去。


    情緒無處發泄,麵前的探子就成了倒黴鬼:“你們怎麽找的人——!!!”


    吼出這句,我才恢複理智,可力氣卻是被抽空了一般:


    “……不怪你,下去吧……”


    是我誤導了他們,給他們圈定的範圍過於狹隘。


    我……沒有資格責怪任何人。


    ……


    得到她的消息,我等不了一刻,就在當天,我找到了醉春閣。


    過去的十年裏,我無數次地想象過她的變化,那些可能的場景在我心中反複上演。我原以為,她會因為歲月的流逝而有所改變,變得成熟、穩重,甚至可能有些陌生。然而,當我再次見到她時,我發現我錯了。


    過去十年,我原以為,她會有很大的變化。


    但我錯了。


    那雙眸子,除了她,還能有誰呢?


    她抬眼,衝我淺淺一笑。


    有人說,人總會因為時間久遠而將某些人某些事美化。


    可她還是這樣,與我腦中的人沒有絲毫差別,沒有因為歲月的流逝褪色半分。


    對不起……我太蠢了……


    對不起……我來晚了……


    我是這樣卑鄙,竟然又一次騙了她,但原諒我的自私,我不想因為名字將她嚇到。


    她沒有認出我。她或許還記得我,又或許已經將我忘了,但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找到你了。


    你,願意跟我走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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