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落雁按上指紋,叮一聲,她開門而入,兩腳跨進門檻,包帶正好牽住門把手,她用力扯,隻是讓門把手遭受了不該遭受的摩擦,此時李健正頂著一腦袋紗布煲湯,一聽到開門聲,他一手拿個瓷勺,一手拿隻瓷碗走到玄關處,他看了一眼牆上的鍾,剛過十一點,“你怎麽迴來這麽早?”


    白落雁聽到李健這一聲兒,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她那麽委屈,那麽無力,連個包兒連個門都跟她作對,她嚎啕大哭,李健也顧不得手裏的東西,立刻迎上前去兩手環繞住白落雁,有了肩膀,白落雁哭得更加肆無忌憚,真是涕泗橫流,多年前的委屈和無奈都被一並哭了出來。一路跟著白落雁的梁晨魚正走到拐上來的樓梯口,就在那一樓和二樓之間,白落雁的嚎哭如咒語一般將他的腿凍結了,就那一聲兒直直地打進了他的心裏,他心疼,既為白落雁,為白落雁受的委屈,為她那令人心疼的人生,也為自己,為自己的尊嚴,為不能名正言順地擋在她前麵,為那個肩膀不是他,他默默地收迴了那隻腳,滿臉悲戚地轉身離開了。


    她哭了一好會兒,暴風雨般的哭泣變成抽噎,最終逐漸止息,隻剩下冰涼的臉頰和因用力過猛而缺氧的大腦,白落雁轉身輕輕地把包帶兒從門把手上一繞就解了下來,李健這才迴廚房把勺子和碗都放好。


    這倆人還沒坐穩,房門的電子鎖又響了,歐陽青也拉門而入,他聲高八度,“李健,老子辭職了!”那聲音是那麽輕鬆那麽興奮,他一低頭看見白落雁那雙白色帆布鞋,“白也迴來了嗎?”


    李健跑出來跟他使了個眼色,歐陽青徑直走向沙發一把摟住癱坐在沙發上的白落雁。


    歐陽青故作輕鬆地問,“怎麽了?眼睛腫得跟個燈泡一樣?”


    白落雁簡短地跟他們倆講了一下她無緣無故成為小三的故事,歐陽青跳起來說要去給她要個公道,“這點兒事兒還不好查,去找那個男的,立刻就能查清楚,要不搞到他手機號,這點兒事兒太簡單了。走,現在就去你們學校。”白落雁拉住了他,她說她知道,事情總會真相大白,要不是她覺得那姑娘有三分可憐,她當場就會要求把那不安分的男人叫來對質,她隻是心力交瘁,她隻是悲從中來,並不是為了今天,也不為了姑娘那一巴掌,那點兒疼算不了什麽,隻是那一巴掌打出了她心裏的苦,打出了她心裏的悲切,打出了她心裏的恐懼,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她去了那麽多地方,可始終不知道自己應該站在哪裏才能站得安穩,就那麽一瞬間她又怕了,她以為她連人生的終局都不怕,這世上再無事端可以使他懼怕,她錯了,她怕,她怕未來,也怕周遭,她以為她獨自闖蕩過世界,可她連世界的門都沒摸到,這才是可怕的地方。


    白落雁說著說著才想起問歐陽青,“你為什麽辭職了?你不說再幹一段時間老板就要給你股權了嗎?”


    歐陽青態度一轉,從人生的困境中轉了出來,“嗨,都是老板畫的大餅,不吃了。受不了天天給他當奴隸了,夾在老板和老板娘當中太難了,今天又讓我給他那些小情人兒安排旅遊行程,難伺候不說,我一抬眼就能看見老板娘那慈眉善目,天天幫老板打掩護,我都覺得是我自己出軌了,天天提心吊膽的,不行了,良心不安啊。”


    白落雁安慰地拍拍歐陽青,“也真是難為你了。”


    李健插話,“咱仨也太慘了吧,你倆不是來安慰我的嗎?現在我是不是還得照顧你倆?這迴我得做三餐了是嗎?是這個意思嗎?”


    歐陽青和白落雁相互看了一眼,三個人一起大笑。他們在一起,總是把瞬間變為永恆,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歐陽青去廚房轉了一圈兒,順手拿了個蘋果咬了起來,“要不咱們出去玩兒吧,再吃頓好的,這大好春光,別浪費了。”


    李健搶過歐陽青手裏的蘋果,用紙巾擦了擦又遞給歐陽青,“要不咱們去雍和宮那邊去求個簽算算命吧,紅螺寺也行,就是太遠了,咱們這情況需要高人指點指點。”


    歐陽青幾口就把蘋果咬個大半,“可算了吧!遇事兒問鬼神唄,你這九年義務教育算是白受了,我給你起一卦得了。”他裝模作樣地掐了掐手指,“我算好了,都是因為人性的卑劣。”


    李健嫌棄地瞪了他一眼。


    歐陽青追著李健問,“你就說我說得對不對吧!我老板貪財好色,不敢跟我老板娘離婚,因為我老板娘才是大股東;宇哥膽兒小怕事兒,就是不敢麵對自己,還冠冕堂皇地說要給父母一個交代,扯淡呢!你說白,咱先不說那孕婦不找自己老公的問題來找白,咱就說肯定是白身邊人搞的鬼,要麽就是有心害白,要麽就是自己膽小怕事兒還閑不住順便害白,不就是這麽迴事兒嗎?我給你算得一清二楚。”


    李健急了,“那為什麽這些事兒都讓我們攤上了,這些人都讓我們遇見了,我們仨不說是百分百的好人吧,但也不算是壞人吧?”


    歐陽青扔掉被啃得幹幹淨淨的蘋果核,“那天底下飛來橫禍多得是,夙世因緣各有因果唄。”


    歐陽青說完這句話,不僅他自己遲疑了一下,李健和白落雁也齊刷刷地向他看去。人看向自己時,都以為自己異於常人,或因自己有某種不可言說的身體疾病,或因自己那見不得人的癖好,有的苦,有的閑,難安出禍端,又或因麵子還過得去但裏子碎成渣的家庭,再或因連麵子都羞於被人見到的家庭,人們時而高傲,時而自卑,多半因為自己那常常可被覺察的羞恥之心而苦不堪言,歐陽青也是我們中的這樣一個人。其實在他七歲以前,他是個驕傲的小王子,既因童年本就無有悲苦,也因他出生在一個高知家庭中,爸爸媽媽都是當地的大學老師,媽媽是西語係副教授,既漂亮又洋氣,爸爸既教經濟學也教古典文化,年紀輕輕就是博士生導師了。歐陽青七歲以前已經跟父母遊過大半個世界,那時他驕傲極了,幸福極了,盡管他已經忘記了那些幸福的畫麵。就在歐陽青七歲那年,媽媽在一個平常的夜裏突發心肌梗死被送往醫院,他甚至不知道家裏曾來了那麽多的醫護人員,也不知道媽媽在那個冬季寒冷的夜裏被一路鳴笛的救護車送到了醫院,一覺醒來他的世界就變了。這個他不想再次憶起的夜不僅讓他失去了媽媽,也讓他失去了一個完整的爸爸。媽媽離開後,那帥氣陽光的爸爸消沉了好一陣子,那一陣子他被接到了奶奶家住,一陣子變成一年,一年又一年,最終他就在爺爺奶奶身邊長成了大人。他十歲那年,爸爸還是在種種阻抗中遁入空門,那時他還不懂什麽叫空門,也不懂爸爸為什麽不再像從前那樣帶著他去遊山玩水,而是自己住在山水之中。爺爺奶奶也不懂,他們比他還不懂,他們怨憎爸爸,他們把他帶到山水之中,帶到那個光頭的爸爸眼前,他們讓他自己看看自己的種子,想以此召喚他那內心裏的情緣,他們在他和爸爸麵前哭鬧過,也大罵過,爸爸不為所動。爺爺奶奶說,他們從此沒有這個兒子了,他們隻有孫子,可他還是想有個爸爸。後來他稍大了幾歲,他仿佛知曉了什麽叫出家為僧,他想爸爸是要斬斷和他的情緣,他覺得他做錯了什麽,一定如此。後來他自己常常跑去那所小小的古寺院,古寺院在一座百米高的山頂上,山頂空地以遼代遺留下來的九級密簷八麵玲瓏塔向外擴展,有焚香供養處,有解願堂,也有隨著山勢起伏的僧侶禪房,寺院不設邊界四周山巒疊嶂向整個城市延伸千裏。正門入,焚香供佛,後門入,觀賞池塘魚戲,那裏成了他童年的戲耍寶地,他見不到爸爸,但他總是圍繞在那周圍。


    十五歲時,他通過網絡才知道爸爸已經是紅極一時的佛學名師了,他聽不懂爸爸講的那些玄之又玄的文字,但是他知道了什麽是出家為僧,爸爸舍棄了一切,也包括他,那年老師讓填寫父母情況,他填:雙亡。


    十七歲那年,他從堂哥那裏得知爸爸去北京教書了,爸爸從空門裏走了出來,但他並沒有走入家門,他還不是他的爸爸。後來他憋著勁兒一鼓作氣以全市第一的成績考進了那所大學,別人不知道他不慕名聲也不慕前途,他就是想打開門,看看那裏麵的爸爸究竟是個什麽樣子,他頭腦中的他隻是個虛幻的影像。


    他學經濟管理,開學那陣子,大家對這所學校充滿了熱情,那種一探究竟的心還未在歲月的打磨中涼掉,別人都跟他說,他們都要去上那個還俗的和尚教授的課,不去上的話就虧了,甚至有人告訴他,他們就是為了和尚老師才把這所學校一直放在夢想的盒子裏,而此刻,他們終於走進了夢想,夢想馬上就要照進現實了。而他很想知道,爸爸知道他來了嗎?


    大一那年,他和他的室友李健一起選修了爸爸開設的那門國學經典導讀,他總是坐在最後一排,從不遲到也不逃課,但他討厭他講的那些玄之又玄的東西,可其他的同學總是被爸爸那種神秘莫測的魅力征服,他們喜歡他言語裏的機鋒,喜歡他講的那些無可考證的故事,他們沉迷於他的半生浮沉,出家為僧更是為他增添了不可為人捉摸不與世人同流的魅力。隻有他知道他的魅力背後是親人無盡的傷痛。每學期的最後一節課,爸爸都會跟大家說,“以後無論遭遇何種境況,大家都要愛這個世界,愛所有人,不生分別心,唯有如此,心才會有力量,才能無所畏懼。”


    他鼓足勇氣站起來問爸爸,“老師,什麽是愛?”


    爸爸笑著迴答他,“愛是人生的真相。”


    他想繼續問人生的真相是什麽,可他終究沒問下去,他厭倦了那玄之又玄的答案。他總是站在那扇門口,總是鼓足勇氣踏進去一隻腳想一探究竟,可那另一隻腳總是在門外。


    大一下半學年,他們三人作為辯手跟著老師和幾個師兄師姐一起去國外參加比賽,為此他們激動萬分,不僅因為榮耀也為小時候春遊般的童心,就在他們全體師生整裝待發之時,爸爸出現在校門口攔住了他們興奮的腳步,他讓他們無論如何不能乘坐這班飛機,他不解釋,隻有指令。此前,辯論隊的老師與他連照麵之緣都沒有,但是他莫名其妙地信他,因為學校裏流傳著關於他的傳說。於是他們冒著機票無法報銷的風險改乘了另一班飛機,不過因此他們便失去了在國外遊玩的時間,時間被壓縮到隻留下比賽的時間,學生們怨恨他。可當晚的新聞讓所有人都冒出了一身冷汗,那架他們原本要搭乘的飛機在那個神秘的夜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新聞震驚了全球,也嚇壞了辯論隊所有的人。他們仨跑去問和尚老師,老師說,“我什麽都沒做。”可白落雁和李健一口咬定,爸爸是為了救歐陽青一命才救了所有人,他們都欠歐陽青一條命。歐陽青那冰凍許久的心在那一瞬間解凍開化了。


    他們大四那年,歐陽青的爸爸再次放下教鞭出家為僧了,他好想知道他到底在追尋什麽,他也好想知道他對爸爸來說到底算什麽,可他總是在身後追趕著他。白落雁和歐陽青說,和尚老師一定是因為他才還俗,他送了他最後一程,把他送到社會,所以他才又出家的,但是歐陽青不能理解,他始終不能理解爸爸。


    白落雁和李健知道歐陽青一直在追尋他生命裏的背影,所以他才能說出那句“夙世因緣各有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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