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學前,她把那張寫著藍眼睛叔叔電話號碼的紙條放在了小蚊子送她的粉色錢夾裏,她到了北京,到了一個她夢想了多年的城市,準確地來說,不是城市而是一個名字,踏上這片土地的時候,這個名字才變成了一座城市。她忙著融入新的生活,她忘記了藍眼睛奶奶的囑托。偶爾,她會想到藍眼睛奶奶的囑托,會想到藍眼睛叔叔和藍眼睛哥哥,但她總是不敢麵對那個念頭,她不好意思去找人家,她怕見到他們,所以她在不安中故意忘記了這一切。其實她本不必不安,她到北京上大學的那年,藍眼睛叔叔和藍眼睛哥哥都在遠隔萬裏的地方過著自己的生活。如果她知道了情況如此,她便不必在大學的暑假寒假時躲著藍眼睛奶奶,她怕藍眼睛奶奶問她,“有沒有去看叔叔和哥哥啊?有沒有替奶奶看看他們啊?”她愧疚,但來年她還是會延續著此前的做法,繼續愧疚,她沒有為此做出任何努力和改變。不過,即便藍眼睛叔叔不在北京生活,但是藍眼睛叔叔的那個電話號碼始終是暢通無阻的,他一直在等待著媽媽的電話,可自從他把電話給了媽媽,他從未接到一通他期盼著的電話,哪怕是白落雁打來的,他也會高興。白落雁終究是辜負了藍眼睛奶奶,後來她恨她自己。


    這是不是藍眼睛奶奶說的命呢!遇上什麽人,做出什麽樣兒的事兒,不由著你自己!


    還有件事兒也讓白落雁恨她自己。那年,她逃走的那年,奶奶給她烙餅吃讓她去看看世界的那天,是藍眼睛奶奶下葬的第二天。她不知道藍眼睛奶奶在孤獨中已然走完了這一生,她不知道奶奶在一次又一次的離別中送走了陪伴自己打了一輩子麻將牌的老朋友,她隻顧著自己的悲傷,她沒能完成藍眼睛奶奶的囑托,她沒能安撫一再經曆死別的奶奶,她恨她自己恨到骨子裏。這些年她常常恨自己。


    但藍眼睛奶奶說過,遇上什麽人,做出什麽樣兒的事兒,不由著你自己!


    那天她無意中救了藍眼睛哥哥一命,所以藍眼睛奶奶會原諒她。那天,那座橋,那個好看的男人就是當年跟她一起在村子裏玩了一個星期的藍眼睛哥哥,那個跟著她在稻田地裏捉螞蚱的哥哥。她沒認出他,他也沒認出她。那天藍眼睛哥哥和藍眼睛叔叔還有藍眼睛弟弟一起送走了藍眼睛奶奶,隻不過弟弟從未見過這個贈與他藍眼睛、高鼻梁和白皮膚的親奶奶。


    那天,白落雁走迴家時與處理完所有後事的藍眼睛叔叔和弟弟擦肩而過,她沒看見他,他看見了她,那是他們的第一次相遇。


    後來白落雁跟著背包客一起跨越州界來到了歐洲,他們一起走過了很多富饒美麗的城市,當所有人都背著包踏上返鄉的路時,她說她沒有家了,所以她留下了,她有意留在了最繁華的城市—倫敦,她甚至聽不懂那裏的英語,不過她聽不懂很多城市裏的語言、鄉村裏的語言,這正是她渴求的,她要一種全新的生活,就像剛剛出生那樣,那時她甚至不會說話,不會行走,什麽都做不了,那時她有很多人的照顧,這次她得靠她自己;那次,她出生在一個樸實的小地方,這次她給自己選了一個很富裕的城市;那時,對她來講,她的新生是順理成章且令人喜悅的,除了睡覺和吃飯,她不需要做任何事情;這次,她的新生是痛苦的,除了睡覺和吃飯,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事情。她整天在街上閑逛,她見了很多她曾在書本上看過的圖畫,她想,那些圖片多半是騙人的,因為那裏很少出現那樣明媚鮮亮的陽光,她總得想盡辦法躲避那令人難過的陰天、雨天和陰雨天。


    倫敦的東西很貴,她在一家很小的咖啡館裏買了一個三明治,老板說要十五鎊,而且那粗重的麵包夾著那生冷的火腿和無味的奶酪讓人升不起對食物的熱愛,她想念奶奶的烙餅,也想念爸爸媽媽給她做的每一頓飯。她坐在那隻有四張小桌子的咖啡館裏,她坐了大半天,幾乎沒有人來。咖啡館兒老板是個高個子短發塗紅唇的酷酷的當地姑娘,她坐在櫃台後麵麵無表情地抱著她的小白貓一坐就是一個下午,太陽下山,她收拾東西準備打烊。


    盡管東西很貴又單調,但是第二天白落雁又去了,她就坐在靠窗的那個小桌子上,看著店外的人來人往,她在那裏躲避陰晴不定的天氣,在那裏聽著為數不多的來客的談話,有些詞她聽不懂,那種腔調她在電視劇裏聽過,但是沒有字幕的輔助,猶如老人失去了拐杖,舉步維艱。老板還是坐在櫃台後百無聊賴地發呆。偶爾有一兩個客人進出,他們匆匆帶走一個黑麵包隻有西紅柿和生菜的三明治,還有人隻帶走一盒蔬菜沙拉,冰冷而沒有人情味,老板說那是素食主義者和減肥者的最愛,老板還說,如今這年代,人人都在減肥。


    連續一個星期白落雁的下午都是在那個牆上掛滿了白貓照片的小咖啡館兒裏度過的,這一個星期她數了數,進出咖啡館兒的人不超過三十個人,她很好奇老板是怎樣通過這個小咖啡館兒盈利的。她總是那樣無精打采,有人來她興奮地起身,可來人大多隻買一個帶走的三明治,還有附近大學的大學生會把所有需要充電的設備都拿出來充電,手機、電腦、平板、耳機還有一看就是中國製造的充電寶,他什麽也不買,老板無論怎樣提醒他是否需要吃點兒什麽或者喝點兒什麽,他總是很禮貌地說自己不需要。白落雁看著兩人這樣的互動,突然大笑起來,老板和那個大學生都驚愕地看向她。她笑得停不下來,那兩個人瞪大了眼睛表示難以理解,白落雁終於開口了,她生平第一次那麽無畏,“嗨!小兄弟!”她操著一口從電影裏學來的美式英語,“你這樣明目張膽地占便宜真的沒有禮貌!英國人不都是紳士嗎?你充電、占位置不買東西這樣非常糟糕!老板是需要付賬單的。”她說著搖了搖頭。男孩一下子不知道要說什麽,他想了一下,“關你什麽事兒?”他很激動,說著就站了起來。白落雁邊說邊笑,她笑到停不下來,不受控製,男大學生覺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激動到要揮拳來解決這個困境,“bbc裏麵說你們不像美國人一樣崇尚拳頭。”白落雁又笑著說。男大學生氣到就差一個箭步飛過來,他兩拳緊握渾身顫抖,白落雁知道自己這是在找打,不過她不怕,她就是要把自己不曾做過的事兒都做一遍,她夢想過當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俠,可她從未製止過一個亂插隊的人,今天她很高興。男大學生看了看已經從櫃台裏走到白落雁身邊的老板,女老板個子很高,她收起了一貫溫和友好的態度,男大學生隻得把自己的電子設備一一收起,他滿臉通紅,咬肌在臉頰上凸起並一直抖動。他收好東西奪門而出,門哐當一聲兒關上了,屋子裏再次爆發出笑聲,比剛剛的聲音還大,因為這次是兩個人的笑聲。


    從此,這個酷酷的女老板和白落雁說起了話。


    女老板名叫莫莫,一個很奇怪的名字,她跟白落雁一起去酒吧喝酒跳舞,她帶白落雁一起去她最喜歡的餐廳吃飯,她經常換男朋友,她教白落雁騎那種白落雁見了就怕的重機車,就在白落雁以為她是個酷到打破了人生全部枷鎖的人時,她帶白落雁一起去教堂找神父開解懺悔。


    “你信神嗎?”白落雁問她。


    “不信!”她迴答。


    白落雁睜大眼睛看著她,她想那你為什麽去找神父,去做禮拜。


    “別這麽看我。我隻是不知道該信誰,我不知道生活應該是什麽樣子的,家是什麽樣子的,我不知道男人應該是什麽樣子的,女人應該是什麽樣子的,我想找個人告訴我,我不知道什麽是對的,什麽是不對的,我想找個人告訴我確切的答案,是神也好,是上帝也好,無論是誰都好。”


    “那他告訴你了嗎?”


    “一部分。”


    “所以你信他?”


    她大笑,“我不信。”


    於是兩個人一起大笑。後來白落雁成了她的員工,咖啡館兒裏終於有了生氣,有沒有客人更不重要了。她們兩個總是討論一些有的沒的非常抽象的問題,但總是沒有答案,所以她拉著白落雁一起去附近大學上哲學課,兩個人還順手拿了個哲學碩士的學位,不過,她們還是沒有得到她們想要的答案,因為哲人說的她們不信,而教授們並沒有因為他們的學識而更有智慧。


    開始的時候,兩個人總是坐在店裏百無聊賴地等著客人的到來,他們沒有把客人等來,等來的隻有待繳費的賬單,各項賬單如雪片般飛來,它們被郵遞員放到櫃台旁的木條小籃筐裏,莫莫總是用一本雜誌蓋住那些賬單,白落雁教了她一句中文“眼不見心不煩。”她說這句話很有哲理。白落雁拿出她一直帶在身上的有黑色圖案的麻將牌,她教她來自東方的智慧,莫莫很喜歡,她整天纏著白落雁跟她打牌。後來,附近的大學生也加入牌局,再後來,附近的老爺爺老奶奶也加入了進來,店裏的生意一下子好了起來。白落雁跟莫莫說,“動用中國智慧的時候到了。”於是她跟莫莫講中國的棋牌社麻將館的經營方式,她跟莫莫去中國城買了幾副麻將牌,天氣晴朗的時候,她們就在院子裏打牌,來人因好奇而停下了腳步,就跟咱們公園裏那些圍觀老大爺下象棋的人一樣,隻是他們看不懂,不過沒關係,莫莫會向所有停下來的人發出邀請,每周六周日,她們舉辦麻將聯誼會,她們教大家打麻將,她們也售賣好吃的中國點心。後來,白落雁問莫莫,“如果你不去找神父懺悔,你還能找誰?父母、兄弟姐妹?朋友?”莫莫說,“沒人。”白落雁說,“那我們來給大家找說話的人吧。”於是她們設立了一個茶話會,茶話會設在每周周二和周四,莫莫去找那些孤獨的陌生人,她為他們提供主題,提供場合,提供茶飲和咖啡,而他們在這裏可以得到彼此安慰的機會。後來,莫莫再也不用把賬單壓在那本卷邊的雜誌下麵了。


    那天店裏沒什麽人,白落雁和莫莫在店裏打紙牌,一男一女推門而入,女人穿一套淺灰色的西服套裙,腳踩細高跟鞋,手裏拿了一隻棕色的敞開包口的那種十分昂貴的包,女人摘掉墨鏡,目光落到莫莫身上,“嗨!”莫莫很尷尬地跟來的女人打了個招唿。


    男人西裝筆挺,發絲穩穩地被某種膠水固定著,他也摘掉墨鏡,目光從白落雁身上滑落到她手裏的紙牌上。白落雁的目光遊走在他們三人之間,她看向莫莫,莫莫臉上的肌肉不均衡地抽動著,她又順著莫莫的目光看了看那女人,女人側著身子,好像隨時都會離開,她終於開始打量那男人,莫莫顯然不認識那男人,兩人之間並無任何交流,但她卻覺得男人很眼熟,也許是因為男人長著一張混合血統的麵孔,顯然不是純正的歐洲人。不過白落雁並未多留意那男人,她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莫莫和那女人之間微妙的氛圍當中,仿佛兩人之間有電流,但電流彎彎曲曲,女人的電流快打到莫莫這兒的時候就又被擋了迴去,可快到女人那兒,電流又被打了迴來,就這樣彼此誰也不接受誰的信號,白落雁一瞬間以為自己通靈了,她切實地看到了那股神秘的力量。


    “嗨!”女人迴答,“店裏的生意還好嗎?”女人小聲地問。


    “非常好!”莫莫笑著迴答。


    顯然女人不信,她掃視了一下店裏,“爸爸這周末生日,你來嗎?”女人小心翼翼地問,“我要在餐廳訂位置,不知道要不要訂你的。”


    莫莫猶豫了一下,“哦哦,當然,當然。”


    “那好!”女人轉身,不過她又轉迴來,“你要帶人嗎?需不需要多留一個位置?”


    “哦!要!”莫莫看了一眼白落雁迴答道。


    “你的生意真的好嗎?你需不需要錢,如果需要你可以跟我說,我可以借給你,或者我可以讓爸爸給你。”女人很尷尬地問。


    “非常好!真的非常好,我不需要錢。”莫莫很確定地迴答。


    女人終於離開,男人也一起離開了。其實這時莫莫非常需要錢,這個時候莫莫和白落雁還沒開始他們的麻將館行動也沒開啟她們的茶話會計劃,總之,那些賬單還壓在那本卷邊的雜誌下麵。


    不過命運的齒輪已然開啟了新一輪的轉動,對白落雁如此,對莫莫也一樣。


    來人當中,女人是莫莫沒有血緣關係的姐姐,姐姐從小就隨著母親來到了莫莫的家,姐姐聰明、安靜與莫莫的爸爸相處得極為融洽,而莫莫從小便古怪,她喜歡跟小動物說話,小時候她還跑到院子裏的狗窩裏跟狗一起睡,後來狗出來吃食,而家人找不到她,她在那裏躲了一整天,後來警察把她家搜了個遍,要不是她太餓了,她還不會出現,爸爸發現真相後打了她一巴掌。再後來,高中的時候她穿迷你短裙,她紮鼻環,她塗黑色口紅,她染紫色頭發,即便這樣她還是考上了非常好的大學,不過她不聽爸爸的指揮,她讀了一個古生物學專業,爸爸大罵她是個怪人。可她並沒有在那個無法就業的專業裏一路走到底,畢業後她跟人一起組了樂隊,成了個搖滾歌手,她不太迴家,她也不太跟家裏人聯係,她曾經有個好朋友,好朋友說,“我們不要相信任何人,我們隻相信彼此。”所以她們一起開了一家咖啡館兒,她們說這就是她們的家,她們就是彼此的唯一,但她的好朋友卻以一種非常滑稽的方式背棄了她許下的諾言。那天她們倆一起數咖啡館裏那厚厚一遝的賬單,每一張賬單都讓她們頭疼,她們商量著要不要去貸款,但是上一次銀行已經拒絕了她們的貸款申請,莫莫說她可以去跟她爸爸借點兒錢,閨蜜說她們可以再想別的辦法,莫莫說如果她們能中張彩票就好了,於是閨蜜二話沒說就拉著莫莫去買彩票。她們花了十英鎊買了五張大樂透,開獎日,莫莫拿著手機隨意翻了一下開獎信息,沒想到上帝聽到了她們的請求,兩人激動得又叫又跳,她們中了兩萬鎊,她們瘋狂地大笑,在屋子裏笑,跑到屋子外麵笑,但笑著笑著,閨蜜開始唿吸困難,莫莫以為她在開玩笑,她總是比莫莫還古怪,可當莫莫發現她是真的喘不上氣時,她已經倒地不起,就這樣閨蜜因為兩萬英鎊而笑死了,是真的死了,因為區區兩萬鎊而笑死了,留下了莫莫和那隻白色的貓還有這家需要繳清很多賬單的咖啡館兒。白落雁一直以為牆上畫框裏那張銀行卡是莫莫搞的行為藝術,沒想到那確實是莫莫搞的行為藝術,隻不過卡裏麵有兩萬英鎊。白落雁也明白了,當初莫莫為什麽在那麽拮據的情況下雇傭了自己,因為她給她講了她的故事,她懂了她的不可言說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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