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莫的姐姐來後的第二天，跟莫莫姐姐一同出現的男人又來了。男人點了一杯咖啡坐在靠窗的位置，莫莫以為他是姐姐的秘密情人，男人笑著否認了，他說他是她的老板也是她的好朋友，並非什麽情人。莫莫問他為什麽來，他說他看到她們兩個人在打一種牌，覺得很有意思，莫莫讓男人問白，那是她從中國帶來的。
“莫莫，人呢？”白落雁拿著一包價格昂貴的有機蔬菜進門，“客人呢？”
“人走了。”莫莫聳了聳肩，“如果今天賣不出，就歸我們倆了。”莫莫用眼神看了看那男人，小聲兒跟白落雁說，“找你的。”莫莫覺得男人隻是找了個借口來看白落雁，在某種程度上可以這樣說，但男人確實對牌和牌的來源更感興趣。
白落雁走了過去，她無意識地說了中文，“找我？”
“你好。”男人很自然地迴答。
“哦，你真是中國人。”白落雁很自然地坐在男人對麵。
男人問白落雁的故鄉，問白落雁跟誰學的紙牌，白落雁給他講那座小城，講奶奶也講藍眼睛奶奶，講著講著她哭了，她想念奶奶但她又不敢想奶奶。男人也跟著泛起了淚光，白落雁以為他被自己的故事感動，以為他是一個敏感而多情的人，以為他是個善良的人，所以他會哭。男人認出了白落雁，他在她眉宇間搜索到了那段記憶，她想起了那個黑黑胖胖整天笑嘻嘻的小丫頭。男人以為她應該記起自己，自己並沒有老到麵目全非，可他始終沒有從白落雁的言語中搜尋到她迴憶起他的跡象，他嘴角暗自上揚，他想也許他真的老了。可他不知道白落雁有三個弱點：第一個是她不知道她賬戶裏有多少錢，第二個是她記不住人名，第三個是她記不住人臉。人們常說物極必反大概就是這個道理，白落雁的三個弱點正是她媽媽的三個強項，她的媽媽能記住她從小到大每一個同學的名字，並且能準確無誤地把那些名字和畢業照上的每一張臉對應上，母女倆逛街，遇上前來打招唿的同學，總是媽媽在一旁提醒她，那個人是她什麽時候的同學叫什麽名字。從小學到高中，白落雁的生活費都交給她的好朋友小蚊子保管，她踏上奔往北京的那趟列車的時候，小蚊子說，“現在開始我不能幫你管錢了，你一定要把錢看好，別隨便借人錢，也別大手大腳。”
從那天起，男人時不時就來咖啡館跟白落雁和莫莫一起打牌，但是莫莫總是找借口離開，她總以為男人對白落雁有意思。男人叫白落雁丫頭，他讓白落雁給他講藍眼睛奶奶的故事，無論他怎麽提示，白落雁都沒記起這個藍眼睛叔叔，男人索性讓白落雁叫他john。他感激這個小丫頭，感激這個小丫頭的奶奶，因為她們陪伴過自己的母親，陪她度過了很多孤獨的歲月。後來，男人偶爾請白落雁出去吃飯，莫莫總是不等白落雁迴答就把她推出門去。再後來，兩個人成了非常好的朋友，他感激這個丫頭，也心疼這個丫頭，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看到了年輕人在生活中的無助，也看到了年輕人對生命的困惑，更重要的是，他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他不曾有過的無畏，在她身上看到了生命裏蓬勃的力量，隻是丫頭自己不知道而已。
那天傍晚，男人和丫頭在泰晤士河邊散步，晚霞溫柔，河風也溫柔，丫頭問男人，“你說我的爸爸媽媽、好朋友現在還記得我嗎？他們會擔心我嗎？”她停了一會兒，自己迴答道，“也許他們已經忘了我吧，那樣也好。”兩人踏上了那座著名的倫敦塔橋，多數行人並未因這美景駐足，隻有在拍照的遊人把一步走成了三步，把所有的細節都裝到了鏡頭裏。白落雁又問，“你說人生的彼岸是什麽樣子的呢？跟這條河、這座橋一樣嗎？這岸和那岸有區別嗎？”男人總是說，“答案你要自己找。”男人心裏更清楚，丫頭什麽都懂，甚至可以給男人很多他不曾想到過的答案，正因為丫頭年輕、勇敢也未受過塵世間過多的染著，她更敢想，因而更簡單，而簡單最深刻。
丫頭接著問，“你有孩子嗎？”
男人迴答，“有，兩個兒子。”
“那你愛他們嗎？父母的愛是一種什麽樣的愛呢？是心甘情願付出一切的愛嗎？人們都說世界上最無私的愛就是父母的愛，是這樣嗎？”
“愛。”男人迴答說，“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是一種什麽樣的愛。心甘情願付出一切在某種程度上，是的，如果需要，我願意舍棄自己的生命來換取他們的生命。但是，我總是希望他們健康、富足、快樂，也希望他們能在我身邊。但如果他們做出什麽超出我預期的事情，我會生氣，我會心煩，會擔憂，對他們，我心裏有一種我期待他們應該如此的樣子。所以，你說父母的愛是不是無私的呢？我坦誠地講，不是。但是我不會跟別人這樣講，這樣會傷害很多人的感情。”
白落雁想了一會兒，“那如果他們真的像我一樣，一事無成，無所事事，甚至對生活失去了信心，你會難過嗎？會生氣嗎？會後悔生了這樣一個孩子嗎？”
“會，會難過也會擔心。”男人看向遠方，“不過，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他們的錯，而是我的錯。我已經犯過這樣的錯誤了，所以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
“哦，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我希望他下一次可以遇到更好的父母。”
“你的父母還在嗎？”
“父親在，母親不在了。”
“人生是不是太多離別了？父母、孩子、朋友，你說我們為什麽要經曆這些呢？為什麽要活著呢？”
男人笑了。
“你笑什麽？”
“沒人這樣直接地問過我這些問題。”
“那你沒想過嗎？”
“當然想過，每個人都會想，年輕時經常想，年紀大了就不想了。不過，大家都在心裏想，不會說出口。”
“所以你有答案嗎？年紀大了就會有答案了嗎？”
“沒有，就算有，我的答案也不是你的答案。”
他們兩個站在橋中央，循著河的方向望向遠方，望著他們永遠觸摸不到的玫瑰色的晚霞，想要成為愛，卻不知道從哪兒開始。
“你更愛你的父母還是你的孩子？”
“他們都是我的一部分，我們是一個整體。”
“所以，你是不完整的，我也是不完整的，對嗎？”
丫頭的話刺痛了男人，他無法迴答，他沉默了好一陣子。丫頭轉頭看了一眼男人，男人表情嚴肅，不過她沒有理會他的嚴肅。
“你覺得我們還有機會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嗎？”丫頭繼續問。
“走吧！”男人轉身，丫頭也跟了上去。
那天是男人小兒子的生日，男人在家親自準備了一桌豐盛的晚餐，看得出來，男人很會做飯。男人讓丫頭來，他說他的小兒子需要一個好朋友，他說無論他怎麽努力，他們爺倆在一起的時候都無話可說，他還在努力，但是他需要時間。丫頭讓男人先迴家，她要去給她的新朋友挑選一份生日禮物，她從橋的那岸折返迴去，不過這一次她走的另一側，而事實證明，即便是同一條河，同一座橋，兩岸的風景截然不同。她突然想起了那句話，“人不可能踏進同一條河流。”她覺得確實如此。就在她邊走邊思考要送給這個未見麵的小朋友什麽生日禮物時，她看見橋邊有兩個街頭藝人，一個中年男人用一套黃白紅的小醜套裝完美地掩飾了自己的容貌，隻有臉上被顏色凸顯出的皺紋出賣了他的年紀，他開心地扔著手裏的紅色小球，三個小球在他手裏肆意翻飛而不掉落，他用誇張的表情逗弄圍觀的小朋友，小朋友滿眼喜愛地望向他，那眼神純真極了。小醜表演藝人看來也兼職魔術師，舞弄完小球，他走到人群前，蹲在一個小男孩兒身前，小男孩兒興奮極了，一眨眼的功夫，一隻白色的鴿子憑空出現，他讓小朋友撫摸那隻鴿子，小朋友望向身旁的媽媽，媽媽笑盈盈地點頭，小朋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鴿子的羽毛，眾人正全神貫注地看著小男孩兒時，鴿子不見了，眾人鼓掌歡唿。另一個街頭藝人大概是他的搭檔，那個搭檔顯然沒為這場演出出什麽力氣，他穿著白色的運動帽衫，藍色的牛仔褲，一雙價格不菲的滑板鞋，不過一頂白色的鴨舌帽和一個黑色的口罩把他的臉孔遮蓋得嚴嚴實實的，他蹲坐在小醜旁邊，身前放著一頂黑色的禮帽，禮帽裏有些硬幣，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於是他起身拿起禮帽走向圍觀的人群，人們倒是很大方，紛紛從包裏拿出硬幣投放到帽子裏，當男人把禮帽伸向白落雁時，白落雁慌張地去搜尋身上的零錢，她翻了翻她那個粉色的錢夾，裏麵除了一張銀行卡，隻有一張她應急用的50英鎊紙鈔，她順手就把紙鈔拿出來扔進了帽子裏，戴口罩的男人一驚，抬頭看了她一眼，白落雁給了他一個微笑，隨後就離開了。那天她準備把自己從北京雍和宮求來的一個護身符當做生日禮物送給她的新朋友，護身符跟了她一路，她希望護身符能保佑她的新朋友健康平安，那樣她的老朋友，那個男孩兒的爸爸會少破碎一點兒。丫頭和男人滿心歡喜地坐在餐桌前等待著男孩兒的出現，他們從日落開始等，男人打不通男孩兒的手機，原本熱氣騰騰的菜逐漸涼掉，就像鮮花缺乏了愛逐漸枯萎一樣，它們似乎也感知到了自己的命運，男人派懷著萬分的歉意讓司機把丫頭送迴家，他獨自一人在大街小巷奔走尋找男孩兒。那晚男孩兒過了十二點才迴家，男人沒責備男孩兒，隻是默默地轉身迴了房間，而女孩兒的護身符也沒有送出去，男孩兒就這樣在街頭跟著一個陌生人和一群陌生人一起默默地完成了他十八歲生日的慶祝儀式。那是梁晨魚和白落雁的第二次相遇，也是他們的第二次錯過。
後來男人告訴丫頭，他跟兒子就像河的兩岸一樣，總是不能靠近。丫頭說，但你們總是在互相守護，如果幸運的話，有人能在河上架起一座橋，兩顆心的距離會近一些。男人說，他在努力，但是為了不把事情搞得更糟糕，他隻能什麽都不做，自由是他能給兒子最好的愛。梁晨魚的十九歲生日，男人提前跟兒子說，他會在家等他給他慶祝生日，男人希望這是個約定，因為男人察覺到了兒子背影中的肯定。那天，男人又把丫頭叫去了，男人說如果可以，他希望丫頭可以成為那座橋。其實兒子對父親準備的生日晚餐也滿懷期待，他為去年的錯過而遺憾，他想他誤會了父親。他不討厭父親，相反地，他總是偷偷關注父親的表情，他渴望跟父親一起打籃球，渴望跟父親一起玩鬧，也渴望父親跟他解釋，為什麽他總是得不到他的關注，為什麽哥哥會放棄這個世界，他在等待中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孩子對父母，也是有期待的。那天，他想好了，他要趁機跟父親把話說開，他要父親解答他所有的疑問，無論答案是什麽，他都能接受。他為了給自己壯膽先去酒吧喝了一杯，可誰承想，酒吧裏他的老朋友把他拉去喝了一輪又一輪，他強忍著醉意在十二點之前趕到了家裏，父親見他那副模樣既傷心又失望，這次他沒忍住打了兒子一巴掌，兒子委屈極了，他滿身的怒火借著酒勁兒噴薄而出，他質問父親是否愛他，不愛他為什麽要生下他，他質問父親為什麽逼死哥哥，為什麽不能放哥哥一條生路，他把擺著父親精心準備的晚餐的桌子打翻，他大哭不止，而那時白落雁躲在角落裏嚇得不敢出聲。那是梁晨魚和白落雁的第三次相遇，也是梁晨魚和白落雁的第三次錯過，不過這次，白落雁記住了梁晨魚。白落雁和王哥吃潮汕火鍋的那天是他們的第四次相遇，白落雁一眼就認出了梁晨魚。
“莫莫，人呢？”白落雁拿著一包價格昂貴的有機蔬菜進門，“客人呢？”
“人走了。”莫莫聳了聳肩，“如果今天賣不出，就歸我們倆了。”莫莫用眼神看了看那男人，小聲兒跟白落雁說，“找你的。”莫莫覺得男人隻是找了個借口來看白落雁，在某種程度上可以這樣說，但男人確實對牌和牌的來源更感興趣。
白落雁走了過去，她無意識地說了中文，“找我？”
“你好。”男人很自然地迴答。
“哦，你真是中國人。”白落雁很自然地坐在男人對麵。
男人問白落雁的故鄉，問白落雁跟誰學的紙牌，白落雁給他講那座小城，講奶奶也講藍眼睛奶奶，講著講著她哭了，她想念奶奶但她又不敢想奶奶。男人也跟著泛起了淚光，白落雁以為他被自己的故事感動，以為他是一個敏感而多情的人，以為他是個善良的人，所以他會哭。男人認出了白落雁，他在她眉宇間搜索到了那段記憶，她想起了那個黑黑胖胖整天笑嘻嘻的小丫頭。男人以為她應該記起自己，自己並沒有老到麵目全非，可他始終沒有從白落雁的言語中搜尋到她迴憶起他的跡象，他嘴角暗自上揚，他想也許他真的老了。可他不知道白落雁有三個弱點：第一個是她不知道她賬戶裏有多少錢，第二個是她記不住人名，第三個是她記不住人臉。人們常說物極必反大概就是這個道理，白落雁的三個弱點正是她媽媽的三個強項，她的媽媽能記住她從小到大每一個同學的名字，並且能準確無誤地把那些名字和畢業照上的每一張臉對應上，母女倆逛街，遇上前來打招唿的同學，總是媽媽在一旁提醒她，那個人是她什麽時候的同學叫什麽名字。從小學到高中，白落雁的生活費都交給她的好朋友小蚊子保管，她踏上奔往北京的那趟列車的時候，小蚊子說，“現在開始我不能幫你管錢了，你一定要把錢看好，別隨便借人錢，也別大手大腳。”
從那天起，男人時不時就來咖啡館跟白落雁和莫莫一起打牌，但是莫莫總是找借口離開，她總以為男人對白落雁有意思。男人叫白落雁丫頭，他讓白落雁給他講藍眼睛奶奶的故事，無論他怎麽提示，白落雁都沒記起這個藍眼睛叔叔，男人索性讓白落雁叫他john。他感激這個小丫頭，感激這個小丫頭的奶奶，因為她們陪伴過自己的母親，陪她度過了很多孤獨的歲月。後來，男人偶爾請白落雁出去吃飯，莫莫總是不等白落雁迴答就把她推出門去。再後來，兩個人成了非常好的朋友，他感激這個丫頭，也心疼這個丫頭，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看到了年輕人在生活中的無助，也看到了年輕人對生命的困惑，更重要的是，他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他不曾有過的無畏，在她身上看到了生命裏蓬勃的力量，隻是丫頭自己不知道而已。
那天傍晚，男人和丫頭在泰晤士河邊散步，晚霞溫柔，河風也溫柔，丫頭問男人，“你說我的爸爸媽媽、好朋友現在還記得我嗎？他們會擔心我嗎？”她停了一會兒，自己迴答道，“也許他們已經忘了我吧，那樣也好。”兩人踏上了那座著名的倫敦塔橋，多數行人並未因這美景駐足，隻有在拍照的遊人把一步走成了三步，把所有的細節都裝到了鏡頭裏。白落雁又問，“你說人生的彼岸是什麽樣子的呢？跟這條河、這座橋一樣嗎？這岸和那岸有區別嗎？”男人總是說，“答案你要自己找。”男人心裏更清楚，丫頭什麽都懂，甚至可以給男人很多他不曾想到過的答案，正因為丫頭年輕、勇敢也未受過塵世間過多的染著，她更敢想，因而更簡單，而簡單最深刻。
丫頭接著問，“你有孩子嗎？”
男人迴答，“有，兩個兒子。”
“那你愛他們嗎？父母的愛是一種什麽樣的愛呢？是心甘情願付出一切的愛嗎？人們都說世界上最無私的愛就是父母的愛，是這樣嗎？”
“愛。”男人迴答說，“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是一種什麽樣的愛。心甘情願付出一切在某種程度上，是的，如果需要，我願意舍棄自己的生命來換取他們的生命。但是，我總是希望他們健康、富足、快樂，也希望他們能在我身邊。但如果他們做出什麽超出我預期的事情，我會生氣，我會心煩，會擔憂，對他們，我心裏有一種我期待他們應該如此的樣子。所以，你說父母的愛是不是無私的呢？我坦誠地講，不是。但是我不會跟別人這樣講，這樣會傷害很多人的感情。”
白落雁想了一會兒，“那如果他們真的像我一樣，一事無成，無所事事，甚至對生活失去了信心，你會難過嗎？會生氣嗎？會後悔生了這樣一個孩子嗎？”
“會，會難過也會擔心。”男人看向遠方，“不過，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他們的錯，而是我的錯。我已經犯過這樣的錯誤了，所以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
“哦，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我希望他下一次可以遇到更好的父母。”
“你的父母還在嗎？”
“父親在，母親不在了。”
“人生是不是太多離別了？父母、孩子、朋友，你說我們為什麽要經曆這些呢？為什麽要活著呢？”
男人笑了。
“你笑什麽？”
“沒人這樣直接地問過我這些問題。”
“那你沒想過嗎？”
“當然想過，每個人都會想，年輕時經常想，年紀大了就不想了。不過，大家都在心裏想，不會說出口。”
“所以你有答案嗎？年紀大了就會有答案了嗎？”
“沒有，就算有，我的答案也不是你的答案。”
他們兩個站在橋中央，循著河的方向望向遠方，望著他們永遠觸摸不到的玫瑰色的晚霞，想要成為愛，卻不知道從哪兒開始。
“你更愛你的父母還是你的孩子？”
“他們都是我的一部分，我們是一個整體。”
“所以，你是不完整的，我也是不完整的，對嗎？”
丫頭的話刺痛了男人，他無法迴答，他沉默了好一陣子。丫頭轉頭看了一眼男人，男人表情嚴肅，不過她沒有理會他的嚴肅。
“你覺得我們還有機會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嗎？”丫頭繼續問。
“走吧！”男人轉身，丫頭也跟了上去。
那天是男人小兒子的生日，男人在家親自準備了一桌豐盛的晚餐，看得出來，男人很會做飯。男人讓丫頭來，他說他的小兒子需要一個好朋友，他說無論他怎麽努力，他們爺倆在一起的時候都無話可說，他還在努力，但是他需要時間。丫頭讓男人先迴家，她要去給她的新朋友挑選一份生日禮物，她從橋的那岸折返迴去，不過這一次她走的另一側，而事實證明，即便是同一條河，同一座橋，兩岸的風景截然不同。她突然想起了那句話，“人不可能踏進同一條河流。”她覺得確實如此。就在她邊走邊思考要送給這個未見麵的小朋友什麽生日禮物時，她看見橋邊有兩個街頭藝人，一個中年男人用一套黃白紅的小醜套裝完美地掩飾了自己的容貌，隻有臉上被顏色凸顯出的皺紋出賣了他的年紀，他開心地扔著手裏的紅色小球，三個小球在他手裏肆意翻飛而不掉落，他用誇張的表情逗弄圍觀的小朋友，小朋友滿眼喜愛地望向他，那眼神純真極了。小醜表演藝人看來也兼職魔術師，舞弄完小球，他走到人群前，蹲在一個小男孩兒身前，小男孩兒興奮極了，一眨眼的功夫，一隻白色的鴿子憑空出現，他讓小朋友撫摸那隻鴿子，小朋友望向身旁的媽媽，媽媽笑盈盈地點頭，小朋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鴿子的羽毛，眾人正全神貫注地看著小男孩兒時，鴿子不見了，眾人鼓掌歡唿。另一個街頭藝人大概是他的搭檔，那個搭檔顯然沒為這場演出出什麽力氣，他穿著白色的運動帽衫，藍色的牛仔褲，一雙價格不菲的滑板鞋，不過一頂白色的鴨舌帽和一個黑色的口罩把他的臉孔遮蓋得嚴嚴實實的，他蹲坐在小醜旁邊，身前放著一頂黑色的禮帽，禮帽裏有些硬幣，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於是他起身拿起禮帽走向圍觀的人群，人們倒是很大方，紛紛從包裏拿出硬幣投放到帽子裏，當男人把禮帽伸向白落雁時，白落雁慌張地去搜尋身上的零錢，她翻了翻她那個粉色的錢夾，裏麵除了一張銀行卡，隻有一張她應急用的50英鎊紙鈔，她順手就把紙鈔拿出來扔進了帽子裏，戴口罩的男人一驚，抬頭看了她一眼，白落雁給了他一個微笑，隨後就離開了。那天她準備把自己從北京雍和宮求來的一個護身符當做生日禮物送給她的新朋友，護身符跟了她一路，她希望護身符能保佑她的新朋友健康平安，那樣她的老朋友，那個男孩兒的爸爸會少破碎一點兒。丫頭和男人滿心歡喜地坐在餐桌前等待著男孩兒的出現，他們從日落開始等，男人打不通男孩兒的手機，原本熱氣騰騰的菜逐漸涼掉，就像鮮花缺乏了愛逐漸枯萎一樣，它們似乎也感知到了自己的命運，男人派懷著萬分的歉意讓司機把丫頭送迴家，他獨自一人在大街小巷奔走尋找男孩兒。那晚男孩兒過了十二點才迴家，男人沒責備男孩兒，隻是默默地轉身迴了房間，而女孩兒的護身符也沒有送出去，男孩兒就這樣在街頭跟著一個陌生人和一群陌生人一起默默地完成了他十八歲生日的慶祝儀式。那是梁晨魚和白落雁的第二次相遇，也是他們的第二次錯過。
後來男人告訴丫頭，他跟兒子就像河的兩岸一樣，總是不能靠近。丫頭說，但你們總是在互相守護，如果幸運的話，有人能在河上架起一座橋，兩顆心的距離會近一些。男人說，他在努力，但是為了不把事情搞得更糟糕，他隻能什麽都不做，自由是他能給兒子最好的愛。梁晨魚的十九歲生日，男人提前跟兒子說，他會在家等他給他慶祝生日，男人希望這是個約定，因為男人察覺到了兒子背影中的肯定。那天，男人又把丫頭叫去了，男人說如果可以，他希望丫頭可以成為那座橋。其實兒子對父親準備的生日晚餐也滿懷期待，他為去年的錯過而遺憾，他想他誤會了父親。他不討厭父親，相反地，他總是偷偷關注父親的表情，他渴望跟父親一起打籃球，渴望跟父親一起玩鬧，也渴望父親跟他解釋，為什麽他總是得不到他的關注，為什麽哥哥會放棄這個世界，他在等待中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孩子對父母，也是有期待的。那天，他想好了，他要趁機跟父親把話說開，他要父親解答他所有的疑問，無論答案是什麽，他都能接受。他為了給自己壯膽先去酒吧喝了一杯，可誰承想，酒吧裏他的老朋友把他拉去喝了一輪又一輪，他強忍著醉意在十二點之前趕到了家裏，父親見他那副模樣既傷心又失望，這次他沒忍住打了兒子一巴掌，兒子委屈極了，他滿身的怒火借著酒勁兒噴薄而出，他質問父親是否愛他，不愛他為什麽要生下他，他質問父親為什麽逼死哥哥，為什麽不能放哥哥一條生路，他把擺著父親精心準備的晚餐的桌子打翻，他大哭不止，而那時白落雁躲在角落裏嚇得不敢出聲。那是梁晨魚和白落雁的第三次相遇，也是梁晨魚和白落雁的第三次錯過，不過這次，白落雁記住了梁晨魚。白落雁和王哥吃潮汕火鍋的那天是他們的第四次相遇，白落雁一眼就認出了梁晨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