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熟悉的航站樓,等待飛機緩緩地降落,熟悉而又陌生。隨著一聲震顫,機艙裏窸窸窣窣的聲音預示著她迴來了。一股寒風隨著門開啟的那一刹那一下子灌到了白落雁的脖子裏,她瘦弱的身軀猛地縮到了大衣裏。冬日的陽光刺眼,陽光下李健揮手,白落雁一笑,向他走去。


    李健依舊穿著三年前同款的黑色運動褲和白色匡威帆布鞋,和白落雁寄給他的粉色連帽衛衣,仿佛他還是那個校園裏的學生,隻是他的短發被一個紮起來的辮子代替了,他那稍稍邪魅的狐狸似的眼睛被隱藏在一副黑色眼鏡框之中。他,依舊是明媚而動人的。


    “迴來了!”李健激動地向白落雁揮手,嘴角的笑讓白落雁心頭一暖。


    “迴來了。”白落雁微微一笑迴答。


    “咱上那邊兒打車,這會兒人挺多。”說著,李健從兜裏掏出個打火機遞到白落雁手裏,白落雁接過來,低頭躲到李健身後點了根兒煙,左手順勢挽住李健的胳膊,還像從前那樣。


    “一會兒吃點兒啥?東直門那邊兒有家煲仔飯挺好吃的,你不是說要吃煲仔飯嗎?”李健問。


    “你說去哪兒就去哪兒。”白落雁答。


    “房子我給你租好了,在我家附近,吃完飯先把東西放過去,然後你先休息一下。”李健說。


    “行。”白落雁笑笑。


    三年了,白落雁飄蕩了三年,不知在何處,三年裏她沒有給親朋打過一個電話,偶爾她會寄些東西到親友的手裏,也許是幾塊兒好看的糖果,也許是一封漂亮的明信片,但沒人再聽過白落雁那讓人忘記一切煩惱的笑。


    此刻的白落雁還是滿臉笑意,圓圓的臉蛋上看不出歲月的痕跡,隻是她更瘦了,仿佛陽光都能將她單薄的身軀穿透。還有,她不再直視任何人的眼睛,她總是在閃躲著這個世界。


    等車的空隙,李健抓起她的手舉到陽光下,那白皙纖瘦的手好像被陽光刺透的白紙一樣。他說,“你瘦了,我不喜歡。”寒風不住地往人的衣服裏跑,他們瑟縮成一團,但是,白落雁感覺到溫暖。


    轉天兒,白落雁開始投簡曆找工作,沒有麵試的時候她就坐著地鐵在北京城的地下繞圈兒,一圈兒又一圈兒,她用她那空洞的大眼睛望著忙忙碌碌的人群,也不知道心裏在想些什麽。偶爾,她會到李健公司樓下,等著跟李健一起吃午飯,她常常躲在某個角落,一邊抽煙一邊看著一群群穿西裝打領帶或是穿著高跟鞋的白領們擠著電梯,熱熱鬧鬧地說笑,討論著這個那個項目,也許,她很羨慕。


    “喂,小白啊,迴來啦!王哥也是出差剛迴來,別提了,媽的!這連著出仨月差了。剛落地,那天你發微信說你迴來了,我這一直惦記著呢!出來吧,吃個飯。想吃啥啊?行,那我來吧。你住哪兒啊?打個車過來吧,我一會兒給你發個定位,我也打個車過去,咱倆應該差不多一起到。”王哥風風火火地就把電話掛斷了。


    “瘦了!”王哥一見白落雁來了個熱情的擁抱,白落雁熱情地迴應了王哥。


    王哥可紮紮實實地把自己吃胖了,也許是因為頻繁的應酬,也許是因為沒日沒夜的加班,總之,王哥已經有了婚後男人的富態,那渾圓的臉蛋和突出的啤酒肚是歲月流逝的佐證。


    王哥特別真誠和欣慰地跟白落雁說:“該迴來了!我跟你嫂子一直等著你呢!你嫂子也出差了,小半個月了,誒!不過你迴來了,咱就可以一起蹦躂蹦躂。王哥現在挺不自在,這天天加班,你迴來就好了。不過北京可發展得快,你得先適應適應。你這幾年都跑哪兒去了?出國了?有次收了個國外的包裹,我猜是你寄的。問你你也不說,給你發微信你也不迴,你這丫頭也是膽子太大。”


    白落雁尷尬地笑笑,避開了問題,“是得適應適應,我連滴滴都玩兒不明白。”


    倆人進了家兒火鍋店,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王哥自顧自地說了一通兒,還是那樣滿腹牢騷,但也還是那樣充滿熱情。這可能就是生命的生氣吧,白落雁心裏想著,因為她沒有。


    “我說小白啊,事兒呢!過去了就過去了。那孫子,誒!也是,誰碰上這事兒也都挺難受。不過咱該怎麽活還得怎麽活,你說是不是?”


    白落雁笑了笑,不疼不癢地笑了笑。


    “迴來準備幹點什麽?找工作?找哪方麵的?”


    “先隨便找個工作吧,也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麽。”


    “你這天才少女幹什麽不行!你簡曆給我,你說你想幹什麽,我把你簡曆發給我朋友看看。”


    “行。謝謝王哥。”白落雁笑著說。在充滿生命力的人麵前,白落雁總是不自覺地微笑,就那麽淡淡的。


    “說這個!得空兒,我帶你見個人,人不錯,買賣也不小,看看有機會跟他整個公司,說實話啊,就等你這個大才女迴來呢,我這天天加班兒,累得跟個孫子似的,必須得出來自己幹,再幹我他媽都得抑鬱了!”說著,王哥給自己倒了杯啤酒。


    “行,看你什麽時候有空兒。我先找個工作賺點兒吃飯錢。”白落雁迴答地倒是很爽快,依舊滿臉笑容,有時候兒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裝出來的,還是這笑是跟著她一起從娘胎裏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以前,總有人問她:你怎麽總是嘿嘿嘿地笑?甚至還有人模仿她的笑,也許是羨慕吧!她那時候總說:不笑?難道要哭!在她的世界裏,也許隻有哭和笑,於是她選擇了笑,可後來,她在黑暗中撕心裂肺地哭過之後,別人再問她,她也不知道怎麽迴答了,但見到人,她還是會笑,甭管是淡淡的還是熱烈的。


    倆人一邊兒閑聊一邊吃著熱騰騰的火鍋兒,白落雁偶爾走神兒,腦子裏想著:要是沒有人關心她就好了!要是沒有王哥、李健、歐陽青和其他的朋友就好了!人人都渴望被愛,被關心,可是當你真的絕望到極點的時候,你是不希望這個世間還有羈絆的,有了羈絆,就沒辦法太自私地活著,也沒辦法太自私地離開,她得趕緊找個工作,穩定下來,讓這些愛他的朋友安心,再或者也能在朋友危難時迴給人家一個擁抱。就這麽想著想著,隔壁桌兒的談話硬生生地衝撞到飯館裏每一處,也衝撞到白落雁和王哥的耳朵裏。


    “張校長啊,我對咱們學校也是做了一番了解的,但是你還得給我個理由,好讓我把孩子安心地放到你們這兒。最近,這私立高中我也沒少走,你們這兒呢!規模不算大,學費也不算低,不過這也無所謂,既然黃博士給我推薦你這兒了,我多少還是相信黃博士的。我們家孩子,我不指望他怎麽怎麽樣兒,我們家情況你也了解;當初我在地方是當醫生的,我毅然決然地就辭了,來北京白手起家,後來嫁給他爸,他爸這個人呢,不太喜歡管些雜事兒,我也不靠他什麽,我做生意,苦沒少吃,孩子呢,這幾年跟他爸在英國生活,今年他爸北京這邊兒家裏有點兒事兒,帶著他一塊兒迴來,準備讓他把高三在國內上完。孩子現在有點兒叛逆,公立學校我們肯定是不讓他去了,他爸也不太管,我就想聽聽咱們學校要用什麽方法去培養他,讓他有個堅毅的品格……”


    女人的聲音不燥但響亮,不亢但很有氣勢,南方女人的氣勢和北方語言的結合使女人的話處處透著精明,不緊不慢但是讓人插不進話去,讓人不自覺地就放下嘴邊的談資像是接受教誨一樣低頭默聽。


    王哥衝著白落雁一邊笑一邊搖頭,透著股無奈,白落雁也衝王哥笑了笑。就在這時,一個穿著白襯衫的少年,鮮衣怒馬的少年、高個子的少年、麵無表情的少年撞上了白落雁的這個笑,少年心裏一顫,有那麽一瞬間,仿佛被撞擊了一下,那種酥麻感傳到了指尖。0.018秒的停頓,過了那刹那,少年轉而依舊麵無表情地從白落雁身邊走過,坐到了那女人身邊。


    “張校長,這就是我們家晨魚。”


    “小夥子長得挺精神。”終於聽到了那個所謂的張校長的聲音,普通話裏帶著些中原腹地的腔調,話裏麵透著笑,笑裏麵透著股兒委曲求全。


    這邊兒,王哥和白落雁也吃得差不多了,服務員拿來賬單,869塊,王哥爽快地結了賬,白落雁也沒搶。


    白落雁迴到住處,是一處酒店式青年公寓,一樓大廳裏坐滿了對著電腦的男男女女,也有三三兩兩在喝著飲料聊天,她沒有加入進去,而是坐在小區的長椅上,天氣有點兒涼,沒什麽人,有一抹昏黃的燈光。現在的她特別貪戀這樣靜謐的夜晚和獨處的時光;她討厭有人來打擾她,她怕有人來碰觸她脆弱的殼,一碰就碎,然後她自己還得強忍著疼,把一地碎片拾起來,裝迴去。


    月光暗淡,她坐在長椅上默默地抽著煙,望著三三兩兩行色匆匆的行人,她不疼也不癢。誰也不知道這個有著孩童麵孔的女子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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