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二叔!”


    我扛起張老顛,徑直朝王老漢的屋子方向奔去。


    “二十四個,二十五個,二十六個……咦?”


    剛走到門口,便看到籬笆之下,蹲了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姑娘,她坐在石階上,低著頭,嘴裏念念有詞,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仔細一聽,原是在數地上的螞蟻洞。


    她麵色暗黃,身形瘦弱,身上的一襲翠花小襖煞是可愛,但足下的繡鞋已經洗得褪了色。


    她專心致誌地數著地上的螞蟻洞,毫無覺察我的接近之意,直到有陰影從她的頭頂投來,使得螞蟻洞都看不清楚時,她才困惑地揉了揉眼睛,慢慢地抬起頭。


    “啊!”


    像是被張老顛身上的血嚇到,她發出一聲尖叫,如受驚的鳥兒般,匆匆躍至院內,俯伏於籬笆之後,悄悄地看著我們,好奇之心溢於言表。


    “咦?”


    聽到了院子裏的動靜,忽然,一獨臂男子麵色陰沉地從屋內走了出來,陽光打在他滄桑的麵容之上,正是二叔。


    我剛想喚他,卻見小姑娘轉過頭,向著二叔的方向望去。


    “二爺爺!”


    她輕聲喚了一聲,快步上前,用雙臂緊緊地抱住了二叔的大腿,嬌聲問道:


    “院子裏來了些奇怪的人,難道就是二爺爺常說的江湖客嗎?”


    二爺爺?


    我眉心微蹙。


    二叔滿眼笑意,用他覆滿繭子的手掌,輕柔地撫摸著小姑娘的頭頂,眼神中流露出了一絲深思。


    他沉默半晌,沒有開口,隻是微微頷首示意,然後轉身朝我們的方向點了點頭。


    小姑娘歪著頭,似乎明白了什麽,兩隻小羊角一抖一抖的。她急忙鬆開手,跑過來給我們拉開了院門,然後領著我們跟在二叔的身後,將張老顛悉心安置在了內室的床榻之上。


    “二爺爺,這是酒。”


    隨後,小姑娘又飛奔迴來,手上捧著一瓶烈酒,酒氣撲鼻,分明是上好的高粱酒。


    二叔接過,用嘴叼開瓶口,顫著手將酒液稍稍灑在了張老顛的傷口之上,引得張老顛疼得直打哆嗦,痛苦不已地顫抖著。


    “二……二爺……”


    他費力地咬著唇,試圖想說些什麽,但劇烈的疼痛讓他無法思考,隻能不停地打著顫。


    “忍著。”


    二叔拿過一塊布,塞入了他的口中。


    “像條漢子。”


    然後又用酒繼續為他清洗著傷口。


    傷口受到刺激,頓時裂開,鮮血汩汩而出。


    我見狀,立刻取過匕首和剪刀,對傷口進行了簡單的處理,敷上金創藥後,小心地給他包紮了起來。


    “這幾劍刺得極深,但沒傷及要害,倒是不打緊的,隻是,箭矢有倒鉤,創口較大,傷口容易崩裂。你好生休息。”


    我輕聲說著,又喂他吃了幾粒止痛丸,看著他沉沉睡下。之後,便與二叔一前一後地離開了房間。


    屋外有藍天、白雲、綠濤、翠柳,景色宜人。


    二叔出了屋子後,獨自一人踏入院中,站在竹林裏飲酒,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我不欲打擾,於是,在他的身後,悄悄地找了個石階坐下,從地上拾起一片竹葉,一點一點地吹奏起他曾教與我的曲目,竹音悠長,曲音婉轉。


    吹到動情之處,二叔更是用僅剩的一條胳膊輕輕地抹去了眼角的淚痕。


    一曲終了,我望向他的背影,幽幽地開口問道:


    “二叔,兩年前,嬸子有孕,您不是帶著風姐兒和月姐兒,一家人去了山南道的秋山院居住,從此不再過問世事。今日,怎麽會在此呢?”


    竹林裏竹葉“沙沙”作響,二叔沉默著沒有說話。


    他仰著頭,又咕嚕嚕地喝著酒,隻因喝得太急,嗆了嗓子,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我怔怔地看著他。


    等到他咳嗽聲漸漸平息了之後,二叔才緩緩歎了口氣,望向竹林深處,哽咽地說道:


    “小七,嬸子她沒了,風兒和月兒也都丟了,二叔沒用……是二叔沒用啊!”


    驀然,有淚水從他的臉上滾滾而下,七尺多的漢子此時竟蹲在地上,哭得像個孩子。


    我震驚無比,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


    原來,二叔當年隱退之後……


    第一年還算是風平浪靜。


    二叔行走江湖幾十年,但素來以仁義為懷,江湖上所結的仇怨著實不多,而且因威名尚在,往來利益者眾多。因此,在第一年的時候,敢去太歲頭上動土的人著實是少之又少。


    隻是……


    到了第二年,情況就變了。


    二叔斷臂瞎眼的消息傳遍江湖,慢慢便有了那麽幾個想要通過彎路證道的賊人,開始頻頻去秋山院騷擾他,其中,以桐廬的吳秋子最甚。


    “那年,藥王穀的鬱雙飛帶著他的小女鬱珠兒與小徒張老顛一同來我的秋山院做客,為你嬸子醫治頭疾。不曾想,卻趕上了吳秋子帶著徒弟一十八人上門尋仇。”


    “那死禿子說,是我辱了他的婆娘,要找我一決生死。嗬,何其可笑?!我連他婆娘是何人,長什麽模樣,都不得而知,又如何談及辱他的婆娘呢?不過,就是想要找個下戰帖的說辭罷了——”


    二叔緩緩地站了起來,手捏住酒瓶子,發出“咯吱咯吱”地聲響。


    “那日,我本欲與吳秋子那狗賊決一死戰,但好友鬱雙飛實在不忍心見我命喪於如此豬狗之輩,便私自藥暈我後,替我應了戰。一開始,老鬱節節製勝,幾乎要將吳秋子打死。隻是,沒想到,吳秋子那廝陰險至極,竟教唆他的十八個弟子趁老鬱不備暗下黑手。老鬱中了桐廬奇毒''歸西'',無藥可解,時日無多。張老顛這個顛子一怒之下,便取了吳秋子的首級掛在了秋山院的門口,為老鬱報仇!這人著實是條漢子!隻是,江湖上的事,往往複複,今日你殺我,明日我殺你……後來的事,你大概也就能猜到了。”


    二叔斷斷續續地說著,幾句話便將這幾年的悲涼一一道盡。


    我聽得暗自唏噓:


    “竟是如此……”


    我忽地又想起了在竹林中遇到的桐廬四子,現下看來,他們死得當真是不冤枉。


    我擰著眉,搖了搖頭。


    “那後來,嬸子和兩位妹妹,又是如何了呢?”


    我輕聲問道,關切地望向二叔。


    “她們……”


    二叔囁嚅著低下頭,又猛地灌下了一口烈酒,眼中淚光閃爍。


    “那吳秋子死後,他的十八個徒弟將秋山院之事繪製成冊,在江湖上大肆流傳,說我懷二爺獨臂難支,秋山院家產萬千,富可敵國,連門廳的石階皆是白玉做的!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沒想到我英雄一世,竟險些命喪於一群宵小之手!而你的嬸子和兩位妹妹就因此遭了難……我該死啊!我隻恨為何死的不是我!……”


    二叔閉著眼,雙淚垂下。


    這個日暮時分,我與他在小院裏談了許久,大多數時候都是他在說,我在聽……我竟不知,二叔這幾年過得竟是如此艱難。


    這些人——


    當真該死!


    “二叔,那之後,您可還有什麽其他打算嗎?”


    “我?”


    二叔略一沉吟,發狠地說道:


    “我想……過段時間去趟隔壁的靈泉鄉,等那小子醒了,咱們,一起去!”


    二叔吸著鼻子,仰起頭,“啪”地一聲,將酒瓶子摔在地上,砸得粉碎。


    ……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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