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英自他的眼神裏,發現了難以掩飾,又或者說他根本不想掩飾的失望。可身為母親,她認為自己傾盡一切為孩子著想,想要護孩子們一生周全,說什麽都不願意讓自己的親骨肉置身危險之中,她不敢相信自己收獲到的竟是不理解。


    “那你為什麽還要幫我辦廠?你現在是媽最看重的兒子,等廠子上了軌道,我會重新分配股份。到時候,如果蘇傲雪願意迴來,我可以接納她,隻要有我在,沒人敢對她說三道四。你們給我生一對孫子孫女,讓他們還宗,跟著我姓呂,這份家業就是……”


    “可我想要的並不是這些!”杜景堂深吸一口氣,站直了身子,這才鏗鏘有力地解釋,“媽,我幫你辦廠是因為國家需要,因為我的祖國必須背水一戰!不止是我,許多人都不認同你,但抗戰卻需要你。從前方到後方,都急迫地需要物資。我知道現在的製度是不公平的,隻是國家的存亡危機是眼下必須排在第一位去解決的,所以我才願意留下來幫助你,盡快把廠子建起來,順利投入生產。等這裏的事結束了,我還是會離開的。”


    呂英不由地冷嗤:“你跟你老婆說過這些嗎?如果你真的沒有一絲猶豫,為什麽你一直沒表態呢?媽這麽做是給你台階下,你知道嘛!”


    杜景堂一時無話,確實,他知道自己這段時間一直在犯老毛病。他對前往延安那個陌生的充滿傳說的地方,既感到向往又覺得慌張。他想要多一點、再多一點的時間,但他萬萬沒料到呂英會強勢地站出來,掐斷他麵前的一條路。


    可這能怪呂英嗎?


    也不完全是她的錯吧,如果自己當初夠堅定,現在應該已經坐在火車上了。


    “我就是這樣的性格,我不是天生的勇士,我從小就有懦弱的毛病。但我這次……”杜景堂握著拳,把嘴唇咬得像出了血一樣紅,“我是要走的,我真的已經決定要走了!”


    呂英手一拂,依舊是不屑的態度:“別傻了,孩子!士農工商,商在最末,我們沒有決定國家前途的權力,自然也就負不起救國興亡的責任!”


    “你也許沒有權,可你一定有力。俗話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你隻是不願意付出!你擁有很多,隻要稍微給一點,就能輕易讓人讚揚你為人慷慨。你隻要守住不叛國的底線,不讓日本人搶奪工廠的陰謀得逞,便能受人推崇、享受名譽。而普通的百姓,他們家徒四壁,也就隻有一條命,他們無私地獻出了所有,可他們的姓名卻無人知曉。我無法忍受這樣的不平等,我希望我們的社會能朝更加公平的方向去前進。”


    “你就是心太軟,心軟的人容易犯傻。”呂英搖了搖頭,歎了口氣,看著這個在自己眼裏不中用的兒子。


    “所以媽也知道自己占了工人多大的便宜吧,你是故意無視了這些。就像你曾說過的,你看見窮人就會難過,所以你不喜歡和窮人當親戚。媽反反複複強調我跟別人不一樣,我是有錢人家的少爺,我不需要像他們那樣辛苦。可總有人比我們家更有錢、更有勢力,那些人欺負我的時候,我是不是就該一聲不吭?為什麽強勢的人做什麽都對,而弱勢的人總是要被審判?”


    杜景堂無力地牽了牽了嘴角,他此時的表情已經不隻是失望了,甚至有些厭惡呂英的態度。也許她作為母親,毫無保留地把慈愛都給了孩子,但作為國民,她是吝嗇的,她保留了太多太多。


    至於未來要走的路,杜景堂雖然下定決心要去找蘇傲雪,但亂局之中,往往一次分開就是永別。


    如何找到大部隊,這是個頗為棘手的問題。


    蘇傲雪同樣為此焦躁,離開武漢越久,她越懊悔自己太容易被擊潰。她隱隱發現自己變成了祥林嫂,反複不斷地抱怨自己的不應該。唯一比祥林嫂好的方麵是,她隻在心裏自責,沒有拉著其他人陪她一起揪心。


    武漢到西安的火車是唯一順利的路程,接下來就要不斷地倒著汽車、騾車走,最後才能艱難抵達延安。其他人或許都覺得路上很辛苦,隻有蘇傲雪是願意這樣折騰的。因為她的身體越累,越沒有閑暇去想自己犯下的錯誤。


    真正抵達延安的那一天,大家都瘦了一圈,但眾人對這裏的好奇超過了旅途的疲憊。


    丁誌闊一大早就等在他們的必經之路,老遠就使出渾身力氣,對著闊別已久的朋友們揮手。


    大家一掃疲態,等不急地要丁誌闊展開說說這裏的生活。通信總有簡略,而大家顯然渴望事無巨細地了解即將在這裏開啟的新生活。


    蘇傲雪隻是抿著笑,跟在他們身後做一個安靜的旁聽者。


    夏如冬和這個圈子的人剛剛混熟,來到了延安又要重新熟悉起來,自然也是跟在隊伍最後邊,和蘇傲雪正好能搭伴。


    走在最前麵的丁誌闊,一一為他們解答:“正如你們所見,白天我們要跟著老鄉學習種地,女同誌呢要就學紡線。我們的口糧和衣物,都是靠自己生產的。我呢,還是這裏的全科老師,負責給大家夥兒上課。這裏的課堂氛圍你們一定從未領教過,下到八歲、上到八十,大家都以飽滿的學習熱情認真聽講。沒有哪個人認為人老了就可以不進步了,也沒有哪位幹部覺得自己可以不學習。”


    佐飛雖然已經入黨了,但他也是第一次來延安,自然格外好奇這裏的一切。忙搶上前兩步,急迫地問道:“所以幹部也聽你講課?”


    丁誌闊清了清嗓子,非常得意地點了幾下頭,眉頭也挑得高高的。


    “那裏有讀書聲!”範勝風耳朵很尖,指著一個窯洞玩笑道,“咱們的麵子可真大,老丁為了迎接我們直接曠工了呀。”


    蘇傲雪順著他們討論的方向看過去,那裏不隻有讀書聲,還有一群孩子在簡陋的籃筐下練習投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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