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品慧聞言,許久沒能說出話來。之後喟然一歎,道:“我的意見是,我們這一代婦女也許躲不掉受凝視的命運。但我們這一代婦女不能氣餒,要起來革命,不能再讓我們的女兒承受不公平的凝視!”


    蘇傲雪若有所思地重複了一遍“革命”,良久,她終於下定決心般握緊了拳頭,輕聲而堅定地說道:“好!我要用我手中的筆加入革命!”


    在等待她作出迴應的時間裏,朱品慧因為期盼很深,手心的汗快把包點心的紙袋子都洇濕了。當聽到蘇傲雪的決定時,朱品慧覺得整個人像卸下了一副千斤重擔,高高興興地攬著她的肩,表示到了該迴家的時間了。


    在她們逛街的時候,陸陸續續有客人登門,把小小的屋子擠得水泄不通。


    來的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是青年劇作家,有事先約好的,也有不請自來的。他們聽說有一位戲劇學的教員,組織了一個義務性質的改稿小組,便很積極地自薦,希望能得到前輩的指教。


    蘇傲雪作為佐飛的得意門生,享受的待遇自然也特殊一些。雖然她的劇本是今天才送來了,但改稿會卻首先拿出她的劇本來討論。


    不過在討論的最初,其中兩位指導老師之間發生了分歧。


    被佐飛邀請進組的羅健,是一名西方戲劇史的博士,他的建議是:“我認為有些地方,不要用人物的語言去迴憶,最好是用倒序的方式交代前因。”


    佐飛一皺眉,表示不同意:“倒序的手法會抬高觀影門檻,也許會讓許多人看不懂。我們現在改的劇本,不是學術性質的,而是商業性質的。所以,符合商業規律這一點,比藝術手法的展示更重要。如果電影人隻知道賣弄才華,不考慮如何迴籠成本並盈利,這會讓電影人和資本家之間的矛盾鬧到不可調和的地步。”


    雖然佐飛說話直白而不懂婉轉,但老朋友們都知道他對事不對人,因此並不感到生氣。


    羅健盡管鎖著眉頭,卻也表示讚同這方麵的顧慮。他又道:“但是我覺得這段劇情裏,龜公破了女主人公的身,然後用言語羞辱,迫使她破罐子破摔的手段,應該有完整的呈現。用情景的表演,會比敘述性的台詞,更能牽動觀眾的情緒。要最大程度地還原娼門對婦女從身體到人格的百般淩辱,才能達到最好的控訴效果。”


    蘇傲雪先照著羅健的思路,把意見羅列下來。聽到佐飛的不同看法,也覺得是很有實用意義。這麽一來,她覺得兩邊都有理,自己的思緒反而更亂了。隻好咬著筆,深深地潛到了自己筆下的人物中,細細地琢磨一遍又一遍。


    過不多久,另一位參與改稿指導的丁誌闊,聽完雙方的意見之後,把二者結合出了一個新的表達途徑:“劇本裏的女子學校,校長是個老鴇,她扯起社會教育的旗子,用來掩蓋台基的本質。這裏的校長和身為教師的女主人公,彼此的人生是互相映照的關係,我建議蘇編劇利用這層關係進行改寫。現在的劇本寫法,女教師出場的時候就是飽受折磨的形象,不如把這個設定改了吧,改成她出場的這天晚上,被校長哄騙著留在辦公室,然後被龜公破了身……”


    “這個想法很好!”羅健一拍桌子,興奮地站起來說道,“刻畫女教師被淩辱的過程,就等於交代了少女時期的校長遭受的一切。”


    “妙,確實妙!”佐飛翹著大拇指讚了一聲,然後拿著筆在空白處圈圈畫畫,口中念念有詞:“這個過程中,站在一旁觀看的校長,需要有層次特別豐富的表演才能過關。校長的眼神裏不僅要有施暴者的狠毒,也要有一種複雜的憐憫,這種憐憫是對她自身的,她在緬懷被‘殺死’的自己……”


    朱品慧和蘇傲雪同時站起身,激動地說出了同一個名字:“康美新!”


    蘇傲雪的右拳往自己左手掌心重重地一擊,高聲道:“對!她能演,她一定能演好!”


    佐飛覺得一下子定下兩件重要的大事,是很有效率的事情,笑著連連鼓了好幾下掌。跟著,又轉向兩邊詢問:“那麽,這個劇本先過了?”


    幾位指導老師都覺得蘇傲雪的劇本,除此之外,沒有特別需要修改的地方,因之笑著點頭表示同意。


    蘇傲雪接過劇本,規規矩矩給他們鞠了一躬,起身笑道:“多謝幾位老師和前輩賜教,我覺得各位的意見,都特別有意義。我迴去就按照這個思路,把劇本改出來,下次再交上來的稿子,一定會比現在的高明。”


    接下來的幾個劇本,都是提前送來的。所以幾位老師的意見一早就寫好了,這時候隻需要拿出來念一念,討論一下即可。於是,累了一上午的老師們輪流到院子裏喝茶吃點心。


    佐飛作為主人翁,即便輪到了休息,也不敢怠慢,而是走到灶披間裏照管著茶水。


    朱品慧瞅準這個時機,等不急地跟過去。用最快的速度,把蘇傲雪告訴她的話,轉述給佐飛。


    最後,朱品慧道:“杜景堂雖然是布爾喬亞,但他能意識到自己身上的軟弱性,這一點很難得。按目前的局勢,電檢對電影中表達的左翼思想管控越來越嚴格了。雖然杜景堂不是具備話事權的委員,但如果能夠爭取他站到革命的立場上來,我們可以通過他得到最可靠的消息。尤其是——”她挨上前,悄說,“當局手裏的黑名單!”


    時間很倉促,容不得深談。但佐飛完全領會了朱品慧的意思,隻說了句“我明白了”,就迴到客廳繼續參與討論。


    有一位名叫範勝風的劇作家,他暫時還沒有開始新的劇本創作,但當他知道有這樣的改稿小組時,很願意過來和同行們談一談:“我去年寫了一部農村電影,隻上映了兩天就草草離場了。電影是人類發明的光影藝術,但城市的觀眾用他們的行動,把鄉下人排除在這個人類藝術之外了。諸位同仁,我想問問你們對這種現象,都是抱什麽意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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