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宗榜在幹什麽,為何遲遲拿不下戎州?!”


    四月中旬,在南衙北司將錢帛資源倒向高駢的同時,清溪關外的祐世隆卻躁動了起來。


    他原本的計劃是他率軍拖住西川主力,以段宗榜、楊緝思突襲拿下戎州。


    結果突襲打成了拉鋸,而且還打得很不好看。


    要知道段宗榜和楊緝思在當年可是橫掃驃國、真臘的存在,如今卻打得拖拖拉拉,死傷慘重。


    這樣的過程和結果,著實讓祐世隆難以接受。


    如果不能趁夏秋兩季拿下戎州,那等到冬季大雪降臨,戰事又要往後拖一年。


    盡管大禮的底蘊依舊雄厚,但也禁不起這樣消耗。


    更何況這麽打,打到最後把戎州打成一片白地,還得花費心思休養生息,這並不符合他的預期。


    “陛下,那高駢也是唐軍之中善戰的良將,並不好對付。”


    “沒錯,從他前幾次用兵也能看出其不好對付,更何況總州依山傍水,城小而高,並不好攻打。”


    牙帳內,範脆些與趙諾眉不斷為段宗榜等人解釋,以此來安撫祐世隆。


    祐世隆雖然早慧,但畢竟年輕。


    不過十八歲的年紀,正是沉不住氣的時候。


    在國與國這樣的大事上,可不因為氣小而失大。


    “算了!”祐世隆皺眉擺手,隨後起身正氣道:


    “既然他們拿不下戎州,那便由朕拿下清溪關!”


    祐世隆沉著說道:“即日起,朕將親自坐鎮前線。”


    “此外,命董成從望蠻、金齒等處征召三萬蠻兵馳援清平官,不得有誤!”


    “臣等領旨……”範脆些與趙諾眉先後行禮應下,而快馬也在將祐世隆的聖旨發往後方的陽苴咩城。


    翌日,祐世隆親自坐鎮前線,大禮軍隊因此士氣如虹,原本已經帶有頹勢的攻勢再度激昂,蠻兵如潮水般洶湧而去。


    清溪關內外,戰火連天,屍橫遍野,這座昔日的雄關儼然成了一座絞肉機,不斷吞噬著大禮蠻軍與西川唐軍的性命。


    “殺!!”


    “嘭嘭嘭——”


    夏侯孜仿佛蒼老了好幾歲,即便他躲在關內,並未站在城關上,但也能從那聲勢震天的喊殺聲中感受到大禮軍隊的高昂士氣。


    “使相,我軍投石機還有多久能修建好!”


    甲胄染血的楊複恭走入城關內的臨時衙門,夏侯孜聞言心中沉重。


    “三十台投石機還在製作,最多三日便能擺上城關,但清溪關內官道近一裏範圍,已經沒有合適的樹木來製作投石機了……”


    戰爭無疑是殘酷的,近一年的拉鋸,清溪關通往大渡河這近五十裏官道兩側的成料樹木都被砍伐殆盡。


    尤其是靠近清溪關十餘裏範圍的樹木更是被砍伐一空,整座山都光禿禿的。


    不止是關內如此,關外也是如此。


    大禮與大唐這十餘萬軍隊、民夫所消耗的柴火難以計數。


    每一天都需要砍伐上百畝樹林,才能滿足兩軍的消耗。


    戰事持續了近半年,四周山林也被砍伐了近半年。


    “關內還有多少兵馬?”


    夏侯孜目光看向楊複恭,楊複恭沉著道:“馬軍不足三千,騾軍不足五千。”


    “多餘的三千餘匹馬、騾,已經驅趕返迴眉州,在眉州就地募兵了。”


    戰爭持續一年有餘,昔年白敏中苦心經營的馬、騾、精騎等家底,如今已被戰爭一點點耗盡。


    西川兵馬雖有四萬餘眾,可如今陣沒沙場的不少於一萬。


    夏侯孜手中還剩八千騾馬軍和兩千精騎,北邊雖然還有兩萬六千餘眾兵馬,但其中六千駐守西線的維、雅二州。


    另外,北邊的文扶翼三州也留有五千精銳。


    排除這兩萬多兵馬,剩下萬餘兵眾都不堪重用,留守西川尚且有餘,拿來守城,恐怕朝入駐,夕破城池。


    “我欲返迴眉州募兵,不知憑借手中兵馬,你能守住清溪關多久?”


    夏侯孜詢問起楊複恭,楊複恭聞言愕然,但還是思考道:“若是戰至最後一兵一卒,最少能堅守半載。”


    “不可……”夏侯孜搖頭打斷他,同時解釋道:


    “黎州兵馬僅存此處,若是清溪關不可守,你還需留兵駐守通望、廓清兩處城池。”


    “即便憑借大渡河之險,也需留兵五千。”


    “這……”楊複恭沒想到夏侯孜竟然有那麽高的要求,臉色不免難看起來。


    沉思片刻,他最後才沉著道:“最少三個月……”


    “三個月嗎?”夏侯孜嘴裏犯苦,如今四月中旬,三個月後也不過七月中旬。


    如此一來,他還需要增兵駐守大渡河防線,以免祐世隆攻入大渡河北岸的黎州腹地。


    “兩個月後,我會調兵五千馳援你,但精騎我需要帶走。”


    夏侯孜不是在與楊複恭商量,這點楊複恭也清楚。


    清溪關地勢險要,精騎在這裏隻能當步卒差遣,確實沒有必要留下來。


    “七月以前,我必調兵五千馳援黎州!”


    “是……”


    麵對夏侯孜的這番話,楊複恭也隻能應下。


    見狀,夏侯孜也就不再逗留,當即召集清溪關內兩千精騎撤退。


    隨著夏侯孜撤走,清溪關內剩餘八千唐軍士氣低迷,即便楊複恭開庫犒軍,也無濟於事。


    大禮軍隊的攻勢愈發猛烈,雲車、呂公車、衝車等攻城器械輪番上陣,蠻兵如潮水般湧上城頭。


    西川將士拚死抵抗,刀光劍影中,鮮血仿佛浸入了關牆般,整麵關牆暗紅一片。


    楊複恭親自披甲上陣,手持鄣刀,與將士們並肩作戰。


    “監軍,大禮人的巢車又上來了!”副將焦急地喊道。


    夏侯孜抬頭望去,隻見大禮的巢車高聳入雲,車上弓弩齊射,箭矢如雨般傾瀉而下。


    不少倒黴的西川將士被射中麵頰和手臂、小腿等防禦薄弱處,一頭栽倒,關牆上的防線岌岌可危。


    “等他們靠近,砸石脂將巢車燒掉!”


    楊複恭嘶聲下令,清溪關也在這種日複一日的血戰中,堅守邁入了五月。


    夏侯孜率領兩千精騎撤到了眉州,並於眉、嘉等州募兵兩萬。


    消息傳出後,因衙門盤剝的投軍的男子並不少,但西川府庫也因此岌岌可危。


    夏侯孜上奏長安,截留起運的夏糧。


    李漼雖然不滿,但前線戰事岌岌可危,他最終還是在白敏中和裴休等人的力勸下同意了。


    與此同時,戎州的高駢卻與段宗榜鬥得你來我往。


    高駢遣張璘、藺茹真將率精騎三千出馴州,襲擾被段宗榜占據的聘州、靖川等處。


    兩處城池的蠻軍本就不多,加上城內百姓心向大唐,張璘等人不過付出百餘死傷,便奪下了兩座城池。


    段宗榜擔心有失,加上糧道遭受側翼威脅,於是放棄攻打總州,撤退迴到湖津城。


    戎州之戰暫告段落,東川軍死傷三千餘兵眾,而段宗榜麾下蠻兵也陣沒不下萬五。


    大禮在戎州境內尚有五萬之眾,而祐世隆因為沒有拿下清溪關,倒是沒有懲處段宗榜,興許是擔心自己也拿不下清溪關,不好交代。


    西南戰事岌岌可危,關東遍地流民,江東庶族苦於賦稅,河北三鎮依舊逍遙。


    麵對這樣的局麵,長安的李漼卻並未感到太多的危機感。


    他在巡遊返迴長安後,依舊過著紫宸、鹹寧樂工不停的日子。


    長安之中,唯一值得稱道的大事,便是封敖告老還鄉,率族人投往隴右,封邦彥接替封敖為質,擔任禮部侍郎。


    除此之外,便是安西副都護張淮深之父張議潭的病情了。


    七十五歲的張議潭從年初開始便小病不斷,登門拜訪者雖然不多,卻多是高官。


    “咳咳……”


    六月小暑,張議潭府上臥房內外擠滿了人。


    臥房內許多家具都不是這個時代該有的存在,但卻貼合的擺在屋內。


    張議潭身著中衣,躺在拔步床上,旁邊三旬左右的醫生正在為其診脈。


    張議潮、張淮銓等人站在醫官身後不遠處,而醫官身旁則是站著楊信和一名婦人,一名少年人。


    “此為年老體虛之症,聽聞成州去年有民采到六十年野參。”


    “若是以此為藥引服下,再多多調理身體,應該能保住脈象。”


    隨著醫官收起手來,張議潭的病因也開始展露。


    旁邊的五旬婦人聞言解釋道:“宮裏也曾派過太醫,與您說的並無二異,但調理的方子吃了許久,卻不見好轉。”


    “嗯……”醫官點頭道:“尋常之法確實不行,但隴右內外科遠勝中原,以我等研究的調理之法配合藥膳,應該能治好。”


    聞言,臥房內眾人紛紛鬆了口氣,而作為隴右進奏院押衙的楊信也急忙道:


    “我馬上派人去臨州,成州的耿使君向來不藏私,那野參必定送往都護府去了。”


    “若是節帥得知此參將用於張常侍,恐怕會立馬派人送來。”


    河隴的關係不用多言,區區一根野參,劉繼隆也不會吝嗇,不然他也不會派出這名醫官了。


    正因如此,醫官聞言說道:“僅憑我一人幫忙調理怕是不行,還請押衙讓節帥從醫院和惠民藥局派些人來。”


    “好!”楊信不假思索應下,同時作揖道:“勞請王醫生在常侍府上休息了。”


    “這……”王醫官聞言看向五旬婦人,婦人急忙道:


    “若是能治好郎君,老身自然無不允。”


    話音落下,他當即安排旁邊的那名少年:“淮澄,快去安排王醫官住處。”


    “王醫官請。”少年人對王醫官做出請的手勢,王醫官也點頭起身道:


    “稍後我開幾道調理的方子,等野參送抵製藥,常侍此關便能渡過。”


    “待渡過此關,再好生調理調理身體,應該便能慢慢恢複。”


    “好……多謝了!”婦人連忙行禮,王醫官見狀也對張議潮等人說道:


    “勞請諸位離去,以此保障屋內空氣流通。”


    由於隴右軍早年征戰時,常解剖屍體來研習醫學,加上後來劉繼隆設置都護府醫院及隴右惠民藥局,因此隴右醫生的醫學自然不用多說。


    張議潭生病是因為年老氣虛導致的,並不是什麽嚴重的疾病。


    在隴右,因為疑難雜症而死的人不在少數,治病失敗後,這些人的屍體都會被惠民藥局的醫生商量後解剖研究。


    當然,若是家屬不同意,惠民藥局也不可能強行解剖。


    反正在這個世道,人命不算什麽稀罕物,惠民藥局隻要花點錢,就能從尚婢婢等處買來年老的奴隸。


    這些奴隸會被養在養濟院,因為高齡引發並發症後,供惠民藥局的醫生研究。


    不過以這個時代的醫學,所謂研究,無非就是對症下藥,實驗喝下不少能服用的湯藥,看看能否抑製病情罷了。


    根據地區與飲食、氣候、環境的不同,每個地區都有自己的常見病。


    隴右以肺病為主,而不少官員則是因為吃食不節製而患上痹病、消渴症等疾病。


    這些疾病,基本都被劉繼隆改為了更為直觀的病名,如痹病就是痛風,消渴症就是糖尿病。


    治療這些病情的方子都有,隴右醫生即便本事通天,也不可能把病情消滅,隻能用藥緩解。


    許多在中原視為絕症的疾病,在隴右倒也算不得絕症。


    以張議潭的身體情況,好好調理後,再活幾年並不是難事。


    不過若是因為體弱而引發並發症,那就是神仙難救了。


    “王醫官慢走。”


    張議潮等人送離王醫官,目光隨後看向楊信:“此事若非牧之,還真的不易解決。”


    “司徒哪裏的話。”楊信笑著迴禮,同時繼續道:


    “我家節帥說了,河隴同屬歸義軍,無須分的那麽清楚。”


    張議潮聞言鬆了一口氣,而楊信也瞥了一眼臥室情況,隨後對張議潮示意道:“司徒能否移步?”


    “自然。”張議潮知道這是有不能對外說的事情,因此眼神示意張淮銓離開。


    在張淮銓與其他人離開後,張議潮也與楊信走向了中堂。


    待二人在中堂入座,楊信這才開口道:“這消息是今日與王醫官一同到的。”


    “五月初十,張節帥率精騎三千,馬步兵七千,發民夫四萬遠征西州。”


    “算算時間,張節帥應該已經與西州迴鶻的安寧交戰了。”


    楊信的話讓張議潮有些許恍惚,他沒想到張淮深居然那麽快就發起了西征。


    不過他想想也就理解了,如今河西歸義軍不可能向東,而北邊的甘州迴鶻與涼州嗢末又被驅逐。


    沙州南邊雖然有土渾作亂,但土渾危害有限,加上土渾地區不宜耕種,所以張淮深若是想謀求發展,便隻能向西州動兵了。


    西州鼎盛時有四萬餘口百姓,但基本都是高昌人,鮮少有漢口。


    如今高昌經吐蕃、迴鶻霍亂,人口十不存一。


    若是張淮深能擊退西州迴鶻的安寧,屆時收複西州之後,倒是能以西州溝通絲綢之路北道,與隴右互市往來。


    “你們香料生意倒是做的很大,我在長安,常聽說絲路被打通,香料不必走嶺南,也能進入中原了。”


    張議潮用讚賞的目光說著他的見聞,楊信也隻是笑笑,謙虛迴禮。


    安史之亂後,吐蕃便把控了西域絲路,而南詔則是把控了身毒道的西南絲路。


    後來吐蕃作亂,身毒道就成了香料和絲綢往來的重要絲路。


    在此期間,不少商人也曾通過海路,從天竺來到大唐。


    他們停靠的地方,常選擇臨海的廣州城。


    後世的番禺、南沙等區還未被珠江衝刷出來。


    正因如此,生活在廣州的各國商人繁多,嶺南也因廣州的商貿發達而漸漸活躍起來。


    不過以這個時代的航海技術,海上的貿易量並不大,甚至不如掌握身毒道的西南絲路來得量大。


    若是張淮深收複西州,再與葛邏祿人好好外交,說不定能慢慢恢複西域絲路。


    畢竟西域絲路鼎盛時,通過南北兩道販往河中、波斯等國的絲絹多達千萬。


    即便河西和隴右不搞牙商壟斷,也能憑此賺的盆滿缽滿。


    若非絲路有那麽大經濟價值,昔年大唐也不至於在隴右、河西、西域沿絲路布置十餘萬大軍了。


    對於這一切,張議潮心裏自然是知曉的,而他也樂於看見河隴因此而富庶。


    在他看來,張淮深能如此之快的進行西征,這其中恐怕離不開劉繼隆的支持。


    想到這裏,張議潮也開口提醒道:“如今至尊年近而立,然其本性卻脫不開好大喜功四字。”


    “隴右與關中僅相隔隴山,為朝廷心腹之地。”


    “幸朝廷與南蠻動兵,短期內,恐怕無力收複隴右,但隴右安危,仍需警惕。”


    “司徒放心,我家節帥也有所防備。”楊信恭敬迴答。


    張議潮聽後放心道:“牧之大才,於他而言,隴右終究太小了。”


    “待日後至尊年紀稍長,對隴右沒有那麽大進取心了,他便能放鬆下來了。”


    張議潮對唐廷雖然失望,但還是希望能維持當下太平局麵。


    麵對他的這番話,楊信卻笑笑,而後說道:


    “以當下局麵,若是朝廷再不改製,恐怕……”


    張議潮沉默,他自然是知道朝廷三次加稅和鹽鐵茶酒等項加稅導致的後果。


    前者讓貧民破產為流民,後者則壓得小庶族喘不上氣。


    長此以往,必然會將矛盾積壓,最後導致貧民和小庶族們揭竿而起。


    貧民揭竿而起不可怕,可怕的是小庶族們揭竿而起。


    畢竟現在大唐的賦稅,主要靠著庶族提供,而小庶族占據庶族中一大占比。


    失去小庶族支持,就是失去民心。


    僅憑大庶族和世家,肯定是不能好好治理天下的。


    當然,這是張議潮的理解,而在劉繼隆看來,貧民才是根本。


    “局勢確實越來越亂了,希望會好吧。”


    張議潮歎了口氣,末了看向楊信:


    “若是事不可為,當有英雄出世,平定霍亂。”


    “嗬嗬……”楊信笑了笑:“司徒也覺得,我家節帥是英雄嗎?”


    張議潮看著與自己打啞謎的楊信,不免露出幾分無奈:


    “你們啊,越來越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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