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唏律律……”


    六月末,隨著時節來到大暑,一支支軍隊先後開拔進入河州,在鳳林關集結起來。


    三千名精騎與四千八百名步卒,所組成的兵團駐紮在鳳林關外,沿著官道向鄯廓二州而去,延綿數裏。


    九千名民夫及四千二百輛挽馬車,也將成為轉運步卒與軍糧的保證。


    幾年不見,鳳林關被修建得更為寬大,內裏積存著河州征收的兩萬餘石夏糧,以及去年秋收的三萬石秋糧,合計五萬餘石。


    由於各軍提前集結,劉繼隆便沒有耽擱,而是下令大軍向鄯州開拔,同時給蘭州的竇斌發出軍令,著其時刻準備供應糧草,以此防止尚婢婢切斷隴右軍後路。


    當然,尚婢婢不會那麽傻,因為他即便切斷隴右軍返迴河州的後路,隴右軍還能走北邊撤往蘭州,所以在後勤這塊,劉繼隆麾下的隴右軍,早已立於不敗之地。


    張昶、李驥、鄭處三人節製三軍,陳瑛、曹茂二人隨軍,劉繼隆坐鎮中軍。


    大軍在鳳林關以西三十裏外建造浮橋,渡過黃河後北上龍支。


    在隊伍浩浩蕩蕩走過白土嶺的時候,北邊的龍支便已經得知了劉繼隆動向。


    此刻的龍支城由尚摩鄢坐鎮,城內有精騎四百,勁卒三百,百姓七千餘口。


    “都護,劉繼隆的塘騎已經將消息送來稱他今夜便會駐紮龍支城外,希望我們不要輕易出城。”


    龍支縣衙內,一名節兒向尚摩鄢匯報隴右大軍動向。


    對此,另一名節兒躊躇道:“節兒,這個劉繼隆不會對我們動手吧?”


    “他沒有這個必要。”尚摩鄢沉著迴應,隨後起身渡步道:


    “命人宰羊六百,牛十頭,待隴右大軍抵達,隨我出城犒軍。”


    “這……”


    兩名節兒麵麵相覷,他們都擔心出城後被劉繼隆宰了。


    好在尚摩鄢對劉繼隆還是有信心的,他自認為以劉繼隆當下的實力,沒有必要和他們玩這種損害威望的手段。


    “既然劉繼隆說了會助我們拿下磨禪川和多麥、維西等地,那必然不會食言。”


    劉繼隆多年積攢的好口碑,總能在關鍵時刻派上用場。


    兩名節兒見尚摩鄢這麽說,也隻好硬著頭皮隨他出城犒軍。


    正因如此,當劉繼隆率領大軍翻過白土嶺,擺在他們眼前的是位於河穀間的龍支城,以及被屠宰處理好的新鮮牛羊肉。


    兩千前軍在張昶的統帥下,先一步披甲來到龍支城外。


    隨著張昶與尚摩鄢溝通過後,劉繼隆才親率五千八百勁卒及九千民夫走下白土嶺,進入龍支河穀間。


    龍支縣的地形並不好,它位於溝壑之間,地形呈西南向東北的狹長走勢,可耕種的耕地不過數萬畝。


    正因如此,他的人口也是鄯廓二州六城中最少的,僅有七千二百人,其中大部分還是番口。


    隨著隴右大軍紮營,龍支城外基本被帳篷擠滿,帳篷沿著龍支水向東北搭建到數裏開外。


    “窸窸窣窣……”


    甲片碰撞的窸窣聲響起,碩大的牙帳外,張昶、李驥帶著尚摩鄢三人走入牙帳。


    “節帥!”


    “坐下吧。”


    劉繼隆甲不離身,見到尚摩鄢後抬手示意他坐下。


    待尚摩鄢三人坐下,劉繼隆也承諾道:


    “我自出道以來,從未有食言之舉。”


    “今日借道伐鄯,也不會做假道伐虢之事。”


    “我與你父子的承諾依舊作數,待我收複鄯州,便會在來年開春出兵,與你父子將論恐熱剿滅,助你父子占據磨禪川。”


    “屆時,我希望你們先將龍支縣及城內漢口交給我,番口盡可以帶走。”


    “若是番口不願離開,我也會善待他們,不會做苛責之舉。”


    麵對劉繼隆的開門見山,尚摩鄢頷首作揖:“節帥放心,我父子也不會做螳臂當車之舉。”


    尚摩鄢已然承認雙方實力差距,而劉繼隆也道:


    “去歲你父與論恐熱作戰,不知甲首幾何?”


    “說來慚愧……”尚摩鄢汗顏道:


    “雖對峙日久,但僅殺番眾數百,甲首百餘具。”


    聞言,劉繼隆雖然有了準備,卻還是對尚婢婢的軍事能力感到唏噓。


    在耍心計、玩手段這塊,尚婢婢可以把論恐熱當棋子玩,但一旦到了軍事對峙的時候,尚婢婢就遠不如論恐熱了。


    手握兩千多甲兵,上萬番丁,竟然才和千餘精騎、數萬番眾的論恐熱打了個平手。


    不過這樣也好,倒是能讓尚婢婢認識到自己無法剿滅論恐熱,必須借助隴右的力量。


    如此一來,雙方合作反而更加緊密,而自己也能更好的扶持並掌控他。


    以尚婢婢的年紀,恐怕也沒幾年好活了。


    等他死後,尚摩鄢便會統領大局,而尚摩鄢相較於尚婢婢,對自己更加沒有防備。


    隻要促成尚摩鄢和南詔的聯盟,便能提前讓南詔長驅直入成都,實現自己假道入蜀,遷徙人口進入隴右的想法。


    這件事一旦成功,隴右的底蘊便不會比實力稍弱的嶺南、關內等道差。


    隻是在此之前,隴右必須囤積足夠安置百姓的糧食才行。


    因此收複鄯廓二州之後,自己便隻剩收複涼州這一件事。


    想到這裏,劉繼隆沉聲對尚摩鄢道:


    “你阿爸年歲已高,日後東境吐蕃還得你做主。”


    “我可以扶持你占據磨禪川、多麥、維西之地,做這東境百萬雄主。”


    “但你也要有所準備,因為我不會白幫忙。”


    “我知道。”尚摩鄢倒是耿直點頭,野心勃勃道:


    “我阿爸覺得我不能節製東境,但我就想做些我阿爸猜不到的事情。”


    “若是節帥願意扶持我,我日後定以節帥馬首是瞻!”


    聽多了自家阿爸不信任自己的話,尚摩鄢也難免產生逆反心理。


    他為什麽就不能成為雄主,哪怕假借他人之手。


    “你若遵守約定,我必然不會虧待於你。”


    劉繼隆以茶代酒,舉杯向尚摩鄢發出邀請。


    尚摩鄢見狀舉杯,將茶水一飲而盡。


    事後二人寒暄幾句,尚摩鄢便帶著兩名節兒離開了牙帳,返迴龍支去了。


    在他們走後,李驥這才向劉繼隆作揖道:


    “節帥,並非是末將不信任尚摩鄢,隻是番人多狡詐,尚摩鄢如今勢小才如此恭順您,待他日後勢大,恐怕……”


    李驥躊躇開口,而劉繼隆也輕笑道:“放心吧,他勢力再大,也逃不過要依賴我們。”


    養虎為患容易被反噬,這個道理劉繼隆自然知道。


    可問題在於,吐蕃式微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哪怕百年後的唃廝囉政權,也不過宋廷揮師即滅的存在罷了。


    麵對尚摩鄢,劉繼隆有自信能輕鬆將其壓製。


    更何況,雙方也不會有所謂的利益矛盾。


    如今的吐蕃還不是最混亂的時候,再過幾年,奴隸暴動和幾大家族的內鬥才會慢慢爆發,而尚摩鄢作為沒盧家族的成員,其精力也將被內鬥所吸引。


    隻要他在合適的機會,按照自己所說的去做,那自己的計劃就能成功。


    想到這裏,劉繼隆漸漸沉下心來,著手收複鄯州的事宜。


    翌日,大軍拔營向湟水進軍,尚摩鄢也派人贈羊兩千隻來犒軍。


    劉繼隆欣然收下,隨後帶著大軍沿著龍支水向北邊的湟水前進。


    黃昏前,大軍抵達湟水南岸並紮營,而隴右與拓跋懷光麾下的塘騎、哨騎也隨之在西線相遇。


    雙方各自傳遞情報返迴,劉繼隆得知消息後,隻是下令戒嚴,三軍休息不卸甲,並沒有著急進攻湟水。


    反倒是拓跋懷光麾下的哨騎將消息傳迴鄯城後,拓跋懷光連夜率領六百精騎馳往湟水東部的湟水峽口駐蹕。


    湟水峽口是湟水流經的山峽,也是攻入鄯州腹地的峽口。


    此地有八個大灣,灣峽北部有官道可供走入湟水縣,但官道寬不過十餘丈,很容易駐蹕防守。


    拓跋懷光去年與劉繼隆撕破臉後,便派八百甲兵和三千番眾駐蹕此處,修築了堅固的關隘。


    如今他又率六百精騎抵達,加上鄯城、湟水另外一千四百甲兵可隨時支援,他對隴右兵臨城下的行為雖然擔心,卻充滿了勝欲。


    七月初四,劉繼隆率軍拔營渡河,而後沿著湟水灣峽北岸的官道,向著湟水開拔而去。


    三十餘裏的狹長灣峽,將隴右一萬六千餘人的隊伍拉長近二十裏。


    趕在黃昏前,前軍的張昶也見到了橫亙在他們麵前的關隘。


    石塊壘砌的城牆,將出峽的二十餘丈官道截斷,城牆依托北岸的山嶺,沒入南岸湟水水中。


    城牆高二丈,厚度不知,但一看便十分敦實。


    城頭上的吐蕃旌旗迎風招展,駐守關隘的甲兵在馬道上列陣數排。


    張昶見狀,當即派人將消息傳迴中軍,同時在關隘相隔三百步外壘土為牆,構築營盤。


    與此同時,關隘內休息的拓跋懷光也登上了馬道,眺望遠處的隴右軍。


    “這是前軍,將領手段也算平穩。”


    拓跋懷光眯著眼睛說出評價,同時對身邊兵卒打氣道:


    “我們這座關隘以石砌,便是劉繼隆的投石車威力十足,也別想輕易攻破這裏。”


    “傳我軍令,馬道上留兵三百,餘者走下城牆,依靠城牆根的屋舍休息。”


    “等他們搭建投石機,聽我軍令反擊!”


    三言兩語間,拓跋懷光便將麾下兵卒安撫,並做出了輪值的安排。


    做完這一切,他繼續在馬道上觀察隴右軍的動向,而關外的劉繼隆也得到了消息,策馬疾馳來到了前軍營壘前。


    由於距離太遠,劉繼隆向關隘繼續靠近,直到逼近百步左右,他才勒馬駐足,平靜觀察關隘情況。


    這也多虧他隻穿紮甲,而不穿明光鎧等甲胄,不然拓跋懷光瞧見有高級將領來到陣前,說不動就讓關隘內的投石機進攻了。


    “節帥,這距離太近了,後撤些吧?”


    張昶、陳瑛、曹茂等人擔心開口,而劉繼隆卻輕笑道:


    “不用著急,你們著急,反而會讓對方起疑,就當我們是塘騎便可。”


    話音落下,劉繼隆也評價道:“這拓跋懷光也是守城守出經驗了,難怪當初能憑借數百甲兵及數千番眾,擋住論恐熱數萬大軍猛攻。”


    “這石牆壘砌堅固,即便用火藥強攻,也很難說能否炸塌。”


    “兩丈的高度,若是搭建雲車進攻,必然會遭到石脂、檑木的阻擊。”


    “張昶,你派人帶些木料,假裝搭建投石機,看看他們的投石機能打多遠。”


    “末將領命!”張昶不假思索應下,隨後便開始安排人試探關隘。


    劉繼隆調轉馬頭返迴了營壘內,因為他已經記下了關隘的要點。


    不多時,數百名甲兵驅趕著挽馬車向關隘靠近,而馬道上的拓跋懷光見狀,也開始讓投石機準備進攻。


    時間消逝,待隴西的甲兵進入三百步時,拓跋懷光當即揮手。


    “拉!”


    隨著百戶下令的聲音,三千名番眾紛紛開始拉拽手上繩子,投石機內的石頭被高高拋出。


    “嗶嗶——”


    隴右軍的日常訓練中便有防備投石機的訓練,因此當關隘中出現黑點時,隊伍中立馬出現了木哨聲。


    所有甲兵見狀連忙後退,三十顆人頭大小的石頭砸在了挽馬車的隊伍之中,數匹挽馬被砸中斃命,挽馬車也被砸中好幾輛,車輛當場散架,而馬匹也受驚亂跑。


    反應過來的甲兵分工明確,有的安撫受驚的挽馬,有的開始收攏斃命的馬屍,還有的清點落石數量。


    “豬犬的劉繼隆,中計了!”


    拓跋懷光眼見關外隴右兵卒臨危不亂,當即明白這是劉繼隆在試探自己手中投石機的數量和距離。


    在他叫罵的同時,數百甲兵開始有序撤迴營壘。


    “節帥,整整三十顆落石,重量在二十斤左右,距離二百六十步左右。”


    張昶帶著一顆落石來到了中軍的牙帳,而劉繼隆也在聽後說道;


    “以二百八十步為限,構築投石機陣地,按照梯隊進攻的方式進攻,保護民夫安全。”


    “末將領命!”張昶作揖應下,隨後帶著落石走出牙帳。


    不多時,隴右軍開始在距關隘二百八十步外構築投石機陣地。


    “乞利本,我們要不要減輕石頭重量,借機阻止他們?”


    一名節兒行禮詢問,拓跋懷光見狀冷哼道:“投石都是早早打磨好的,減輕重量隻能繼續開鑿……浪費!”


    “是……”被他教訓,節兒也不敢反駁,而拓跋懷光則是繼續說道:


    “早就聽說劉繼隆手中投石機厲害,我倒是要看看有多厲害。”


    “等他們搭建好投石機,立馬把馬道上的兵卒撤到城牆根,民夫也後撤一百步。”


    “是!”節兒應下,隨後又道:“需要撤走投石機嗎?”


    “還用我教你嗎?”拓跋懷光瞪了他一眼,節兒見狀開始在投石機下方擺放滾木,做好了移走投石機的準備。


    半個時辰後,太陽西斜,漸漸要沒入山間,而隴右軍的投石機也搭建好了。


    陣地由西向東,分成四排,每排十架投石機,分別錯開。


    投石機陣地搭建好後,張昶並沒有著急進攻,而是讓大軍埋鍋造飯。


    很快,粟米煮熟的香味開始飄散,劉繼隆也下令屠宰了五百隻羊,以此讓將士們吃飽。


    五百隻羊的肉量並不多,平均下來,每個兵卒也不過能吃一斤多些罷了。


    至於羊雜及羊骨則是被留下與花椒炒製,亦或者用來熬湯。


    隴右軍中,每旅百人中,便有一夥是炊事夥,平日比其它夥少訓練一個時辰,時間都用來學習埋鍋造飯了。


    諸如熬湯、揉麵、炒製飯菜等事情,不說手到擒來,卻也能完成的馬馬虎虎。


    不多時,劉繼隆桌上便擺上了飯食,與軍中弟兄所食無異,隻是分量稍多。


    一碗羊肉湯,一碗粟米飯加泡水的菜幹,以及花椒炒製的羊雜。


    劉繼隆將飯菜倒入羊肉湯中,拌了拌便開始埋頭吃。


    近兩斤的羊肉下肚,肚子裏立馬就有了油水。


    羊肉湯的粟米飯加上炒羊雜,一碗湯飯仿佛喝水般被吃幹淨。


    “節帥,要不要再弄一份?”


    曹茂與陳瑛在中軍帳中,因此瞧著劉繼隆三下五除二將湯飯吃光,便以為他還不夠。


    劉繼隆卻搖頭道:“吃的不錯,也算托了尚摩鄢的福。”


    他這話倒是沒問題,畢竟隨軍的兩千隻羊,都是尚摩鄢送的。


    “明日你們上陣觀摩,勿要靠得太近。”


    他對二人交代著,雖說陳瑛隻是牙商,但日後終究要轉入戰場的。


    至於曹茂,劉繼隆答應他讓他領兵,這次他雖然是以錄事參軍的身份隨軍節製軍吏,督管糧草運輸,但也該讓他接觸接觸戰陣了。


    其實劉繼隆也有自己的想法,他比較希望戰陣的血腥與殘忍能將曹茂勸退。


    不過他還是低估了曹茂對於打仗的決心。


    翌日天未亮,曹茂便早早起床,穿戴好甲胄後,與陳瑛前往了前軍。


    待天色微微發亮,張昶開始下令進攻。


    四十台投石機經兵卒監督,民夫操作而開始鎖死絞盤,配重箱被放入沉重的石塊,被稍微打磨的湟水河石也被放到了投石帶上。


    不等太陽升起,哨聲便傳遍了湟水兩岸。


    “嗶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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